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的靈魂,是自己尊敬自己。—尼采
第六章 交心
分手談判不在周毅預料之中,事態演變至此,觀看下去也是多餘。他拉住方怡婷的袖子扯了扯,示意她該是離開的時候。方怡婷點點頭,默默跟著周毅回到廢棄的體育器材室。
「何老師居然是那種人......」直到此刻,方怡婷仍未從震驚裡恢復過來。
「嗯,二年A班的導師誘姦未成年女學生,受害者不只一人,身為何俊傑女友的白曉芸是知情者。」周毅一口氣將她無法歸納的話語,順理成章、一氣呵成地描述完畢。
表達能力差,語言組識不好,並不代表方怡婷是笨蛋,先前是她不曾細想,現在仔細想過以後,發現白老師幾次逼問她記得什麼,以及何老師明言忘了就好,他們的每一句話和反應皆屬動機不純,可是卻沒有任何人察覺真相。不僅這兩人可疑,周毅也是,他表現得太冷靜,無論昨天還是現在,都太過於平靜了,書包出現在器材室裡也不太可能純屬巧合,不想則矣,深思之下一線串起前後,方怡婷驚愕地問:「你,你早知道朱心雅的事?」
周毅點頭,不否認,事實上也沒什麼可否認的,朱心雅的書包正是他親手藏匿的。
「三年A班的教室和二年A班正好遙遙相對,我一轉頭就能看見,是我主動認識朱心雅。有一次我爸媽冷戰三個月,我不想回家就留在學校,正好那天,我遠遠看見對面一位男老師在撫摸女學生的腿。」周毅潤了潤唇,接著講述他刻意接近朱心雅的後續。
「老師這種生物就算表現得高高在上,充其量是職業,取得教師資格證不必檢驗人品,掛上老師這名牌前,他首先是個男的。我當時在想,這女生怕是個傻子,居然任由一個男生隨便觸碰自己,就算對方是師長也可能為惡,沒必要敬畏到被佔便宜的地步,所以那天朱心雅離開學校前,我向她搭話了,把想法告訴她,我認為那位老師在對她性騒擾。」
對於小學和中學教師資格的取得方式,周毅早先調查過。家裡兩位監護人皆為人師表,早早讓他對未來職業有所考量,也是在那時候才明白,與人為師,至高無上,倍受尊崇,可其實這職業從未經過操行和品德的考核。換句話說,會念書考試就行,即便有凌虐擄掠的愛好。
「為什麼你昨天不告訴我?」方怡婷有些氣惱,語氣不自覺帶出質問意味。想弄清楚朱心雅與何老師之間的真相,不必非得親眼觀賞猥䙝秀,只需要知情者說出事實。
周毅知道自己惹人惱羞,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面容無辜地回答:「所有事實總該親眼所見再信,何況你昨天看過朱心雅的日記,也沒直接認定何俊傑有罪啊!」
「那,那是因為......」因為什麼?方怡婷眨眨眼,忽然困惑了,對啊,為什麼?她分明看了朱心雅的日記,親耳聽過朱心雅的煩惱,也得知朱心雅為此輕生,為什麼不直接認定何俊傑有罪呢?
周毅放下舉起的雙手,順口代替她將話接下去:「那是因為何俊傑是老師,你不願相信老師有齷齪的一面。」
昨天當他提出偷看何老師的建議時,心中打的算盤正是如此,想著讓方怡婷親眼看見人類真實面貌,好過她一生屈服於權威,成為一隻終身被獵的綿羊。
一語道破她心中所想,方怡婷腦袋裡一團麻亂,在學生的片面之詞與老師的權威之間,直覺相信了年長威望的教師,分明證據就在眼前,她扯著朱心雅的書包滿懷愧疚,便聽周毅平靜的安慰話語:「大家都一樣畏懼權威,不必覺得愧疚。我是因為小時候被教導過要對大家認為正確的事心存懷疑,才會擁有不同角度的看法。」
「對大家認為正確的事心存懷疑?」從未有誰這樣教過她。
「嗯,我有個年長我十多歲的表姊,在我小時候說過很多特別的話,教會我思考,學習接受兩種互相衝突的意見,獨立思考出第三種想法。」正說著,周毅的手機響了兩聲提示音,是家裡催促的訊息。「我媽催我回去吃飯,你也餓了吧?忍一忍,我晚點幫你帶吃的來。」
方怡婷本想拒絕,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咕嚕直叫,揮手道別時臉上一片尷尬。
周毅的家人知道他夜裡偷溜出門的事嗎?應該不曉得吧?方怡婷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腦中回放著剛才兩人的對話。
她從來不曾懷疑大家認為正確的事,大抵上她都是配合別人的一方,別說獨立思考出第三種想法,她壓根兒沒有自己的意見,總以別人為主,順應大家意願,聽從大人安排,由於總被要求乖巧聽話,自然認為「乖」是應該做到的行為,但乖是什麼?什麼情況下會得到這個字?答案是當她被馴服的時候,只要做出大人要求的行為就會得到乖這個字作為獎勵,即便那要求違反世俗倫理。她被雙親視作聽令行事的動物,服從和表演以滿足其需求,她從未思考自身願意與否,這是她......討厭的事嗎?
創造別人沒有的想法,找出內心想做的事,付諸行動,這些事真的一點兒也不容易。
空腹直到周毅帶來食物的時間點,餓的感覺變得遲頓,反而不那麼渴望吃東西了,聞到食物香味和周毅身上散發梳洗過的沐浴味道,那瞬間方怡婷更想痛快洗個熱水澡。
「熱騰騰的瘦肉粥,剛買的,現在吃還是放一會兒再吃?」周毅全身罩在黑色豎領大衣裡頭,某個角度才能自袖口稍微窥見大衣下的白袖子,嚴實包覆是為了遮掩底下學校制服吧?他這是打算留在學校過夜?
「一會兒再吃。」她瞅著周毅袖口想不明白,於是開口問:「為什麼爸媽吵架,你就不想在家裡過夜呢?家裡的床不是更舒適嗎?」
垂下眸子,周毅發出既像嘆息又像在笑的呵聲,半倚靠著木箱而坐,音調平緩踏實:「不是不想,是睡不著。沒經歷過長期冷暴力的人難以體會,那低沉的氣壓逼得人想大吼大叫,尋找煩悶發洩口,焦躁感像隱形的故障炸彈,可能爆炸,也可能不會,總要做點什麼引開那股希望所有人同時死亡的衝動。」
平靜斯文的周毅居然有如此爆裂的內心,方怡婷驚得瞪圓了雙眼,沒敢接話。對方似乎也沒打算要求回應,自顧自地訴說:「有時候我心裡會想,他們與其無視對方,拼死不說話,偏又要待在一個屋簷下彼此折磨,倒不如痛快打一架,頭破血流也好,盡早弄個一清二楚,合則聚,不合就離,比消磨耐心直到愛情死亡來得實際。就像死刑,一刀了結比凌遲痛快。」
今晚的月亮比昨夜大方,自層層雲後透出半個身影,在他後方映照柔和光輝,方怡婷抬頭凝視窗外,輕聲說:「我,我不擅長表達,或許你感到非常痛苦,可是我不能安慰你,而且因為多了個不想回家的同伴,我覺得很開心,這樣是不是很不應該?」
落在地面的視線上移,緩緩來到身旁之人的側顏上,周毅刻意捉弄:「確實不應該。」
啊!心裡想的事果然不應該出口?她懊惱不到一秒,馬上聽見旁邊的輕笑聲。
「你試過不去在意別人的反應嗎?」周毅問了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指了指他自己說道:「就像剛才,無論我回答什麼,你都可以繼續開心,因為那是你的心情,不該為了我的反應而改變,不只不該,你還必須把你的開心傳遞出來,影響我,改變我,這樣更好。方怡婷,你知道嗎?你被訓練得比狗聽話,這樣非常不妙,一生都會扮演獵物的角色,所有渴望行惡的獵人都會盯上你。」
無可反駁,如果說這些話的人不是周毅,或許半句也進不了她耳中,因為其他人只想貶抑或嘲笑她。大多數人認識她都會從中獲得優越感,藉由捉弄或者假意的關心。周毅不同,他接近自己不是故作關心或得到優越感,是為了排解他自身的鬱悶,同樣說不清原由,是直覺。
周毅狀似刁難地問:「你做過哪怕一件脫序的事嗎?」
仰望月色的方怡婷輕點了點頭,有些羞赧地回答:「今天以前,沒有做過,但是聽你說要擁有自己的思考之後,我嘗試去想一些事,去想什麼是我認為最想去做的,然後付諸實行。說起來簡單,其實我緊張得要死,手心拼命冒汗,心跳像直接在耳朵旁邊響一樣。」
意外,他倒沒想過自己三兩句話能影響方怡婷任何行為,不禁滿懷好奇地追問:「你做了什麼?分享一下。」
不是什麼能放上檯面的事,真要說還比較像小學生的惡作劇,她害羞地撓了撓頭,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去二年A班,把朱心雅的書包,還有寫了字的課本,擺在她座位上。」
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周毅給她豎起大姆指作為稱讚,轉了個身也面朝窗外,學她抬頭凝望月光:「我心裡的鬱悶因為你消散了,多虧你做了一件有趣的事。明天二年級的教室肯定得炸鍋,尤其A班,那些靈異愛好者得到素材,不知道要編出什麼校園傳說來。」
她的本意並非將事情弄得沸沸揚揚,想起書包主人最後問的那些問題,方怡婷面色凝重。朱心雅直到離開人類世界也沒有找到答案,當時方怡婷結結巴巴說自己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呆愣愣目送失落的求助者離去。她所言不假,昨日甚至上一分鐘的事都可能立即忘記,唯獨那尋求認同的眼神,從那天到現在都沒能自她記憶中抹去。
「你想揭穿何俊傑對朱心雅做的事,我明白。」周毅的笑容未散,再次一言中的。話題一轉,嚴肅道:「可是朱心雅本人怎麼想的,你知道嗎?」
她搖頭,誠實回答:「不知道,她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答案?」
笑容散去,思緒飄回某個時間,視線聚焦在空中某一點,周毅一句句描述:「她說,希望有個人告訴她,何俊傑是愛她的,斬釘截鐵告訴她,這是一場不被祝福的師生戀。她寧可面對失戀,也不願成為受害者。因為承認這是一場騙局的同時,就必須接受所有人的同情,但那只是一時,大多數人內心深藏輕蔑的種子,在犯罪者伏法後會漸漸發芽紮根,長成荊棘灌木。他們會開始嘲諷同情過的被害人,歧視她愚昧無知,強加活該被害的理由,欺凌或冷眼相加。人們藉由扭曲的方式來合理正當化當時置之度外的行為,以原諒自私的自己。她很害怕,害怕成為受害者,被眾人同情,再受輿論攻擊和欺凌,成為第二個你。」
聽了這說法,方怡婷不由得掩住了嘴,實在太驚訝了,原來一直以來她遭遇的這些,全起因於「受害人」這名義嗎?難道不是因為她做錯了什麼或說錯了什麼嗎?他們的惡意,竟是因為他們自私地想原諒自己的冷漠,所以將她塑造成活該受欺負的人?
「如果我不當受害者......」她不自覺地這麼假設。
「那麼你可能默默忍受侵害到死亡,為了不被多數人類的自私攻擊,只得忍受少數人的折磨,終其一生。」至死方休,周毅嚥下四個字。
不公平,這命運太不公平了,她收回視線,轉頭望向他,追問:「為什麼?該怎麼做,我才能和大家一樣?和你一樣?」
周毅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以最無奈的語氣說:「你的命運決定在父母手中,像抽籤,出生的時候你抽了下下籤,沒法改。除非誰插手你的人生,從你父母手中搶奪你的命運權。」
原來從出生那一刻起,她註定成為倒楣蛋,一生別想翻身了嗎?
「說到底,究竟為人父母有什麼了不起?哺乳動物各個都有的能力也能自吹自擂?所謂父母是世界上最自私的動物,可以隨意決定孩子的未來,把生命當玩具任意栽植或裁切,孩子卻不能選擇父母,根植在細胞裡的服從,直到骨成灰、肉成泥方能解脫,由父母單方面的擺弄,人類憑什麼嚷嚷父母偉大?」
方怡婷張嘴又闔上,一時不曉得該接什麼話好,長到這年紀,她當真沒想過父母有什麼了不起,大家都說父母偉大,應當孝順聽話,她也就順理成章這麼想了。哺乳動物都有的能力也能自吹自擂,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驚得她心湖一片波瀾。
「周毅,你真的很特別。」想了半晌,她只擠出一句話,再度把人給逗笑。
周毅拎起食物移到她面前,柔聲勸道:「餓一天了,多少吃點,粥涼得差不多了。」
「嗯。」方怡婷接下這份溫暖,開始享用她溫而不燙的稀飯。膨脹而變形的米飯與味美湯汁交融,徹頭徹尾脫離原來的口感和形狀,成為另一種食物,入口即化,填滿她空虛的胃腸。想了想,她真心實意稱讚道:「我覺得,你是個完美的人。」
完美,代表沒有瑕疵,世界上或許存在這樣的人,但絕不是他。微弱月光下,周毅不自在地挪開視線,再次轉向窗外,沉默好一會兒,才輕聲問:「如果有一天,你發現真實的我和你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你會失望嗎?」
與她想像的不一樣?方怡婷眨眨眼,一臉困惑卻沒有再問,因為弱如螢光的月色之下,周毅的眼睛裡閃著某種不明光亮,一閃一閃,按著未知頻率,吸引了她所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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