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是什麼?是你、我、他,所有自認正常的人。
- 第一章 欺凌
長桌挨著長桌,左右相連成雙,對面相貼成組,四組方陣之間以走道隔開排列,正是修雅中學教師辦公室的架構。桌面和滾輪椅表面全沾染灰黑的老舊色彩,各別之間以文件架區分開來,參考書籍和教具堆積成一座座坑坑窪窪的掩埋場,掩土和垃圾交雜不清,卻有極度相似的味道,一如眼前身穿連身長洋裝的班導師,以及無數雙故作不經意抬頭掃來的教師目光,整間辦公室彌漫一股酸腐氣息。
「老師說話,你在看哪邊!」尖銳聲調一如她刀尖似的目光,二年B班導師白曉芸伸出預備刺殺人的食指,毫不留情地數落:「注意力渙散!上課的時候這樣,現在也這樣,你打算以後怎麼過日子?跟你媽一樣用身體賺錢嗎?」
教師用語不雅往校外散播可麻煩了,有辱修雅中學的初中教育聲名,要知道那位不管職員死活、無視教育成果,全心全意維護修雅名譽的禿頂校長,唯一重視的就是校外的流言蜚語,如果聽見剛才的人身攻擊,指不定要責怪身為主管的他,教導主任乾咳了聲,喊了一句:「白老師!注意用詞,形象,形象。」
罵人正罵在興頭上,誰管形象,白曉芸甩了下一頭與形象相反的柔順長直髮,故意忽略教導主任的提醒,繼續她對學生的勤奮訓勉:「方怡婷,你能不能有點上進心!別像你爸那樣坐牢,像你媽那樣自甘墜落,你已經出生在落後的家庭裡了,再不用心學習,好好寫作業,認真念書升學,將來打算怎麼辦?啊?」
關於犯罪坐牢的爸爸,方怡婷沒有太多印象,就像對沒寫完的作業一樣,隱隱約約存在,始終看不清楚究竟積欠多少,記憶全是片段式的,勉強記得有過那麼一回事。應該說,確實有那麼一回事,生命中有個叫作爸爸的人出現過,相似於前幾天有份數學作業佈達過,她爸爸的臉什麼模樣,同數學作業有幾題一樣,總是模模糊糊,記不完全。
方怡婷低著頭不言語,垂下來的一層薄薄短髮遮住了來自側面的目光,給了她幾分安全感,可惜沒能遮住所有等待好戲上演的期盼目光,或許該把頭髮留長點,最好低頭的時候能遮住整張臉,讓人分不清正面還是後腦勺可能好一些?
「你倒是說話啊,方怡婷!裝出一臉無辜,問你什麼都說不記得,這個也不記得,那個也不記得,你到底記住了什麼?」到底記住了什麼,白曉芸想知道的就是這個。「聽說二年A班的朱心雅找過你,在她跳樓之前,班上同學看見朱心雅到我們班找你說話。」
白曉芸收回那根足以刺殺人心的食指,微挑起眉峰,彎下身來靠近瑟縮的小羊,施加強而有力的壓迫感,逼問道:「你們說了什麼?那位成績優秀的A班班長為什麼要找你?她和你又不是一類人,你們之間應該沒話可說才對。是不是你做了什麼逼迫她的事情?她會自殺是不是你害的?」
她會自殺是不是你害的?!為什麼這樣問?方怡婷抬眸,露出一雙受到驚嚇和傷害的小鹿黑瞳,張了張嘴,委屈地說不出半句話來,不巧這副遭到栽贓的模樣惹惱了班導師。
害怕?委屈?這什麼表情!搞得自己像隻要吃人的獅子一樣,在心上人面前,誰想扮演凶悍欺人的母老虎?這新轉來的女學生未免太會假裝清純無辜了,明明有個專門勾引男人的媽,居然在眾人面前裝純潔!噁心!白曉芸沒忍住厭惡情緒,有如看見蒼蠅在糞便上起舞,從喉頭深處發出噁的一聲,一掌拍在堆滿書本與教具的老舊桌面,無視搖晃不止的山堆,怒不可遏地大吼:「說話啊!啞巴嗎你!」
是因為學生不答話才突然大吼?方怡婷被導師嚇了一跳,眼皮不自覺地眨動,她一直相信人類要變身怪物必然挑在夜深人靜、無人之處,畢竟爸媽皆如此,自然而然誤以為天黑下來才危險,原來在眾人面前也可以直接變成怪物的啊!方怡婷第一次見識家裡以外的人展現不加掩飾的一面,被怒吼嚇得縮了下脖子,手腳發顫,下意識後退一步,想避開面前發怒的長毛白獅子,不料另一只雄獅之掌搶先壓在她頭頂,令她半步退不得。
「方怡婷,你作業積欠一星期,不會寫問同學,再不然也要老實告訴老師,不能總是不交作業。」沉聲訓斥幾句當作交代,隔壁A班導師何俊傑介入白曉芸與她帶的B班學生之間,以獨特的立場勸說:「白老師,方怡婷記憶力方面有缺陷,是精神方面疾病造成的,她轉學來的那天,她媽媽有特地解釋過,剛好那天你請假不曉得,是我代理職務的,忘記告訴你這件事是我的缺失,白老師向來比我擅長體諒人,我們一起給生病的學生一點關懷和幫助吧?」
何俊傑有一張斯文白淨的臉,整齊的短髮,長而尖的鼻頭和下巴,靈魂之窗藏在膠框眼鏡後方,平日一本正經的表情,唯私下與同學個別單獨相處時,尤其女同學,態度和說話方式就會改變,往往讓人產生一種自己在他眼裡與眾不同的錯覺。
所謂獨特立場確實獨特,二年A班導師何俊傑與隔壁B班導師白曉芸是交往關係,這件事在學校屬於公開的秘密,教師之間對私生活密而不宣,學生們則七嘴八舌亂傳一通。是以眾人皆知何俊傑金口一開,事無鉅細,白曉芸勢必讓步配合。事實正是如此,當何俊傑以「我們一起」的名義勸說,將方怡婷拉出教師辦公室外,發作一輪的獅吼立馬化作貓鳴,嬌聲嬌氣地埋怨何老師實在太為學生著想了。
何俊傑送人到辦公室外,算是為轉學生解了危,然而方怡婷轉身將走之際,何俊傑卻伸手阻攔了去路,壓低音量悄聲問:「朱心雅跳樓之前跟你說過什麼?真的不記得?」
方怡婷先是被對方的舉動嚇了一跳,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她說了什麼?」隱藏在眼鏡後方的眼睛閃過銳氣,他往上推了推順著油脂滑下鼻樑的鏡架,咬牙問:「真的不記得?」
手腳都在發顫,方怡婷搖頭,垂下眼眸,心裡著實委屈,便聽隔壁A班導師何俊傑柔聲解釋道:「要是不記得你們說了什麼,不用勉強回想沒關係。朱心雅是我們班上最優秀的學生,成績好,體育也不差,性格溫柔,對同學又熱心。老實說,大家都不理解她為什麼想不開,尤其她父母特別執著原因,所以老師們才會一直問你,沒有惡意,只是因為那天她特地找你說話的緣故。不需要想太多,忘了就好。」
隔壁班導師的種種傳言她也聽過,都說他對女孩子特別溫柔,剛才一番解說也讓方怡婷放下警戒心,配合著點了下頭,輕聲回應:「......好。」
每個人合情合理能說出口的往事,到了她這裡成為透明的存在,為什麼大家都不必面對遺忘的困擾呢?其他人的心從來不生病嗎?
幸好老師們沒有繼續針對她的作業和爸媽的事發表意見,她一邊煩惱一邊走回B班教室,才到教室門口,一盆汙水迎面潑來,夾帶一股泥土味道的黑水從髮稍往下流淌,一點點染灰了制服,順著脖子滑進衣服裡,受潮的貼身衣物穿著溼黏難受。肇事者慢悠悠地撿起地上的空水桶,語帶笑意地道著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滑,不小心把髒水潑你身上。」
潑她水的是個矮小男生,轉學以來,經常見他跟在個子較高的男生後頭,負責執行被賦予的特殊任務,那些任務通常是由矮小男生判斷過,專屬於班上同學希望看見的有趣捉弄事件,例如前幾天搬走她的桌子,偷藏她的書包,以及現在潑了她一頭一臉的水。
一個圓臉女生撿起水桶旁的抹布扔向矮小男生,以看弱智兒童的眼神,黑瞳朝天轉了半圈才掃向人,罵道:「別亂丟抹布跟水桶,白癡小唐,快點在上課前擦乾地板。」
被喚作小唐的男生正是潑方怡婷一身水的同學,他躲開直衝自己而來的髒抹布,轉著尚未轉變聲帶的童音,誇張地哇啦直叫:「很噁心耶!劉小媛,你不要亂丟好不好!」
學校制服本就純白輕薄,即使是長袖制服也禁不起水的侵襲,很快成了包覆上半身的透明布套,讓她的背心式內衣無所遁形。方怡婷想繞過一堆擋路者回自己座位,奈何前方的障礙物沒有讓開的意願,一個個饒有興致地聚攏過來,圍成無形人牆,堵住她的去路。怎麼辦?這些人圍過來了,方怡婷嚥了口唾液,努力緩和呼吸,感覺心臟突突直跳,手指尖開始發麻,頭暈目眩地直喘氣。
高個子中的一位男生站沒站相,斜倚著教室後牆的佈告欄,雙手斜插在口袋裡,混身上下散發吊兒郎當的氣息,以說著某種笑話的語氣挪揄人:「喂!聽說你爸強姦幼童,因為你的證詞被定罪坐牢,害得你媽不得不去賣身賺錢,真的嗎?」
爸爸的事,方怡婷記得的全是小時候被放在肩上時看見的景色,其餘僅剩下開車的背影,大部份都記不清,既然大家都說是她的證詞害爸爸坐牢,那大概是真的吧?至於媽媽的職業,方怡婷更加一頭霧水,賣身賺錢嗎?她也不清楚,有時她媽醉酒回來會對著她哭,大多清醒時間則是見了誰都口出惡言。
「她是啞巴嗎?」那高個子男生挑起單邊眉毛,對教室另一邊的女生抬了抬下巴,以戲謔口吻調笑:「嘿,方欣艾,她跟你一樣姓方吶,會不會是你家親戚,你要不要回去問問看你家有沒有誰是啞巴?」
方欣艾是個瓜子臉的美人胚子,鼻樑到鼻尖立體如錐,雛型堪見未來豔麗,聽見自己名字和某樣髒東西擺在一起,不悅地皺起眉心,一臉嫌棄樣。
「別把我和她扯上關係,唐志翔,按照你的姓氏說法,小唐不就是你家親戚?」方欣艾掃了眼神色緊張的小唐,明白這句話削了唐志翔的面子,把自以為了不起的他和跳樑小丑安在一處,平白降了階級。可這又如何?外表和內在都高貴的方欣艾並不在乎,惹火一個喜歡假裝流氓耍花樣的低俗劣等生,恰恰能給班導師找點事做,何況她對自己的外貌挺有自信,唐志翔對她肯定有那麼一點好感。
「哦,替你家親戚說話呢,人真好。怎麼辦?啞巴的衣服被水弄溼了,要不然劉小媛你外套借她吧?表現一下你的同學愛。」出乎意料的是唐志翔並不打算指使小丑招惹方欣艾,也沒打算拖她下水,而是將鬧劇引到她的跟班劉小媛身上。
借外套?那麼偷偷移走她桌子和書包的又是誰?她的窘迫和困境全然不被放在心上,同學愛什麼的,班上壓根兒不存在。方怡婷見同學們一人一句說個沒完,心裡浮現不祥預感,趕緊慌亂地尋找人群中的空隙,試圖鑽出人群外,遠離這不懷好意的包圍圈。
「憑什麼我要借她外套,水又不是我潑的。」劉小媛瞅了眼方欣艾的臉色,捉摸不清班上這股名為捉弄的風向將往何處吹,硬著頭皮說:「反正是小唐闖的禍,叫小唐把衣服脫下來給她穿啊!」
「不用不用,我闖的禍,我來收拾就行。」小唐用他擅長給班上幾股惡勢力找樂子的能力,順勢將鬧劇導向高潮,一面收拾,一面撿起地上髒抹布,轉身抺到方怡婷臉上去,順著臉往下抹到脖子,再到胸口,短短三秒鐘發生的事,方怡婷沒來得及反應。
骯髒抹布掃過嘴巴的那一秒,泥土味和潮濕味一塊兒鑽進她鼻腔裡,方怡婷正要抬手擦去臉上髒汙,抹布便來到胸前,她反射性地以手撥開,熟料抹布只是象徵性的劃過胸前,很快下滑到腹部和裙擺,拂拭滴著水珠的裙子。方怡婷手忙腳亂地想躲開,身後不知誰的手推了她背一把,將她整個人往前推去,正巧踩在面前的小唐腳背上,腳一滑,面朝前栽跟頭。
麻煩的是小唐被踩了一腳,沒法在她跌倒時避開,於是兩人先後狼狽地摔倒,小唐屁股著地,方怡婷則是膝蓋先落地,堪堪以手掌撐住上半身,幸好沒直接壓在小唐身上。然而這姿勢逗笑了班上不少同學,率先爆發出哈哈笑聲的是唐志翔。他專屬的小丑不愧是小丑,做起醜事來特別賣力,三兩下導出一部好戲,有趣,實在太有趣了,他一連串的哈哈笑聲彷彿具有傳染力,很快一圈人都笑出聲來。
方欣艾嗤笑一聲,語帶輕蔑地說:「果然什麼媽生什麼小孩,小小年紀學得真全。」
「我是被人推的。」她以為出口的辯解足夠大聲了,卻被眾人嘲笑聲輕易覆蓋,壓根兒沒人聽她解釋。算了,離開這裡吧,離開這些惡意的笑鬧,方怡婷咬牙站起身來,埋頭要擠開擋路的同學,回自己位子上拿書包,可惜同學們還沒玩過癮,尤其唐志翔,見她堅決要逃,竟然親自動手去抓她後領子,不給逃走機會。
「哎!別跑,等等要上無聊的語文課,正好你這身衣服需要借一套,就派你纏住老師借衣服,等等掩護我蹺課,好好表現啊!」唐志翔說完,其餘幾個男同學連聲附和。
後領被人用力往後拉,制服前方的扣子因此繃得死緊,卡住脖子,勒得呼吸不順,她奮力掙扎,沒能掙脫唐志翔的手勁,苦惱地求饒道:「不要拉我衣服,拜託你放開。」
「啊?你說什麼?」唐志翔故意將手放在耳朵旁邊,裝作聽不清的模樣嚷嚷:「原來你不是啞巴,你剛才說什麼了?我聽不見!」
方怡婷拉回自己領口,再一次開口:「別拉我衣服......」
話沒說完,唐志翔作對似的猛扯後領子,扣子禁不起相反方向來回扯動,不出意外地蹦掉了一顆,領口敞開來的一瞬間,方怡婷用手死死護住領口,羞恥得直想找個地洞躲起來。為什麼不放手?她明明說了別拉我衣服,這男的偏偏要去拉她衣服,為什麼非要找她麻煩?方怡婷混身止不住顫抖,心咚咚咚地直撞胸腔,一半起因害怕,一半緣於生氣。
如果她不是弱者,甚至不是人,是不是就不必被一整群人類耍著玩?不,就算她是一隻狗,這些人仍會欺負她,因為不敢反擊的生物是活該受欺凌的,死亡也不會得到世人憐憫。所有人都會說是她的錯,猶如歷史,成王敗冠,霸凌他人者,說什麼都是對的,敗者等於錯誤,必須檢討問題所在,檢討為什麼遭人霸凌。
同叢林規則,弱肉強食,一隻被吃掉的小羊不可能咩咩叫,只有獅子具備怒吼的資格,可惜她生來屬於軟弱之人,不夠壯大,不夠堅強,總被欺侮,如果生來是隻肉食性動物,一只豹子、一匹狼、一頭老虎,都比「方怡婷」這個人類強大,如此,她能否成為勝者?
「猴哦,唐志翔,你把她衣服扯壞了。」劉小媛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扯壞就扯壞!」唐志翔最受不了被人大驚小怪地指責,聽著就厭煩,焦躁地道:「反正壞了,不如整件換新的,我來幫忙壞得徹底一點。」
說完,他立刻動手要去拉扯對方的衣服,不料方怡婷失心瘋似的,像野獸一樣咧嘴露出牙齒,從喉嚨裡發出一陣啞嗓的低吼聲,猛地一口咬在了他手臂肉上,用力且迅速,那是一種耗損生命力的狠勁。她如肉食動物般啃住肉塊撕扯,唐志翔根本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當下疼得眼淚都掉出來了,嘴裡更是憋不住殺豬嚎叫聲:「啊——」
上下頜使出咬合之力,前排犬齒紮實地貫穿皮肉,加之甩頭威猛力道,成功撕扯下一塊肉來。方怡婷憤怒的雙目圓瞪著,露出牙齒的嘴唇沾上血水,對唐志翔呲牙咧嘴,喉嚨發出近似於獸類的嘶吼聲,四肢著地,下半身曲著腿腳,預備下一秒要往前撲去。
唐志翔捂著不住冒血水的傷口,不可置信地吼叫:「媽呀!好痛!血一直流,我的天,真的咬掉一塊肉,痛死我了!你還是人嗎?」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發展,方怡婷詭異的行為和滿口的赤紅,以及教室裡唐志翔缺了塊皮肉的駭人傷口,一時嚇住大半數看熱鬧的人,鮮血淋漓更是驚壞了班上同學們,眼看發著失心瘋的方怡婷作勢再次發動攻擊,唐志翔這回知道害怕了,豁出性命拚鬥的生物都是孤注一擲的,事到如今,道歉已不能喚回脫離人類意識的動物,下一秒要撲上來的不是人,是隻猛獸,他該如何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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