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敘述罹患阿茲海默症的『銀髮族』小小愛戀故事，標題Verloren im Vergessen乃德國紀錄片「在遺忘中迷失」，講述了阿茲海默博士（不是奧本海默喔）的研究與第一位正式判定為罹患該症病人的真實故事。
老年人之間的往日情懷與戀愛故事較少被著墨，本作藉由記憶時空的回溯，對比現下遲暮之年的現狀，娓娓道來一段親暱的互動與遲來的愛。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voK6ECN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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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在每一天重演，未曾中斷。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zWTk3F8Ei
時間的盡頭，便是永恆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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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轉成黎明的過程並非一瞬完成，而是藉由雲朵透出的微光，將原本不透明的黑，來回塗抹上深灰、淺藍與深藍，一層又一層耐心地上色。
擁有無限時間的死神，也同樣深具耐心，日復一日等待每個人的歷史走到盡頭。
一旦上了年紀，最怕凜冬時節來臨，並非陣陣刺骨寒風令人難捱，而是天際轉明之時，不知又會接獲哪位故友辭世的沉痛消息？猶如從地獄裡吹來的寒風，化作一隻面無表情的黑色猛犬，用壯碩身軀推擠著手中時間沙漏已然不多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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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接一個，好似排隊進入摩天輪車廂。
一個又一個，何時我將成為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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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好像傳來了那頭犬隻的吠叫聲。
一大清早，整條捷運線我已來回坐了兩趟。對我而言，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站。我拄著手杖緩緩起身，慢慢地勻勻呼吸，和即將關上列車門的警示音形成強烈對比。列車依然班班駛離，車廂門準時開闔吞吐，沒有任何遲疑。每踏出一步，就憶起今早見過的每一張臉。集合成一個社會的縮影，可是那之中並沒有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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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出車廂的同時，方才所見景象幀幀重播：男子不經意卻是明顯用手肘頂觸女性胸部的性騷擾；疑似被騷擾而感到害怕的粉領族；勇敢破壞默許秩序的戴帽男子；對性好奇無比的高校男生；一位女子因襯衫鈕釦掉了而萬分困窘，這些同時盈滿整個車廂。
盒子裡裝滿五花八門的東西，獨缺最重要的「那一項」。喘不過氣啊。在擁擠車廂裡，幾乎見不到任何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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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踏上電扶梯，隨著人群站在右側，不經意想起一段話：「人生就像在搭電扶梯，即使自己佇立不動，不知不覺還是會前進。一搭上電扶梯就不斷向前，目的地早已決定，身體不由自主地朝終點邁進。不過大家都沒注意到這一點，以為只有自己不在電扶梯上。」如今我即將抵達最後終點，可是身旁卻少了最重要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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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出滿是皺紋的右手，摸了摸左手無名指上的金戒，一股若有似無的愛彷彿鐫刻其中，然而一切只能在模糊回憶中去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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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電扶梯運送至終點後，我瞥見捷運站裡的腕錶廣告寫著：「愛情使人忘記時間，時間也使人忘記愛情。」我偷偷喟嘆著，時間不停用那隻看不見的手推著你，但是愛情很容易就此放手。
此時，一對學生情侶手牽手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過，笑容滿面看向前方─也許這是今天早晨最美好的一幅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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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勤尖峰時段已過，乘客如浪潮般退去。我想起剛才還有一位坐在斜前方、手提購物袋的年輕孕婦。看起來心事重重，緊鎖漂亮雙眉，不時低頭對肚裡寶寶說話，露出欣慰神情。三站過後，她拖著沉重腳步被車廂給吐了出去。離去之際，我不小瞥見購物袋內的木炭及烤肉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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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孕婦離開的捷運站旁明明有家大型購物中心，為何非得繞去更遠的地方購買笨重烤肉用品？孕婦無奈神情和鬱悶的眼神，像極了七年前離開的老伴─她陪了我快五十年呢！想必臨走前有很多話想慢慢吐出來，然而那時只獨留眼神的溝通。
我再次摸了摸婚戒，心頭浮現出不祥預感，內心惴惴不安。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人生道路。年輕孕婦必須為自己所選的道路負責，萬一她別無選擇呢？
人生越前進，可能的選項變得越來越少。我拄著手杖，加快速度步出捷運站，一步一步朝今日目的地走去。
街道上的行人不乏悠哉信步，少數人行色匆匆在我身邊竄過。一位小女孩發出可愛笑聲，在媽媽的陪伴下，追逐眼前飛舞的兩隻青斑蝶。假使我更早察覺生活中各種細微變化，說不定現在也能看著自己孫女在陽光下奔跑，笑聲沿著風的軌跡朝遠方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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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便是目的地，我不自覺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天空，今天的陽光顯得格外刺眼。我佇立在豔陽下，看著自己腳下逐漸萎縮的影子，想起了老伴的身影。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vlkRvYA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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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離開的當晚，我徹夜未眠。雙瞳失焦望著清晨第一道光打入臥室，卻失去了熟悉的氣味─那股只能在記憶中努力挖掘的氣息。光的粒子飄散出無以名狀的寂寥感，鼻息中不再有令我心安的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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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五味雜陳，我忍不住輕咳一聲。
「老伴，我對不起妳。」我處在一片漆黑中暗自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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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你在做啥？快點起來。」老友也是以前的後輩小林，以救護車鳴笛般的急促語調喊著我。
我微微張開雙眼應答：「我在試躺吶，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一時間也說不上來。」
他搖搖頭，要我趕緊爬出。我不顧小林的反對，再次闔上雙眼探索眼前的黑暗，似乎可從另一個空間見到自己臉孔與汙濁的靈魂。此刻，我正躺在將來永眠之處─自己的訂製棺材。
或許這就是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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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死神尚未想起我，年逾八十，身體狀況還算硬朗。二十多年前的心臟瓣膜更換手術後開始注重養生。原以為自己心臟不好、脾氣也差，年輕時喝了不少酒，肯定比老伴先離開，孰料她竟受「阿茲海默症」纏身，日漸消逝的記憶反而使我萌生更深的愧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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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相伴的歲月裡，我以強勢取代溫柔，未曾給過她可用指尖微微觸摸到的實際溫柔感。過去的我身陷事業權力的掙扎泥沼，起初吃了不少苦，之後突然見證台灣經濟起飛及社會轉變，充滿希望的城市向大家敞開雙臂，竭誠歡迎各個領域的開拓者和源源不絕的金錢，越多越好，切莫遲疑，大夥快點一起湧入城市裡尋找璀璨瑰麗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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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有幸跟著長官搭上熱錢末班機，翱翔在資本主義的天空。三萬英呎高空的優越感讓自己忘了如何平安降落，更遺忘底下還有個家等著我。夢醒時分，絢麗美景已成海市蜃樓；大城市裡，只剩下高不可攀的房價，空曠無比，甚至連自己的存在感也隨著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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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歲月裡，老伴是否也常望著清晨的孤寂臥室而嘆息？
我好想聽一次她的嘆息聲，或許可減輕心中沉重罪惡感。在她離去後，西西弗斯肩上的巨石未曾離開我的心頭。我躺臥在自己的棺材裡，聽不見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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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生涯末期，自己於患得患失下錯過創業良機；迎來了家庭危機。我把所有懊惱全都塞給老伴及獨生子，逃避擔下責任。化為固體般尖銳的不甘與怒氣，噗噗地在心中發出確實聲響，毫不留情刺向他們。本想偷偷鑿出一個足以讓我呼吸新鮮空氣的小洞，反而硬生生在母子倆心中刨出難以彌補的傷痛。
長久以來，兒子未曾把怨懟說出口，但是替自己和母親出一口氣的意念，早已紮實敲響親子關係破裂的喪鐘，聲聲使勁敲打我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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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暗中標好價格。」作家褚威格如是說。
直到刺耳鐘聲響起，我才發現真正付出的代價。無法隔絕的鐘聲逐漸包覆老伴的身軀，將她的心用絲線給綑綁，讓她說不出話來，抹去珍貴的記憶。
我始終不願承認已失去生活的和諧平衡，無法接受生命中所冒出的缺陷。眼角不自覺沁出淚水，我深深吐出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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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又想起年輕往事了嗎？」小林在棺材外低聲呼喚。
「我們也只剩下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不是嗎？」在棺材裡的聲音顯得十分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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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出左手撫摸黑暗中的細微紋路─那是老伴的浮雕像。我特地交代將她的肖像刻在棺蓋內，自己直到死後才有勇氣面對陪伴一輩子的髮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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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啊，我好像變成應該要下地獄的佛陀。」
小林一頭霧水望著棺木裡的我，他下意識搔著已掉光白髮的後腦說：「下地獄的佛祖菩薩？那不就是地藏王嗎？」
我露出帶有尷尬悔意的微笑說：「阿喜，她反而變成是耶輸陀羅，在很遙遠的西方淨土等著永遠不會到來的我。」阿喜是髮妻的小名。
「你現在是被棺材給嚇傻了嗎？既是佛陀又是耶穌？還不快點起來。」小林伸手欲將我一把拉起，我勉強用雙手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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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陀釋迦牟尼在塵世本名為悉達多，並且貴為一國太子，娶有絕世美人耶輸陀羅為妻，人人稱羨。孰料，悉達多宛如是個沒有責任感的父親，在得知太太即將分娩的當晚，趁月黑風高之際，拔腿就跑，連夜逃離迦毘羅城王宮且大聲高喊：「我要出家，我要習法悟道，肚子不空，誓不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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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家棄子的悉達多開始在閻浮樹下潛心修行，卻因為不吃不喝而昏倒。餓醒之後，他決定好好吃東西、洗澡、刮鬍子與穿衣服，完全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接著搬到菩提樹下後，又睡了七天七夜，一覺醒來便頓悟成佛，超脫了「非想非非想」的無色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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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有這種事，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小林聽完我的扼要說明後嘖嘖稱奇。
「這些都是阿喜告訴我的，你也知道她很喜歡宗教神話之類的故事。」我撫摸棺蓋裡的老伴浮雕說：「這個故事還有衍生的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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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壹阿含經》提到佛並非神，所有成佛者均是世間之人─人格特性無法被抹滅。如此一來，悉達多悟道成佛的時點，說不定晚於自己的妻子耶輸陀羅。如果以現在的社群道德來看，悉達多是拋家棄子毫無責任感的丈夫，哪有資格成佛？恐怕還得下十八層地獄。
尚有美好人格特性的耶輸陀羅，早已了悟生離死別與天命所在：她被拋棄後立誓終身不再嫁，也開始學習佛法悟禪，聽聞自己丈夫進行苦修時，耶輸陀羅也跟著縮衣節食。最後悉達多於菩提樹下得道，風光凱旋回到迦毘羅城宮殿講法，她並未跟隨大批群眾一起禮佛聽講，而是在房間裡頭靜靜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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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法佈道完畢，號稱已成佛的悉達多以佛陀身分回到昔日房間，不苟言笑對著耶輸陀羅說聲：「妳辛苦了。」讓她頂禮膜拜後旋即快步離去。那時的祂，究竟是不敢面對現實的悉達多太子或是已然超脫三界色相的釋迦牟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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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我娓娓道來的故事後，小林摸著下巴說：「原來還有這段特別的因緣，阿喜知道的可真多。不過我可不敢誹謗佛祖，那可是真的會下地獄。不論是悉達多或釋迦牟尼，那時的佛光應該已經普照在耶輸陀羅內心了吧？」
我抿著乾澀嘴唇，思忖一會兒後仍保持緘默。
「老李，怎麼不說話？照你剛才的講法，不就暗示自己是佛陀嗎？我好像突然見看見這副棺材發出浩瀚光芒，遍照南贍部洲和我的這間小店。」小林毫不掩飾地揶揄我。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vhXBUdD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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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毘盧遮那」是大乘佛教對佛陀的別稱，意即光明遍照，也稱大日如來；而「南贍部洲」則是對芸芸眾生所處世界的別稱。
我用右手遮住雙眼，刻意迴避小林的問題─或許也同時遮掩浮雕像所發出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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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店裡的電話倏忽響起，象徵又是一條生命的消逝，沒有商量餘地，不存討價還價空間。他急忙接起電話，收下死神─或是佛陀─親自捎來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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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尼，本意是「寂默」。
我沉默地躺在棺材裡，不敢睜開面對現實的雙眼，繼續回顧交給歲月的典當品。也許不該妄稱自己乃悉達多，但是老伴確實如同耶輸陀羅，盡到了所有責任，悄悄用愛包覆魯莽的我與整個家，甚至是發出遍照我心的和煦光輝，卻被我的固執及虛偽給徹底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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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等在前方的是佛祖或死神，不久之後，我都會被打入地獄吧。」我凝視著忽然浮現在黑暗中的猛犬而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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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各類宗教神話故事外，老伴還喜歡閱讀川端康成和谷崎潤一郎的作品，老實說，我根本看不懂那些文字組合，尤其是為什麼要寫有關「瘋癲老人的日記」？
我在棺木中念出唯一記得的段落：「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那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這是川端康成《雪國》的開頭文字，幾乎所有日本人都耳熟能詳。
那時老伴躺在我的身邊低聲吟誦；可惜我的腦中只有如何追逐比火車速度更快的鈔票，無視眼前已亮起的親情紅燈，兀自疾馳而過─甚至一度在外頭有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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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自己比悉達多王子更糟糕，坦白說，對於家庭概念實屬模模糊糊，膽怯承認自己的失職，驚覺必須要認真思考之際，孜孜矻矻為家付出的老伴卻已然「淡忘」。雖然偶爾會找回失落的記憶，時哭時笑，像個需要寵愛的女孩般輕撫我的臉頰而低語或歌唱，卻始終聽不清她口中的呢喃。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y73Bf2k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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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知道她口中輕吟出什麼歌曲？想起什麼而微笑？
第一次唱搖籃曲哄著哭鬧的兒子入睡？
第一次聽見兒子喊媽媽？
第一次收到兒子親手做的母親節卡片？
第一次抱著可愛孫女，一起唱生日快樂歌的喜悅？
或是想起我們結褵時的喜宴？
我竟無法得知她的開心記憶，更欠缺能立即想起的共同美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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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閃過腦海的影像是十五年前的「二度蜜月旅行」。她堅持趁夫妻倆的雙腿還能自由行走時，應該再次一同旅行，留下將來得以獨自回味的寶貴記憶。半推半就下，我勉為其難答應老伴罕見提出的要求。那時選定荷蘭作為悠閒漫遊的地點，她告訴我一直很想看看「安妮之家」和一隻很特別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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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有什麼特殊鳥類？會抽大麻的鳥嗎？」我翻閱著股市財經雜誌，無趣地說出一個冷笑話。
她笑盈盈回答：「一起去看就知道了，說不定還能聽見悅耳的鳥叫聲呢。」老伴眼角的皺紋，在露出笑容時非常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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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海牙的莫瑞泰斯美術館見到了無比珍稀的鳥類。原來她想看的是『金翅雀』。該畫作曾和創造者歷經一場爆炸，畫家卡爾．法布里蒂烏斯因而亡故，鳥兒卻毫髮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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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可思議的畫法，簡直就像真的一樣。」我將視線從金翅雀移到老伴身上。
「但是牠好像不太快樂。」她用右手食指比著畫中一條褐色絲線。
「真是愛說笑，妳又知道這隻鳥不快樂？」我扶著老花眼鏡一瞧，絲線是一條細鏈，將鳥兒牢牢固定在應有的位置。
老伴沒有回話，呈現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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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法布里蒂烏斯以高超「欺眼手法」（Trompe-l'œil）描繪一隻被豢養的美麗紅額金翅雀。鳥兒其中一隻腳被金屬環給扣住，站立在牆壁食槽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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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兒在唱歌，你聽見了嗎？」
「阿喜，妳是沒適應時差還是偷吃了大麻CBD糖果？」我故意調侃老伴的瘋言瘋語。
「好難聽，這首歌曲真難聽。」她兀自回答自己的提問。
我取下老花眼鏡看著她說：「妳說金翅雀唱得很難聽？」
「不是，是牠這樣對我說。」
「阿喜，妳真的該吃藥了。」
我沒理會她的胡言亂語，逕自鬆開那條絲線，走向下一幅畫作。當時或許應該詢問金翅雀究竟唱出什麼難聽的歌曲？說不定在老伴失去記憶後，獨自哼出那首我沒能聽見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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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愧疚感籠罩整具棺木，彷彿掐住了我的脖子，越來越用力。頓時，我感覺喪失了身體的自主權：那位不知名的瘋癲老人從黑暗中現身，執抝地按住我的僵直身軀。無數張臉孔飄過眼前，發出惡意訕笑聲，毫不留情嘲笑我的懦弱。一隻金翅雀拖著右腳上的斷鏈，吃力地飛入了棺材，吼出難聽的”Free As A Bird”。逼不得已下，我躲入死神的溫暖懷抱，呼吸卻備感困難，人工瓣膜逐漸磨耗萎縮、完全消失……
汪！
那條宛如是來自地獄的黑色猛犬再次發出吠叫。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59S3ah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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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快醒醒啊。」棺材外的小林輕輕搖動我的肩膀。原來我不小心打了個盹。這副棺材挺舒適的，似乎有著隔絕一切紛擾的結界。
「沒想到這把年紀還被鬼壓床。」我雙手扶著棺木，努力靠僅存氣力而起身。
「現在是鬼入棺吧，不過倒是沒聽說過鬼還特意入棺找人？畢竟送入棺材的，哪個還能喘氣？」小林開玩笑地說道，順便從背後推了我一把。
我很滿意自己所訂製的棺材，刻滿皺紋的臉孔露出一絲縫隙，向小林表示感謝之意。辭別後，我準備再度踏入捷運站，前往探視可能不久人世的老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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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湛藍天空，劃過一道弧線航向地球彼端。長年旅居法蘭克福的兒子一家人，能否在我餘有一口氣時，回來看看我？再過幾天便是中秋夜，祈禱月娘賜予最後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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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微風從轉角奔出，溫柔地撫摸我臉上的每條細紋。
「雲淡風輕中的妳，恢復青春時美麗模樣，朝我揮揮手，露出我最想見到的笑靨。」
七年前，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老伴在相同天空下散步，深藏心底的這句話，我害臊地無法說出口。如果時間再次走到盡頭，我將親口對妳說。
我仰頭望向青空，眼前一片接近無限透明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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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飄散令人窒息的氣味，使我臉色變得蒼白無比，幾乎難以喘息。
「老伴，他…他還能再醒過來嗎？」我憂心忡忡向主治醫師詢問。病房裡的時空頓時凝結，等待最後的殘酷答案。
「李太太，這…」主治醫師的面色凝重，低頭默默不語；護理師在一旁露出無奈眼神。
「沉默」也許就是醫師的最終答案。幾分鐘過後，主治醫師先行離去，飄起的白袍衣角轉瞬消失在眼前，護理師握住我的雙手，傳遞出一絲溫暖後也隨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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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早已了然於心，當老伴的「阿茲海默症」日趨惡化，身體機能越來越差且不得不「氣切」的那一刻，他早已在「在遺忘中迷失」。埋存於我心中的「訣別倒數計時器」就已無情啟動，滴答…滴答地響個不停，怎樣也無法消除擾人的聲響，每一聲都像心如刀割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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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躺在床上的老伴，不停搓著已無光滑肌膚的雙手，摸著不應再戴上的婚戒。我們曾經離婚卻選擇再次並肩繼續走下去，只是後來未辦理正式「二度結婚」手續，當然也沒有所謂的二度蜜月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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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陷入昏迷的這幾天，我仔細端詳他佈滿皺紋的臉孔，發現他不時露出類似微笑或難過失落的表情─之前甚至哼出不知名的旋律，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什麼？
「好想知道呀，你可以偷偷告訴我嗎？」我握住老伴的手輕聲說道。縱使明瞭他無法再開口說話，我依然希冀他傳遞出深藏心中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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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作者聖修伯里曾說：「希望，是人類最後所染上最嚴重的疾病。」老伴不幸被阿茲海默症纏身；我祈禱自己罹患聖修伯里所說的絕症，好讓我能聽見奇蹟般的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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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出左手雙指輕觸他頸部的小小青色胎記，動脈的真實鼓動感，使我想起本應成行的印度之旅─我一直好想去印度看看「濕婆跳舞」。
長久相伴在他身旁，偶爾會感到枯燥寂寥，自己的最大興趣就是閱讀，讓思緒馳騁在文字所構築的無邊大地之上。
「宗教是人類的鴉片。」馬克思曾經這麼說。
「我只需要一點點就夠了。」夜闌人靜時，我曾偷偷如是回應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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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閱讀世界各地的宗教神話故事，尤其是有關愛情部分的傳說軼事，最能引起我的好奇及無窮想像─不論是真或假，苦悶人生總得憑藉一點點的浪漫幻想來點綴。連神明都需要愛情鴉片，何況是血肉之軀的凡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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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教的神話中，濕婆及雪山神女的愛情故事，特別吸引我的目光。因為濕婆的脖子是青色─和老伴頸部的青色胎記有類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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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婆（Śiva）和毗濕奴、梵天為印度教三大神明之一。濕婆在印度教中地位爬升相當快，早期《吠陀經》並無祂的描述，不過在某次無意中展露出異於常神的「神伽」後，濕婆的信徒突然暴增，地位直逼毗濕奴與梵天。
「神伽」就是男性的陽具，在印度教裡則是「再生」的象徵。濕婆那次「驚天之舉」，舉世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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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婆也是該時的「超級舞王」，多才多藝的祂自然吸引眾多信徒，濕婆跳舞的姿態更是在世間被流傳最多的形象。如此也可解釋印度寶萊塢電影喜歡拍攝歡樂歌舞片，畢竟自己信仰的神如此喜愛跳舞，當然要多拍幾部影片來一同歡樂或分擔憂傷。
濕婆外型的最大特徵除了「神伽」外，便是額頭和雙眼之間隱藏的第三隻眼，以及曾經為了解救蒼生中毒後的青色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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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濕婆的第三隻眼有著淒美愛情故事嗎？」
「濕婆？那麼也有乾爹囉？」他總是愛說出無法讓人發笑的冷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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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許久前一個秋天腳步剛踏上大地的週六傍晚，老伴難得手邊無工作，於是我擅自拉著他一起在附近的公園散步。輕輕挽著他的手臂，淡淡桂花清香繚繞身旁，我開始訴說起有關濕婆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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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婆愛人乃是「雪山神女」，相當唯美浪漫的名字，然而那是轉生之後的稱謂。當初她在衝動之下，為了捍衛濕婆的名聲而自盡，導致濕婆為愛而大鬧天界，被梵天及毗濕奴聯手降伏。
之後濕婆的愛人轉生為雪山神女，想要重新編織未竟的戀歌，重溫柔情繾綣，但是心灰意冷的濕婆在喜馬拉雅山中已修煉至不忮不求的地步，也忘了復仇這件事，超脫凡俗後，根本不會起心動念。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23VpLhl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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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神女百般無奈下，只能求助愛神伽摩。伽摩手持用甘蔗、蜜蜂和蝴蝶做成的弓…」
「等一下，妳說印度教的愛神用什麼當弓箭？」他一臉不解地彈掉手上菸蒂，我趕忙捻熄後拾起。
「這有什麼不對嗎？」一位將近五十歲的大嬸故作可愛朝自己的先生質問，如今想起來著實令人害臊。「自然界的一切具有無窮無盡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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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神伽摩用奇妙的弓身，搭上鮮花做成的箭鏃，朝濕婆的心臟猛力射出，不偏不倚正中紅心。濕婆果真動了凡心卻勃然大怒，額上第三隻眼憤怒睜開，噴出比「大型強子對撞機」更強的神火，瞬間將愛神燃燒殆盡，連一點灰都不剩。
此時，公園裡的照明燈紛紛亮起，天空僅有一抹殘月反射出微弱光芒，火紅夕陽也消失在灰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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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走在老伴前方做出最後補充：「伽摩的形體消散於天地之間，不過靈魂意識仍然存在，至此成為印度教看不見的愛神，所以印度教的愛神伽摩也被稱為無形。」
老伴霎時停下腳步，皺起眉頭說：「無形啊？這樣聽起來好像很悲傷，愛情時常成為黑格爾式悲劇下的另一個選項，才會令人或神如此心醉神迷吧？」
所謂的「黑格爾式悲劇」是指兩種善的衝突，在逼不得已下必須擇一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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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說看，這該怎麼詮釋呢？」我轉過頭來凝視他的雙眼，期待老伴能提出超越黑格爾的見解。
他默不作聲地搖搖頭，拒絕表露自己的愛情概念觀。對我來說，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黑格爾式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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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教的教義裡，火焰具有淨化一切的神聖作用。死後要淨化生前的罪惡，便要通過十九位火獄之神的烈焰洗禮，將所有罪咎愆戾都焚燒成灰燼，進而投向新生；濕婆的火眼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熊熊火焰中昇華的愛，是神聖而不可見的情感。雪山神女必須用烈焰徹底焚燒對濕婆的愛意，淨化出最純粹的心意，才能和心愛之人抵達相同境界，那便是一種「無愛之愛」。
神秘東方印度教的愛神伽摩乃屬無形，在西方，有不少人則是把一生未談過戀愛的哲學家康德視為「愛神」，東西方皆有類似的宗教社群觀：把濃烈的愛意給隱藏起來，體現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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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愛是神聖自然，不假外求，愛絕對不是去奪取更不是施予，是發覺時便已存在的本質。可惜那時伽摩及雪山神女都沒能理解這一點。」我一字一句說出心中想法。
「說得妳自己好像是愛神，我怎沒見過妳施展什麼特殊的法術？」
他不屑地從菸盒中取出一根菸，卻發現打火機無法點燃。他打了一個響指，呆呆地望著我，彷彿我的額間藏有濕婆的火眼；然而那道火焰準備射向一點反應也沒有的他。
我迅速搶下那根香菸後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印度看濕婆跳舞。不論是快樂或傷悲，祂都能舞出不同的姿態及氛圍，就像現在這道自由自在又充滿魔法的風。」
摻雜銀白色的髮絲在夜風中揚起，隨後我大膽地在老伴臉頰留下一個吻─那是我們相伴人生中的最後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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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太短，遺忘太長。
但願這段「遺忘」足以延伸至天長地久，讓老伴永遠迷失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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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之旅後來並未成行，因為無意間得知他曾和一位名叫「阿喜」的女子外遇，假公濟私，相偕去了荷蘭「出差」，更令人盛怒的是：阿喜是老伴後輩小林的第二任年輕妻子。
一時氣憤下，便取消和濕婆的約會。然而那位阿喜後來不幸發生車禍過世。深受打擊的小林始終不知自己深愛的第二任太太曾短暫出軌，對象竟是好友兼以前工作上的好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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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律的病房敲門聲響起，把我從濕婆的憂傷舞蹈氛圍中給拽出。沒想到正是經營禮儀社的小林。我嘆出一口氣，用眼神示意他步入這個冰冷的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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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面露憂色，顯然已得知老伴的狀況急轉直下。
他挨近我的身邊後開口：「其實老李長官兩年前來我的店裡訂製一副棺材，似乎知道來日無多。他有個特殊要求，希望棺蓋內側浮刻出妳的樣貌輪廓，讓他闔棺後也能見到妳。坦白說，這不但是種忌諱，而且強人所難，我煞費苦心才找到師傅完成他的願望，這大概就是老李的最後選擇吧？」
「啊？」我淚眼婆娑聽著小林述說老伴所隱藏起來的小秘密。
「他另外囑咐要刻上印度教的愛神伽摩，這又難倒我了，請教過好多人與民俗專家，根本沒人知道伽摩是什麼模樣？」小林緊皺眉頭說道。
我擦掉眼淚，露出欣慰笑容回答：「只要刻上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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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林離去之後，我緊握老伴的左手，忍不住嗚咽哭出聲音。病房裡好安靜，自己的啜泣聲彷彿迴盪在不久後將見到阿刻戎河之上，唱和潺潺流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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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神地凝視他頸部的青色胎記，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他的脾氣向來倔強，不懂如何表達對家人的情感以及享受家的安全感。一個人在外頭橫衝直撞，滿身是傷也不知道該回家療養，總是把苦悶往自己的肚裡吞，放不下無謂的堅持與自尊。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X34rGcL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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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不擅變通，一度和家裡鬧翻，更因和阿喜的短暫出軌，使得「父女關係」急速冷凍，那時女兒忿忿不平地責罵：「這個家給你的溫暖還不夠嗎？非得要尋求其他女人的慰藉？」家裡的狗狗在一旁不停吠叫，努力幫女兒壯膽。
拋下這句話後，寶貝女兒便早早離家獨立生活，也帶走那條黑色大狗Lu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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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醒來面對空蕩蕩的臥室及飯廳，總忍不住低聲嘆息，充塞著滿滿寂寥，那段難熬的時光，只有貼心的寂寞陪在我身旁，叨叨絮絮個不停。
幾年過後，老伴在中秋夜的月娘見證下，生平第一次放下所有身段，真心向我道歉。他低聲念出川端康成《雪國》的開頭文字，眼眶逐漸濕潤。或許他早已在信號所前徘徊許久，遲遲不知該如何繼續前進？始終沒辦法真正穿越過長長的幽暗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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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著雪國裡傳來的聲音，默默流下淚水，雙手緊抓灰色洋裝的裙襬，各種複雜情緒瞬間紛沓而至，手足無措。猶豫不決下，我想起他在女兒的七歲生日時，親手做了很難吃的巧克力蛋糕，被大家不停嫌棄。
那時忽然好想再吃一次，於是我除去心中疙瘩，選擇原諒他的過錯。少了任何一位成員，就不再是完整的家，包括Lucky在內。雖然老伴後來沒有依照約定，做出那個難吃的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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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躺在病床上的老伴眼皮微微抽動。我拭去他眼角上的淚痕，卻發現自己口中味蕾隱約散出又苦又甜的巧克力滋味，如漣漪朝身體四面八方擴散，一股初戀的味道不知不覺從眼眶中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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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聽一次你親口說：「我愛妳。」都已經這把年紀了，我在四下無人時，嬌羞地訴說已經無法實現的願望。
我憶起他年輕力壯時的口氣和聲音，然而想不起「那句話」是否曾從他的口中朝我奔馳而來，將我緊緊摟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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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離開病房，準備作下最後的抉擇。信步走到醫院的中庭廣場，我抬頭望向青空。一陣沁涼微風撫過雙頰，風裡有甜甜的味道，飄散在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色天空。
我摸著眼角皺紋，好似見到無形伽摩正拈弓搭箭，朝我露出未曾見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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