不看還好一看不得了,前排搖滾區的位置不知道為甚麼生生多出了一張桌子,在一片正常的棕色圓木桌,就只有它是別人與眾不同的白色,上面甚至還煞有介事的放了一個小水瓶,裡頭插著一枝花,整個座位與周圍典韻復古的空間格格不入。
阿萬在一旁加了一句:「今天晚上都客滿了,桌子都沒了,只好從休息室搬了,真不好意思。」
姜劭謙:「......」這個人有在抱歉嗎?完全沒有吧!?
服務生們都就定位了,開門時間一到便有人推門進來入座,就像開了個頭般,緊接著人潮開始陸陸續續湧了進來,過沒多久便已座無虛席。
姜劭謙戰戰兢兢的坐在自己的『特別座』,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服務生在送餐上來時的眼神不太對勁。
觀眾差不多到齊了,舞台上的燈一亮,地平線他們的身影一走上台,便有人開始歡呼鼓掌。
這次依舊是阿傑來開頭,他跟台下寒暄了幾句,等其他人各就各位,疊加了效果器的電吉他是微醺迷幻的風味,慵懶的爵士鼓總是拖著步伐墊在後頭,終於keyboard加了進來,甜蜜悶滯的音色彷如浴室中蒸騰瀰漫的水蒸氣,甜膩的讓人窒息。
Alex纖素的手攏著麥克風,湊近前,柔緩慵懶的爵士蜜嗓輕踏著步伐走了進來。
I fell asleep in the Sunday morning
Having dreams in the delusion smells
But I can’t wake up with my swollen eyes
Heavy feelings, hangover nights
You never know, ya never know,
I’m staying up all night, wondering why
Empty rooms, cold sheets,
Cause you’re not by my side
But don’t you know, what I know
During nights I don’t want to hide
Maybe it’s hard to tell you
It’s a bit weird without you
Without you, without you, oh, oh
柔婉的嗓音敘說著千篇一律的愛情故事,愛與愛而不得,慵懶的嗓音帶上了悲傷的氣息悄悄撫平了每個聽眾心中的皺褶。
Alex很迷人,地平線的表演很精采,但姜劭謙的眼睛至始至終只定在一個人身上。
許晏誠手指輕敲著琴面,悄悄散落的前額髮在他鼻樑搧出一片陰影,但他從不在意,舞台上的白熾燈光當頭澆灌而下,他沐浴其中,眉間微蹙,演奏至高潮處不禁抿住下唇的神情,宛如一尊忘情且克制的神像。
許晏誠只有在演出時才能看到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生機勃勃,誰曉得他文質彬彬的外表下居然藏著一個躁動熾熱的靈魂呢?
長了一派溫文儒雅的皮相,手下彈奏著如此率性的音符,正是這兩者間的反差讓人心馳神往,有多矛盾,就有多吸引人。
「您的香煎牛排佐紅酒醬,請慢用。」
服務生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紅酒馥郁的香氣在鼻尖縈繞,幾乎是在他回過神的瞬間便感到了飢餓。
即便如此他仍留意著台上。現在是中場休息時間,許晏誠正接過一瓶礦泉水往嘴裡灌,不經意的和他的眼神撞了個正著,許晏誠看見他的那瞬間那雙好看的眉眼彎了彎。
姜劭謙只看了一眼,便立馬心虛的低下了頭,假裝自己正專注於眼前的牛排上,戰戰兢兢的切了一塊往嘴裡送,卻什麼味道都嚐不出來。
他食不知味的嚼著,不小心聽見了其他桌的客人在談論他的座位,他有點尷尬的咳了兩聲,起身去了廁所。
他在洗手台前洗了手拍了把臉,發了一會兒呆,正要離開時身旁的廁間有人推門出來,他往側邊讓了點空間,抬眼往鏡子裡一看,是Alex。
「嗨,」Alex笑瞇瞇的,大概是剛表演完的關係,兩頰紅撲撲的,走到洗手台洗手,眼睛直視著鏡子裡的他,「今晚的表演很棒吧?」
「真的很棒。」姜劭謙發自內心道。
Alex自豪的笑了,她彎下腰,在水龍頭下仔細的搓著指縫:「每次地平線只要在這裡表演,得到的回饋都很不錯。這裡的環境很好,這大概是台北我最喜歡的音樂酒吧了。現在時代不一樣了,以前還有好多間的,只是現在都一間一間關掉了。」
Alex有點惋惜的說:「時間過得真快啊。不過在最後能跟地平線這樣的樂團一起演出,我也沒什麼遺憾了。」
「......咦?」姜劭謙愕然,問:「最後?」
「啊,你還不知道吧,今天是地平線倒數第二次演出。」Alex對著鏡子露出了一個寂寞的笑:「這個月底,我們就要解散了。」
***
下半場演出很快的開始了,姜劭謙一邊咀嚼著自己面前那份牛排,腦中不停回響著剛剛Alex說的話,地平線......要解散了?
那許晏誠呢?姜劭謙怔怔的看著台上沉浸在音樂中的他,如果是這樣,那是不是代表......他以後很難再看見他在舞台上表演了?
可是他是這麼的熱愛舞台。
姜劭謙心裡發堵,眼前的佳餚瞬間失去了意義,他腦中一片混亂,搖搖頭勉強自己保持一點清明,現下唯一的問題是,許晏誠他......知道嗎?
他不禁思維發散,不知不覺演出已經來到了尾聲,他想得出神,突然周圍一陣掌聲雷動,身旁許多觀眾都起身鼓掌的,姜劭謙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演出已經結束了,連忙也起身一起鼓掌。
姜劭謙有些愧疚。都是倒數第二場表演了,下半場卻沒能專心享受,他不太敢和許晏誠對上眼,只敢用餘光去瞄他,但令人頭疼的是,許晏誠在短暫環視周圍觀眾後,視線似乎就定在他身上了。
姜劭謙有些難為情,他只敢飄忽的回看一眼,許晏誠的眼神很專注,讓他覺得周身像著了火一樣,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他勉強自己扯出一個開朗的笑臉,許晏誠在接收到他的回望之後,淡淡的牽了下嘴角,這才終於別開視線。
演出後他們直接走進了後台。姜劭謙侷促的待在座位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似乎發覺他的堂皇,阿萬悄悄走過來,問:「小姜,你要去找燕子他們嗎?」
「現在嗎?啊......」他在心裡做了短暫的爭鬥,深吸一口氣問:「阿萬,那個,我想問、」
『硄啷』一聲,突然從後台裡傳出了硬物撞擊的聲響,頓時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有幾位觀眾也被突如其來的響聲給驚擾,倏得回頭,發現沒什麼事後,又回復原先的談天玩笑。
阿萬皺了皺眉,跟他說聲抱歉,快步走進後台,姜劭謙猶豫了幾秒後,也跟在他後頭進去。
『你們是認真的嗎?都已經是最後幾次演出了,你們是存心想給我難堪?』
阿萬聞言在門口停了下來,姜劭謙本能嗅到一絲不對勁,恍惚的心想:這是團員的聲音嗎?怎麼好像沒聽過?
阿傑難得聽起來很正經,『凱哥,這次演出的時間我們老早就敲定了,是你臨時說不行,來不了了,所以我們才臨時去找秦哥代打,秦哥原本說OK,誰知道今天才突然變卦,那麼臨時,你叫我們上哪裡去找人?』
「你周傑倫朋友那麼多,跟我說你找不到keyboard手代打?你在開玩笑?」那位似乎並不領情,冷笑了幾聲,語調嘲弄:「偏偏你就誰也不找,就找了這位『許先生』。」
「夠了。」
眾人聞聲回頭,阿萬走了進來,阿傑看起來有些凌亂,大概是剛才的爭吵讓他心浮氣躁。
「凱哥,這次確實是比較趕了一點,但是你不能怪阿傑他們,秦哥臨時變卦說不能來,現在表演季本來就缺人,況且其他人根本沒有跟我們對過,你叫他短短一天去哪裡生人出來?根本強人所難。」阿萬嘆了口氣,聽起來似乎有些疲憊:「況且都已經最後了,不用搞得這麼難看。」
話音一落,全場都一片靜默。
地平線兜兜轉轉了好幾年,熬過了剛成團時無人問津的艱苦,看過了地下樂團百花齊放的黃金年月,最終卻還是落到這樣的結局。
齊凱聽完之後也靜默了良久,最後他經過阿萬走到門邊,拋下一句話:「反正,下禮拜就是終演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凱哥走了,室內瀰漫著尷尬的空氣,阿萬嘆了口氣,開口緩和氣氛:「大家今天都辛苦了,觀眾的迴響都很好,剩下感性的話等到下禮拜再說吧,今天我請客,想喝什麼酒直接跟前台要,我去找一下凱哥,你們隨意。」
眾人一聽到有免費的酒喝,方才緊繃的氣氛才終於緩和下來,又開始說說笑笑。
阿萬臨走前經過姜劭謙身邊,對他抱歉的笑了一下,用唇語對他說:燕子拜託你了。
姜劭謙點點頭,許晏誠看起來一如往常,面色平靜,甚至走之前還對眾人開開玩笑打了招呼才走,姜劭謙在他身邊看著,心裡的不安卻不減反增。
許晏誠越是顯得稀鬆平常,他就越是擔憂。
畢竟沒有人真的能夠對那些尖銳的話語無動於衷的,姜劭謙比誰都還要清楚這一點。
許晏誠一路上都很安靜,就像是初來時一樣。
夜晚的冷風吹得他整張臉都皺起來了,姜劭謙揉揉鼻頭,許晏誠走在前面,聲音輕的幾乎被風聲掩蓋:「我之前不是有說過,我以前在阿萬的酒吧工作過嗎?」
「嗯?」
「當時阿萬的酒吧才剛開沒多久,經營的狀況不是很好,酒吧裡固定的幾組樂隊大多數都是他以前玩樂團時的朋友,算是義氣相挺吧,我當時只是一個服務生,常常有事沒事就會過來,也因此跟他們幾個樂手還蠻熟的,也聊得來,當時我剛上來台北沒有很久,加上我媽的工作也忙,我有一陣子算是,怎麼說,叛逆期?」他笑了一下,「那時候我剛上來台北,人生地不熟,加上家裡爸媽離婚的事,兄弟姊妹也都不在身旁,老實說,我那陣子過的很不好。」
「當時其實是誤打誤撞的找到了阿萬的酒吧。本來就不是為了要賺多少錢,最一開始其實只是為了逃離家裡,家裡實在太安靜了,有的時候實在受不了了,我就會跑去酒吧,點一杯柳橙汁,聽聽歌,也寫寫歌,大多數都是一些沒有名字的旋律,都只是抒發情緒罷了,那時候也沒有想太多,後來他們發現我會彈琴,所以偶而他們樂隊配合的時候,我也會下去幫他們彈一點keyboard,他們的keyboard手,就是凱哥,他對我很好,常常閒來沒事也會給我一些建議,教我一點表演的技巧,我上面沒有哥哥姊姊,不明白被人照顧是什麼感覺,我當時覺得:大概有哥哥就是這樣吧,當時他真的就像是我的大哥一樣,對我非常照顧。
「原本一直都好好的,一直到有一天晚上,那天剛好是颱風夜,下豪大雨,凱哥當晚騎車過來時不小心出了車禍,右手骨折送醫,我還記得他當時是在救護車上打電話過來的,好死不死那天晚上剛好是一場滿盛大的活動,酒吧來了很多客人,大家都在等著看表演,已經不可能取消了。他們當時一接到消息,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只好臨時換我上去替凱哥的位置,所幸當晚的演出很好,沒有出什麼差錯,大家看起來都玩得很開心,也幫阿萬的酒吧賺了一些口碑,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後來我替凱哥彈了一陣子的keyboard。那陣子比較特別,阿萬的酒吧剛好藉著那次演出聲名大噪,以致於後來來得很多客人聽到的大多數是我代打的表演,因此他們也就順理成章的認為我是吧裡的keyboard手,我當時也沒有多注意,就只是這樣彈著彈著,一直到三個月後,凱哥終於回來了,他回來之後發現觀眾不記得他了,甚至還會指正他彈得風格『不像』地平線的曲風,他非常生氣,那個時候吧裡有幾個跟他比較好的樂手也看不下去這種狀況,私底下也會找我的碴,不知道怎麼的,最後事情越鬧越大,後來也因為這件事情,凱哥跟團裡出現了裂痕,到最後其他樂手甚至罷工,就是要讓我辭職,我後來也覺得在這樣待著實在沒意思,也剛好要準備大考,所以後來我就不做了,只是偶而會回去聽個歌。」
許晏誠一口氣講了很多話,他的語氣很平淡,平淡到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一般,甚至有點事不關己。
姜劭謙此時突然理解了他們之間的共鳴從何而來--因為他們擁有相似的過去。
沒有人理解、身旁的人都離自己遠去,感覺自己不被世界接受的日子,甚至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日子。
這些他們都經歷過。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他們要解散的事?」
「早在幾個禮拜前阿萬就有跟我提過了,」許晏誠說:「只是沒想到這麼快。當時地平線是我合過最多次的團,雖然也有和其他團合過,但還是和地平線最有默契。算起來他們要解散的原因......大概也跟我有點關係,現在想想其實和他們一起演出的那段時間,大概是我上來台北之後最快樂的回憶了。」
他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此時此刻所有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他能做到的只能是陪他感同身受,共同分擔那些看似雲淡風輕的話語的重量。
我能理解你所承受的,反之亦然。大概沒有比這更好的安慰了。
「許晏誠。」
被叫住的人頓了一下,轉過頭來,「怎麼了?」
「跟我一起組團吧。我們一起去找更多夥伴,然後我們一起,一直都這樣表演吧。」
許晏誠愣住了。他的大腦一陣短暫的空白,淡然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縫,洩漏了情緒的痕跡。
良久良久,他得到了一句珍而重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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