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微微燒著。成堆的血髓玉躺在麻布袋裡,攤開在燒得通紅的爐邊;爐中殘火在餘炭上劈啪跳動,通體晶瑩的玉,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
照火已然入睡,正鼾聲大作。此人當真除了造劍,恐怕天塌下來也不放在心上。秦逍夜棲於照火屋樑,將手中一管長簫望腰上插了,正待臥下,忽見前頭幾個人影鬼鬼祟祟,不知待幹什麼勾當。他長身而起,足尖一點遠遠躍出。
秦逍步伐向來輕極,尾隨前頭四名黑衣人直到路賽西爾大營西十里的坊頁鎮,鎮上唯一的蓬萊客棧是霍顛今夜落腳之處。路賽西爾是拉罕沙漠的草原民族,十餘年來為了和越水皇朝爭奪土地,戰火頻仍,眼下此戰已持續了三年之久。霍顛月前仍為路賽西爾在前線與越水皇軍征戰,秦逍是知道的,眼見那幾人此時此刻來到坊頁鎮,恐怕不是甚麼好事。
入得小鎮,黑衣人沿著暗夜街坊行走,行至蓬萊客棧牆邊,一個小廝竄了出來接應。秦逍停在鄰屋牆後豎起耳朵聽了,只聽一人說道:「那賊人在裏頭麼?」秦逍心下頗覺有趣,這問話之人聲音細膩,雖然語調低沉,只怕是個女子不錯。
另一人低聲道:「小人和其他隨從在此監視多時,霍顛自今日未時入屋後便不曾出得客棧,想必是在裏頭。」
那女子揚了揚手,後頭三人遂先行前進,「這賞你的辛勞,」她自懷裡摸出一錠銀子給了,那小廝喜出望外,「代我向梁將軍問安罷。」
小廝「是是是」連應三聲,隨即轉身快步望東出了鎮。秦逍瞧著這數人步伐身形,武功彷彿還不弱,又見他們和路族似有往來,心下想霍顛今夜恐怕無法安穩入睡了。他見最後那名女子也自那三名黑衣人去的方向往客棧裡走了,當下望另一頭去,一躍而上西面樓牆,行得數尺,自窗頭翻入客棧,才進屋便赫然一把長刀橫在頸間,只聽黑暗中一個女子聲音冷冷道:「你是誰?」
這窗入了之後便是道狹窄走廊。秦逍素來夜行,黑暗中絲毫不妨礙視線,只是此刻讓人猛然用刀抵住了脖子,這一驚訝還真不小,那女子竟有如此快的身法,隔牆待機時氣息更是藏得半點不露。兩人一前一後佔住了廊間,秦逍聽得女子身後一房內傳來呼呼拳風,知道三名黑衣人已和霍顛交上了手,卻不驚惶,當下微笑反問:「姑娘又是何人?」
那女子在暗夜裡被揭破身分,立即低喝:「找死!」
猛然手起刀落,刀鋒嵌入秦逍身後窗口。秦逍優雅地退出數尺,紙扇橫身微笑低語:「在下雖不在意姑娘來歷,卻有些在意霍爺的性命。姑娘如要霍爺的命,在下只好唐突姑娘了。」
那女子瞠目道:「那麼你也得死!」當下揮刀欺上。秦逍紙扇「刷」地收起,一隻手仍負於身後,他扇骨原係照火親手鍛鋼打造,尋常刀劍不能斬斷,只聽鏗鏘聲不絕於耳,女子的刀鋒一下一下都撞上那短小的扇。那女子雙眸明睜,忽然一個旋身逼近,刀凌厲劈來,秦逍在窄廊上絲毫無法側身閃避,只得一個飛身躍過屋椽,那女子將秦逍逼向了北面,也隨即躍上。秦逍再接數招,發覺這是雨臨山秋風派的入門刀法「落葉歸根」,刀路簡明,如非這女子功夫不弱,手上勁力十成十地使也不見負擔,這刀法恐怕再過一百年也入不了秦逍的眼。眼下要將她生擒是易事,但他心下奇怪,此人用的是入門刀法,但她的身法、她手裡的勁道絕不是秋風派的新生弟子所能練成,恐怕背後還有別的來歷,暗暗決定再引她數合,將她的原本家數都完完整整地使出來。
兩人鬥到五十回合,客棧的當家夫婦、小二都早已驚醒,卻見女子手上刀鋒亮得嚇人,無人膽敢上前阻止。那女子久攻不下,使來使去仍是「落葉歸根」、「秋雨凌人」二路秋風派刀法,這時也察覺秦逍有意相讓,當下停手恨聲問道:「你瞧不起我?」
秦逍也停下手,微一躬身道:「在下不敢。」
「那就將你一身絕學都使出來。我等著領教。」
女子輕細的話聲裡有股豪氣,秦逍不覺微笑,當下道:「在下無意冒犯,只是在下如將一身所學全使上了,恐怕傷了姑娘性命。」
女子眼見他全無惡意,又說這番話,似乎有些啼笑皆非,「我今夜來,正是要霍顛這狗賊的命。你不傷我的命,我就定要他的命!」
「姑娘如使的這路刀法能勝過在下,只怕也未必就能勝了霍爺。」
那女子不是個笨蛋,聽明了秦逍言下之意竟是你還是快快將原本家數使出來,否則毫無勝算。只是她曾立誓,此生此世唯做秋風派弟子,就是死了也只能做秋風派的鬼,怎能再使她原本的家數武學?當下也不再辯,將刀入鞘,自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短刀,即便在黑暗中,秦逍仍不覺讓那刀吸住了目光:鐵灰色的刀身光澤耀目,刀柄黝黑,刀身用紅繩繫著一塊青玉,只聽她冷聲道:「霍顛狗賊的命勢必我的,你既要糾纏,我只好先要了你的命。」
秦逍聽得前頭拳風漸息,只餘三人房中搏鬥,那女子瞧了他的目光,道:「在你糾纏的時候,狗賊是凶多吉少啦。你不是好在意他的性命?」
「以霍爺之狂,如在下相幫,恐怕在下惹惱了霍爺。」
秦逍一笑,忽然白影驟閃,這回竟是他先發制人。那女子也不禁怔了一瞬,只這麼一瞬,秦逍的掌已然劈到。她數十回合來已逐漸習慣秦逍有意相讓的套路,此刻見他忽然下了殺手,速度又快到措手不及,情急之下一個後仰,使了一招「鐵板橋」。秦逍一介雅賊,素來對姑娘家彬彬有禮,這時雖要逼出她的原本家數,原可用腿進擊,卻未免唐突,當下左腿佯攻下盤,其實絲毫未曾用勁。女子背後彷彿生了眼睛似的,雙臂撐地時早已料到將下盤受敵,登時雙掌運氣,兩腿浮空連環踢出。這是秋風派的「旋風十三腿法」,黑衣女子這招攻防一體,破了敵攻下盤之勢,同時踢出十三腿直朝秦逍面門。
怎知這招更在秦逍意料之中,他身形更快,只一側身就避過她凌厲的踢擊。在黑衣女子回身站起的瞬間,秦逍雙掌切到,她全身都罩在掌風裡,避無可避,當下頭一彎,手中短黑刃同時橫切秦逍腹部。這招簡直全無防禦可言,是逼敵自救、玉石俱焚的打法,如換了旁人,此時掌到尾處已收勢不及,定要中刀,肚破腸穿。可是秦逍的武功卻偏偏不同於旁人,只因他師承已逝世的母親,他的母親則師承自江湖著名的盜賊山莊——
「噹」一聲,短黑刃插入木板地,那女子跌坐在地,身子顫動,卻無法移動分毫。秦逍拾起短刀,打量了一番,緩緩道:「在下冒昧點了姑娘穴道。姑娘還不承認麼?」
那女子冷哼,一時不語,秦逍眸光忽暗,又道:「姑娘最後用的是『鹿鳴食野』,凡曉雅莊認可的弟子都一定會使的招數之一。」
黑衣女子陡然抬頭,驀然瞪了他半晌,「你——」她彷彿已然忘了自己曾經立誓,驚異之下就要脫口而出,終歸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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