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走向天堂之路,也正走向地獄之門。—— 狄更斯
- 第三章 家人
獨自留在司令台後方的方怡婷遲遲沒回去教室,可是除了教室,又有哪裡可回呢?蹺了課,既不能回家,也不能隨便上哪兒待著,天曉得她什麼時候會喪失記憶,做出奇怪舉動來。況且才搬到這座城巿來不久,四處皆不熟悉,這裡的租金聽說不便宜,她媽跟房東嘮叨很久才簽的約,萬一她又被警察送回家,說些多餘的話,指不定房東真會沒收押金,到時候她媽大概要殺了她才能消氣吧?
事實上,這種失憶狀況並非初次發生,以住就有過突然身處異地的經驗,比這次糟糕更多的情況多的是,數都數不過來,可即使如此,她仍然習慣不了。誰能接受呢?這一秒還在廁所裡,下一秒就光著屁股待在大馬路上,這事發生再多次也沒人接受得了。
怎麼辧呢?要回家嗎?
待著待著,天色漸漸陰暗,天空飄起毛毛細雨,似有若無,伸手接不住半滴,臉頰潮溼的細微觸感則欺騙不了自己,髒水潑溼的制服才剛被風吹乾,這會兒又要淋雨嗎?不行吧?手腳已經冰冷徹骨,必須回到有屋頂遮蔽的地方,最好有牆擋風,否則顫抖起來沒完沒了,回司令台或者教室都比露天來得實際,而兩者相比,毫無疑問司令台佔據上風。
她繞了小半圈來到司令台的階梯上,無奈看見一群恰巧來避雨的學生,可能剛才還在操場上活動,這場雨把他們聚集在一處,搶佔她少數足以容身的場所。怎麼辦?回家嗎?
莫可奈何,方怡婷頂著絲絲條條的細雨回到新租屋處,如果母女倆住的地方就叫家的話,這裡就是她的家,有人的時候經常缺乏溫暖的家。沒人在的時候其實溫暖得多了,例如現在,趁著她媽回來之前,尚且得以沖個熱水澡,洗掉一身髒汙和油膩,溫熱被冷風凍僵的手和腳,嘆著滿足氣息,全都只能在沒人的時候。
洗完澡,她穿了身暖呼呼的長袖衣褲,翻了家裡的冰箱,空空如也,除了莫名其妙的罐裝酒,沒有足以塞進嘴裡的食物,不過無所謂,珍藏的泡麵一定還躲在廚房收納櫃裡,家裡也有撿回來的老舊熱水瓶,趁她媽回來前裝滿水燒個二十分鐘,再沖泡三分鐘,就能迅速躲進房裡享受熱湯和麵。躲在房裡吃泡麵是僅次於安心熱水澡的快樂時光,極度珍貴,全要趁她媽回來之前完成。
幸運的時候,她媽深夜才會回來,弄得滿身酒味,唯意識清醒,回來之後不會煩她,頂多打擾鄰居,哀哼兩聲命苦,埋怨賺錢困難,哀怨女兒活著,仇視女兒陷害丈夫入獄,時而哭時而鬧,打電話給某人大聲叫罵或者看電視獨自碎語,總之不會進房折騰人,鬧累了就一覺睡到方怡婷出門上學也不會醒。
不幸的時候則不然,她媽會帶人回來,通常是男客人,即使躲進房裡也掩蓋不住客廳裡傳來不堪入耳的呻吟聲,覆耳也難以入眠,這還算稍微能熬,有時候男客人和她媽一塊兒發瘋,會使勁砸房門逼她接待。方怡婷時常在這種場合下喪失記憶,再睜眼時就身處異地了,十有八九是警察局,身上每回都穿著不同衣物,不知道誰的。
次數多了,方怡婷學會推動床板和衣櫃抵擋,前幾次撞不開房門,她媽氣得大呼小叫,所幸四樓對外窗戶加了鐵窗,沒人能闖進房,後來不曉得她媽如何平息男客人的怒氣,總之那段時間,她爬進沉沉的衣櫃裡關上櫃門,遮蓋掉櫃門、床板和房門外頭的聲響,記憶清楚地迎來窗外天光大亮,換來的是一雙黑眼圈以及課堂上班導師的指責。為了躲避這類事件,三天兩頭交不上作業,方怡婷本人也萬分無奈,可這種事又不能當著老師的面說出口,姑且不論老師信與否,光是找藉口的罪名就夠她挨罵的了。
今天也如法炮製,沖好泡麵之後,方怡婷火速端進房裡,關房門並上鎖,先是使勁推床板擋住,再推衣櫃緊埃床板,給薄薄房門加上雙重保障。完成兩道手續之後,泡麵涼得差不多能入口了,她坐在衣櫃邊上吃泡麵,刷牙什麼的拋腦後,走出房門風險太大,寧可蛀牙。
正好吃完泡麵,房門外傳來男女交談聲,說了什麼沒聽清,方怡婷全身緊繃,再次確認床板和衣櫃都牢牢抵在門邊,這才爬進櫃子裡關上櫃門,緊緊摀住耳朵。
她媽一邊用力拍打房門,一邊喊道:「喂,賠錢貨,給我滾出來,今天來了兩個客人,別以為你能總吃閒飯!」
親媽出口的惡毒言語更勝鑽孔機,不單鑽入門縫,鑽進衣櫃門間隙,還出神入化穿過她掌心肉,硬擠進耳孔之中,呯呯呯,撞在薄弱耳膜上。撞擊一聲響過一聲,耳膜搖搖欲墜猶如房門,她看不見外面實際狀況,只聞兩道低沉男聲輪流說著下流話,方怡婷雙手緊緊捂住耳朵,嘴裡持續發出啊聲,試圖掩蓋所有聲響的恐怖攻擊。
或許好運在白天已然耗盡,這一次兩個男的拆下了房門,方怡婷從衣櫃裡被拖出來時,親眼看見房門躺在客廳地板上,一併躺在地上的,還有她媽寶藍色的深V低胸洋裝。
不得不返回教室上課的周毅感到鬱悶,如果可以選擇,他情願留下來陪伴方怡婷,可惜他能夠不吃早餐,無法做到曠課。一旦缺席,老師的電話會立刻響到他爸媽任職的大學去,不用半天光景,那所大學的外語學院和法學院兩大樓層辦公室都會充斥八卦消息,晚上的家裡勢必淪為修羅場。
煩人模式不是一次兩次偶發事件,事實上為了他的成績和未來就讀的高中,爸媽時常意見不合。每每意見不合鬧彆扭,這對夫妻為了彰顯自身涵養,徹底打擊對手,最常採取冷戰模式,造成的結果往往是氣氛壓抑過重,低壓令他喘不過氣來,夜不成眠。
下午課堂突發性小考來得措手不及,班上同學齊聲哀號,日久居冠的周毅全力作答仍不敵高難度習題,其他人更不在話下。雖然最終考出全班第一的好成績,分數卻和上回小考相同,這看在他爸眼裡等於不認真、不上進,沒認真念書,沒資格當雙博士夫妻的孩子。他爸總是堅持每回考試至少進步一分,首要志願學校觸手可及,當然所謂首要指的是他爸的首要志願。兩人相較,他媽媽的願望稍微理性一點,考取到前三名校就讀就行,計較成績的差別之處在於勝過別人家孩子,即便分數沒增加,只要領先第二名五分以上,表現就算是合格了。
這場考試成績果不其然被報告到爸媽那裡,老師的本意或許是為了強調他奪冠之耀,分數聽在他爸耳裡可不是那麼一回事,和上次一樣,豈不是說明他原地踏步?
「周毅,我兒子理所當然繼承我的能耐,我能做到的事,你沒道理不行,除非你不是我兒子。」在關上房門與他媽冷戰之前,他爸扔下這麼一句話。
他媽臉色難看,壓低音量抱怨了一句:「考題難易度又不是每次相同,耍什麼脾氣,別理那種人,今天心情差,晚飯不煮,我們叫外送。」
夫妻兩人各自點各自的外送食物,當然周毅的份有媽包辦,不至於餓肚子,只是整個家浸泡在低靡之中,爸媽互不理睬,比賽似的保持沉默。周毅照常吃飯,複習功課,準備明日攜帶的書本,關燈假裝上床睡覺,接著溜出家門散步解悶,不出門反正也是輾轉反側,一夜無眠。悄然離家說起來不難,爸媽每回冷戰生悶氣,爸爸都把自己關進書房,媽媽則躲進睡房,偌大客廳沒半個人,周毅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輕易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出家門。
夜裡寒風襲人,胸口悶氣未化已結成冰,幸好出門前他特意穿了長外套,戴上帽子口罩,套上手套和襪子,這會兒身體還算暖和。
夜色之中,遠遠一條直立肉色之物風中飄飄搖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看著有點嚇人,周毅一驚,腳步頓了一下,忽而想起家裡滯塞的空氣,心中掀起一股想與之抗衡的衝動。沒錯,見鬼不是更好嗎?起碼驚嚇慌張,情緒起伏,比寂靜無聲的壓抑好上許多。思及此,周毅腳步匆匆上前,衝著遇鬼特點進行體驗,誰想到愈走愈近,瞧得愈是仔細,周毅愈加心驚膽戰。
「喂!你不是方怡婷嗎?為什麼......沒穿衣服就出門?」
他完全沒猜到遇見的不是鬼,而是今天才認識的怪異女生,比早上更詭奇的畫面正展現在眼前,她赤身露體走在巷弄之間,半件衣服沒披,更別說穿鞋。短髮混亂如稻草,近看能看見她身體上遍佈大小的新舊傷,軀體和四肢都是,有條狀也有圓點狀,片狀舊疤遍及更廣,幾乎無一處完好肌膚,遭遇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能形容。
震驚遠遠壓下其他多餘念頭,周毅當機立斷,脫下身上長版外套遞給方怡婷,豈知她像三魂丟了兩魂,傻愣愣不知道接住,長大衣險些落地,不得已由周毅親自動手為她套上。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方怡婷沒有抗拒或掙扎,隨他擺放手臂裝入袖中,穿衣過程順利非常。
「穿好了,這種天氣別光著亂跑......」為她拉上大衣拉鏈,周毅忍不住數落。發覺對方失魂落魄的走神樣,半句沒聽進耳裡,無奈地閉上嘴不說了。
方怡婷繼續她的街頭遊走旅程,這回後頭跟了個周毅,她走,他跟,兩人一前一後繞著巷弄轉圈,漫無目的。周毅不曉得自己這是怎麼了,就守著遊走街頭巷尾的傻子,直到兩人步出巷口那一秒,街道上的霓虹燈閃亮耀眼,便利商店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亢奮精神喚醒了周毅,一瞬間清醒不少,亮堂堂的燈光溫暖人心,離開家中低氣壓,不代表沒地方能去。
「等等我,買點東西再走。」
喪失心神的方怡婷沒回答,呆滯地任他拉進便利商店,買了毛毯、輕薄發熱衣褲、溼紙巾和一大袋暖暖包,此外還有保溫瓶,結帳時候額外買了袋子,將所有東西一股腦兒裝進去。
「走,帶你去個地方過夜,那裡嘲溼味雖然重,卻是一個安全的地方,有軟墊能躺著睡,環境不差。」呆若木雞的方怡婷仍任由對方拉著袖子走,周毅不追究她怎麼回事了,先找到今晚兩人過夜的地方才是正事。
那是一間廢棄不使用的體育器材用品室,裡頭曾經保管著很多體育器材,軟墊是絕對存在的物品,就是平日缺少保養,產生一股潮溼味,除此以外,這間廢棄教室十分安全,確保無人知曉,沒人來打擾。兩人在此處安歇,周毅用保溫瓶裝了學校飲水機的溫水,輪流喝下暖身,又替她換上保暖衣褲,包上毛毯,塞了一堆暖暖包在毯子裡,自己則和衣躺在她身旁,蓋上最初擋風用的長大衣。幸好已經初春,這要是在冬至,兩人肯定得凍成冰棍。
「你......你是誰?」生平初次,某個陌生人為她做了這許多事。
「啊?」周毅側首瞧她,想起早上她形同猛獸的行徑,事後夢一場般遺忘,不自覺帶入現在的情境,所幸能交談這點比獸類好一些。「你先說吧,你是誰?」
她頭也沒回,目光呆滯,好一會兒才回答:「安娜貝爾,詛咒人偶,誰要敢欺負方怡婷,我就詛咒誰。」
與猜測相差不遠,她又成了不是她本人的某樣東西。周毅想起曾在爸爸書房閱讀過與心理疾病相關的書籍,原先動機是為了解答自身不尋常的情緒與行為,逐一翻找著,無意中認識多種心理症狀,其中有一種關於人格方面的疾病,頗類似她的情況,找機會再去仔細翻看一遍那本書吧,如若病症無誤,表示她經歷過嚴重傷害,可能是身體、心靈與性方面的侵害,這也解釋了她遍體的新舊傷。
周毅記得前陣子一起轉學生謠言傳遍校園,據說轉學生上過媒體,是朵社會案件下盛開的奇葩花,小時候一度作證慘遭性侵,親口將父親送進牢房,家境清寒的母親只得下海賺錢。由此看來,謠言並非空穴來風,不過她父親不是坐牢了嗎?為何她會裸身離家?
爸媽給予他的沉重壓力和冷暴力已經逼得子女想逃,身旁這傢伙活在支離破碎之中,一路是怎麼走過來的?假設出生在方怡婷家中,那樣的遭遇他能承受下來嗎?種種想法和念頭交替浮現,周毅心思一團混亂,故作輕鬆地答:「我沒欺負方怡婷,不要詛咒我。」
「......嗯,我知道你。」缺少大燈的室內,少女輕聲說:「她......方怡婷不知道有我,我的事別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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