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慕無徵來到書房之外時,房門並未關上,他敲了敲半開的門扇,也不等房內傳來回應,逕自走了進去。
劍居主人難得沒有藏身竹簾後,攲臥羅漢椅上,反倒是坐在那張鋪就柔軟華墊的太師椅。然而,劍居主人的坐姿仍舊十分隨意和無禮,整個人仰躺在椅背上,也不管文房四寶還未收拾,翹起雙腳直接擱在桌面。
劍居主人正閉著雙眼,似乎在打瞌睡,沒有察覺慕無徵的到來。
慕無徵沒有喚醒劍居主人的打算,因為一入房內,他便見到了闊別多日的六合劍架,就擺在西牆懸掛的獨屏帖下。
他走到劍架之前,並未留意到帖上書寫的正是〈古劍篇〉,雙眼始終注視著架內六口鐵灰色劍刃。過了許久,他才取下腰間劍柄,組合其中一口劍刃。
拔起雛鋒劍,慕無徵第一個感受到的便是沉。
不似對決瀟湘雙姝時取得的劍刃,較之原初只輕上一丁半點,使用多時才能判別,新鑄好的雛鋒劍刃約莫重上一兩,握在手中竟有種陌生之感。
慕無徵眉頭微皺,將劍身橫在胸前,右手輕輕劃過半點鋒芒也無的劍身,冰冷的金屬並不光滑,反而有些粗糙起伏。他隨意揮動幾下,劍刃發出數聲低鳴,聽上去並不悅耳。
正當他準備在試驗幾次時,一道沙啞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感覺如何?」
淺眠的劍居主人終於被劍鳴喚醒。
慕無徵搖了搖頭,轉過身來說道:「太沉了。」
劍居主人拿起桌上的茶壺,仰頭飲盡,這才回道:「那你就習慣它。」
他的聲音與神態,皆不見往日那股慵懶氣息,反倒是倦容滿面,語調也沒有之前那般隨興,而且似乎多夜未曾好睡,眼皮周圍黑了一圈。
慕無徵倒是第一次見到劍居主人這般窘迫模樣,忽然覺得有些有趣。
「我需要理由。」他要求道。
劍身重量變化如此之大,顯然對他與《無痕劍》有了重新評估。
劍居主人哼了聲,以傲然的口吻說道:「既然尋我鑄兵,那我的鑄品便是理由。」
慕無徵再度搖了搖頭,堅持道:「我要理由……因為雛鋒劍尚未完成。」
劍居主人皺起眉頭,看上去似乎有些惱怒。
慕無徵說的不錯,雛鋒劍始終就不是一口「完整」的兵器。抑或該說,在《無痕劍》問世的這兩百年來,雛鋒劍從來就沒有完成過!
這一切還得自《無痕劍》的特性說起。
由於早年奇遇,無淵子年歲輕輕,便擁有了遠超同齡之人的內力。為了駕馭、運使這股力量,在諸多機緣巧合下,無淵子終於草創了《無痕劍》劍式──一種藉由內力爆發而成的快劍。
然而,無淵子很快便面臨了一道問題,由於強大內力瞬間匯聚劍身,導致她時常一擊既出,劍刃破碎,令她不得不在一劍無痕之間,取機爭勝。
為了解決這道難題,無淵子特意尋上葬劍居,懇求當時的劍居主人,能夠鍛造出一柄足以承受內力衝擊的劍器。如此有趣的難題,葬劍居自然沒有拒絕理由,經過歷多年研究,當時的劍居主人終於試驗地鑄造出一口劍器,那便是雛鋒劍的前身。
只是,葬劍居還未來得及驗證成品,時值無淵子與凌雲生約戰暮雲之巔,無淵子不顧葬劍居反對,強勢取走雛鋒劍,赴戰凌雲生,最終結果卻是廣為人知,凌雲生病發,無淵子劍折,曠世之戰無疾而終。
暮雲之戰後,雛鋒劍並沒有回到葬劍居重鑄,而是隨著這場懸而未果的劍決同樣下落成謎,就連無淵子的弟子也不知道雛鋒劍去向。
兩百年來,歷代《無痕劍》傳人無不把尋回雛鋒劍視為己任,遺憾的是,始終沒能得到好消息。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隨著雛鋒劍失落,無淵子未曾重訪葬劍居,求取一柄新的雛鋒劍,當時的劍居主人似乎也因為無淵子的無禮,並沒有傳下鑄造札記,雛鋒劍的存在就此成為江湖軼聞。
在後來,由於《無痕劍》傳人內力修為,無法企及無淵子當年的高度,運使《無痕劍》時並不似無淵子那般,時常造成劍刃破碎,並不需要一口特定劍器,雛鋒劍的存在也變成象徵意義,遠大於實質意義了。
這樣的情況直到慕無徵的出現才有了變化。
慕無徵由於年少時的一場意外,竟如無淵子那樣,擁有了異常渾厚的內力,雖然得以將《無痕劍》劍速完整發揮,但同樣面臨了相同的難題。
這也是為什麼,慕無徵出道之前,多次求訪葬劍居,希望劍居主人能夠重鑄雛鋒劍,好解決劍刃易碎的問題。
劍居主人沉默許久,深深嘆了口氣,收回跨放在桌上的雙腳,正坐於椅上,正色說道:「雛鋒劍最初鑄造之法,早就已經失傳,我答應為你鑄造,是為了解決當年先人未能完成的難題。」
頓了頓,他接著說道:「我雖自詡鑄術無端,可是一切歸零,只能從頭來過,一步步嘗試各種方法。起初我以震元鐵為材,希望能解決內力衝擊;然而,震元鐵只能治標,不能治本,終究無法承受多次衝擊,更不能抵禦虛勁打擊。」
「再來,我在劍刃加了吸音石,本以為能藉此承虛轉勁,豈料在震元鐵的作用下,內力與音勁產生共振,劍身仍舊不堪承受。」
慕無徵安靜地聽著,劍居主人雖然沒有親眼見證他與霞姑一戰,事後卻透過對劍刃的觀察,將情況說得無一缺漏。
劍居主人指著他手上長劍,解釋道:「而今,我以震元鐵為基,磁心石為輔,鑄出這六口雛鋒劍刃,如果一如我的猜想,想來應當足以承受內力衝擊與虛勁擊打。不過,磁心石雖是輔料,用量較少,本身卻是重金,雛鋒劍勢必增加重量──所以,不管願不願意,你只能接受且習慣。」
似乎是說了一長串的話,劍居主人看上去更加疲憊了,甚至還打了個哈欠。
慕無徵沉默片刻,以行動代替了回答。
他將雛鋒劍刃收回劍架,繫上劍柄,背起劍架,轉身便要離去。
劍居主人真的累了,對他這般無禮行為也不感冒,半瞇的眼睛望著黑衣背影,忽然說道:「記得你的承諾。」
「我會留意雛鋒初劍的下落。」慕無徵說完,就離開了書房。
當日午後,慕無徵並沒有特意告別劍居主人,逕自帶著月兒登上洗心迴廊,離開葬劍居。
月兒抿著嘴,可以感覺到慕無徵昂揚的情緒,卻沒有多問什麼,只是看著他肩上劍架,以及架內雛鋒劍刃,便覺得有些難過。
她沒有將情緒流露於臉龐,只是亦步亦趨地跟隨在慕無徵身後。
艷麗的陽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竟有幾分可愛。
可惜,各懷心思的兩人沒有留意,更沒有注意到湖面不遠處,正有一葉扁舟,泛行湖上,船上一笠帽人影,獨自垂釣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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