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來不曾來過,我也從來不曾出現在你的世界。—徐志摩
第七章 疏離
早晨,修雅中學二年A班最先到校的兩位同學勤奮於整理攜帶物品,沒察覺到空了兩星期的座椅上多出書包和課本,直到同學們陸續進教室,坐在朱心雅前方的同學為了掛書包,移動椅子時撞到後方的桌子。桌腳發出嘎啦聲,翻開的課本啪的一聲闔上,小動靜喚醒處於惺忪狀態的同學們,比清晨鬧鐘管用,一秒後,整個教室鬧哄哄的。
「剛才那本書自己闔上了?!」前方同學打心裡想否認意外挪動後座桌子,藉由質問逃避碰撞桌子這件事:「誰的書?是誰放在那個座位上?隨手亂擺也不該放在那裡啊!」
前後左右的同學們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這問題,鄰桌同學受不了大家互相推諉的模樣,一個跨步靠近,正打算伸手拿起桌上的書,一眼瞧見課本封面上清楚的三個字:朱心雅。
朱心雅的......?鄰桌同學臉色變了,不悅地問:「是誰開這種無聊玩笑?」
鄰桌同學不說這句倒沒人想理會,這句話一出口,前後左右好事的全圍了過來,爭先恐後去看那本書,課本上的署名驚得他們各個睜大了眼睛。朱心雅,是朱心雅!兩週前在學校跳樓死亡的朱心雅回來了!
剛開始沒人膽敢擅自觸碰她的課本和書包,恐懼經過一堂漫長語文課的沉寂,迅速被好奇和不甘平淡的好事心取代,鄰近同學開始探頭探腦,大膽一點的,下課後去翻了桌上那本書,試圖找出誰的惡作劇。翻看之下發現更不得了的事,這本書不但屬於朱心雅本人,課本上的字跡相同,筆記的書寫方式也相似,最驚人的事卻不是誰的惡作劇,而是書中寫的內容大大震撼了同學們的認知,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書出現的原因轉移到其他方面。
「朱心雅和班導......」
「她是因為班導的關係才輕生的吧?」
各式各樣的揣測紛紛出爐,有說朱心雅和班導之間的不倫戀被正牌女友發現,因而演變成三角關係的,也有說朱心雅因為覺察到自己受騙上當,一時羞憤想不開的,傳到後頭,連隔壁班白老師逼死優秀情敵的傳聞也出現,傳得最廣泛的,均屬朱心雅陰魂不散這類靈異之說。
二年級那棟樓最下方遺留的痕跡來不及完全消除,因墜落衝擊而碎裂的遮雨棚尚未整修完畢,使用過的桌椅仍保留在原處,不見蹤影的遺物居然自動回歸座位,這可是件大事。透過二年A班同學們默契十足的電子轉發,謠言很快在校園裡散播開來,甚至傳出校外,消息在當天下午同樣傳進教師辦公室。
不知恰巧還是刻意,教師辦公室空空盪盪,僅餘傳言之中的兩位要角。
「這就是你說的證據?」何俊傑咬牙切齒,仇恨目光幾乎刺穿了他眼前的鏡片。
朱心雅課本裡的記事傳得沸沸揚揚,身為當事人之一的白曉芸當然也聽說了,比起不知為何現身的書包,課本裡記載的事情更教人崩潰,她心口不一地辯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說的證據是錄音檔。情人節的時候,她來攤牌,質問我為什麼不和你分手,我是為了你才錄音的,她那樣癡纏著你,我當然要為你保留證據,證明是她誘惑你,是她行為不檢點。」
在何俊傑懷疑的目光下,她持續為自己辯護:「我從來沒拿過她的東西,沒找到遺物和遺書,之前警察來調查的時候也問過她爸媽,據說那天沒人見過她的書包,我又怎麼可能躲過那麼多人的目光偷藏她東西呢?你信我,我是世界上最為你著想的人。」
維繫這段感情期間,白曉芸的內心提前奉獻了家庭主婦的犠牲,供給多到數不清的無形資產,諸如信任、包容、脾氣、體諒、忍耐、等待和自制力,為了配合對方改變自己的習慣,給予對方全心全意的愛更勝於善待自己。癡纏何俊傑的女學生一個接著一個的換,她恩慈地做到視而不見,盼望浪子回頭,感情堅定不移,誠心相信終有一天得以感動他、改變他,僅只是這天尚未來臨罷了,白曉芸不想放棄,不甘願先前的給予和容忍付之一炬。
「我和你,到昨天為止,是我辜負你的感情,我這種人配不上你。」方欣艾一早送來昨天寫完的習題,順帶附加媽媽的感謝禮,種種暗示讓何俊傑不敢掉以輕心,語焉不詳道:「白老師,你們班上的方欣艾有個當巿議員的爸,一個在小學任職校長的媽,這是她媽媽送的謝禮,轉送給你吧,當作我的歉禮。我真心感到抱歉,這次必須辜負你的感情了。」
啞然接下何俊傑手中的禮盒,白曉芸恍然大悟,這回的對手非常強大,不是柔弱可人的朱心雅,無法被她三言兩語推下高樓。方欣艾是貨真價實的大小姐,她招惹不起,爭搶不贏,不過不要緊,喜歡的水果寧可擺到爛掉,也不甘願拱手讓人,這才是白曉芸。
修雅中學的醜事經由散播擴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師與未成年學生的戀情、學生的自殺事件,以及同時發酵的中學生慘遭家長強迫進行性交易一事,如熊熊大火燃燒著被汙水淹沒的校園。在媒體聞腥而來的同時,修雅中學的禿頂校長被他最害怕的流言蜚語擊倒,病了。
依照慣例,修雅中學發生的種種醜事,總得有人出來道歉和負責,經過渲染,已經不是校內可以平息的糾紛。作為引起撻伐的罪人之一,何俊傑老師引疚辭職,離開修雅中學,與修雅中學再無瓜葛。即便如此,這所中學的學生家長仍有不少選擇為孩子辦理轉學,尤其家境好、成績優秀的學生。壞消息頑固地堵塞在通往心臟的血管中途,導致校長一病不起。
方怡婷是為了上廁所才離開器材室,想順便裝些溫水回去,剛聽聞學生們口中朱心雅鬼魂徘徊的傳言,正暗自猜想何俊傑的不良癖好何時會被揭發,手握保溫瓶站在走廊盡頭,意外被身穿襯衫的叔叔眼尖瞧見。他伸手一指,身後的阿姨們立刻越過他追了上來,如同狩獵圍捕,當時方怡婷二話不說轉身就逃,直接逃進器材室內,畏畏縮縮躲在木箱後面。
躲在廢棄體育器材室裡整整三日,全靠溼紙巾擦澡度日的方怡婷終於被人發現,這一行發現她的人裡包含了警察、社工員、保育員和輔導員。她們在器材室外說明時,是這麼稱呼自己的,雖然在方怡婷看來就是一堆姊姊和阿姨們。這些女性輪流上陣,半是柔性勸說半是言行逼迫,目的是想將她帶離學校,另外為她尋找收容之處。
雖說這群人小心謹慎不碰觸她,不使用暴力,也不強迫威脅,只不斷在室外說服她。對方怡婷來說,沒有哪裡比得上熟悉的潮溼器材室來得安全,儘管只住了三天,卻比從小到大住過的所有地方都令她心安。基於脫離熟稔環境的慣性,方怡婷對離開相當抗拒,並非不懂這些人全在為她著想,可舉動太過突然,一群不認識的人堅持帶她前往未知,方怡婷理所當然抗拒。
再之後她就失去了記憶,清醒時,人在一個明亮的房間裡,坐在一張舒適的單人沙發上,這回身上的衣服仍是先前那件制服,臉和手也都乾乾淨淨,沒半點損傷或髒汙,身邊有兩位女性陪伴,見她一臉茫然,沒說多餘的話,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問她肚子餓不餓。由於這兩人外貌難以區別該叫阿姨或姊姊,她感到有些慌張,應該如何開口問話?她想知道自己現在位於何處,是什麼情況,是否又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來。
兩人耐心安撫她並自我介紹,當然緊張的方怡婷誰也沒記住,腦中一片漿糊。
她們解釋學校環境目前不適合心靈受傷的她就讀,盡力讓方怡婷明白媽媽的所做所為是不應該的,大家已經從學校輔導室那裡聽說她家中情況,當然也得知方怡婷在學校的處境艱難。她們詳細說明,令她理解在自立之前需要一個安心休養的保護所,除了保障她的人身安全外,也要治療她心理的疾病。根據描述,這個保護所是為了保護像她這樣有家不得歸的孩子而設立的,希望能夠給孩子們一個安心成長的環境。
現在待的小房間是特地為她準備的,方怡婷能夠自主出入,房間外頭有走道,再過去是大廳和餐廳,沒人會圍住她、壓住她或拉扯她。她們只是耐心等待她接受,盡全力讓她明白這裡是安全的,順便介紹居住環境和活動範圍。就這麼說著話耗去大半日時光,直到天色轉暗,她終於接受自己更換了居住地,但是對於進食仍然沒有半點欲望,幸好沒有受任何指責,阿姨貼心地為她準備了麵包,放在房間裡的桌子上,方便她肚子餓的時候吃。
所有人離去後,方怡婷總算安心了些,悄悄一點一點挪到桌邊去拿麵包,動作小心翼翼,吃的時候也滿懷戒心,吞下一口等待十分鐘才敢吃下一口,直到徹底放鬆下來,她終於確信這些人是不同的,她們和學校裡的老師們不同,和媽媽或那些客人不一樣,她們不會隨意動手觸碰她,即使身體靠近了些,也會故作自然地拉開距離,真想碰觸她的頭或肩膀時,會先出聲詢問她的意願,這些人沒打算放棄她,但也不會使用暴力逼迫她順從。
為什麼呢?這些人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幫助她這樣的孩子,對她們又有什麼好處?
方怡婷想不透,這裡一堆問題孩童,大家都獲得照顧,就像她一樣,方怡婷仍舊想不透這對她們有何好處,最令她不解的是問不到周毅的訊息。她清晰記得那晚夜色下他一閃一閃的目光,半捲不羈的瀏海也沒能掩蓋住那光芒。那天一早醒來不見周毅,料想優秀學生如他大概早早就去教室早自習了,於是方怡婷等待傍晚放學,通常下課鐘響之後周毅就會出現,但整整一日他都不見蹤影,如今她被帶到陌生地點安置,周毅知道嗎?
為了見周毅一面,她鼓起勇氣詢問這些照顧她的阿姨和姊姊,她們很誠懇地致電詢問校方關於周毅的消息。然而卻不是能夠見面的好消息,她們告訴方怡婷,經過多方打聽,三年A班一位名叫周毅的同學已經離開學校。由於修雅中學負面傳聞不斷的緣故,周毅中斷學業,被爸媽送往國外念書。她和周毅就此相隔十萬八千里遠,中間是汪洋大海,兩人來不及道別,甚至沒能見上一面。方怡婷有些遺憾地想:若是那天有告訴周毅,他明亮的眼睛很好看就好了。
新環境的生活平穩規律,每日三餐加上自由活動及遊戲時間,偶爾安排繪畫或音樂課程,所有活動不會強制參與,阿姨們只會不厭其煩地勸說再勸說。經過兩個半月的相處,她可算記住照顧生活起居的陳阿姨和楊阿姨,以及一位每隔兩日出現一次的簡珊,專門來與她個人談話的臨床心理師。
簡珊除了要求她叫喚自己為簡珊之外,沒有其他要求,最常做的事就是提問。每當兩人之間談話告一段落,簡珊就會提問,問題本身單純不複雜,卻也並非是與否能回答的疑問。例如當她提及自己經常失去記憶,清醒時總在不同地方,簡珊傾聽得相當認真,針對她的描述不時點頭,表情細微豐富,卻不評論她的任何發言,接話時直接提出問句:「每次清醒時都出現在什麼樣的場合?公共的、私人的、開放的、封閉的,你認為屬於哪一種?」
實在不想回答的時候,簡珊會直接換個日常問題,例如你上次清醒的時候是在哪裡?
當談話諮詢持續三十次以上,方怡婷已經能夠面對六成左右的提問,關於小時候的記憶也恢復一部份,她能夠記起爸爸的長相和聲音,多數在白日時光,他們一家三口出遊的細節,媽媽總依偎在爸爸身旁,笑得比陽光燦爛。爸爸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常帶著不明意味,時而溫柔,時而著迷,只要是白日的公共場合,爸爸都會是溫和的爸爸。在描述這部份的時候,簡珊一如以往地認真,不時點頭,偶爾會在筆記本上畫些她看不懂的圖,當著她的面繪畫,不遮掩閃躲,有一次方怡婷好奇地問了:「你畫的是什麼?」
「符號,寫成文字太長了,但還是要記錄下來,記錄你的情緒變化和我的感受。我想記住當下這一刻,下一次當我們聊到相同話題時,我希望能夠比對這次的情況。」簡珊毫不吝嗇她的答案,同樣也會不斷詢問細節,有時方怡婷因為描述得太過仔細而陷入情緒之中,低沉或難受時,簡珊也會面帶抱歉地表達她的不捨和同理心。
漸漸的,她在兒童愛心之家已經待了一年時間,與陳阿姨、楊阿姨她們熟悉起來,行事不再小心翼翼,失去記憶的情形也逐次減少。方怡婷感覺到自己的心理狀況在往好處發展,心情愉悅地和簡珊分享近況,於是簡珊提出一個有點冒險的建議:「兒童愛心之家的公共場所,像大廳、餐廳和遊戲庭院這些地方很多角落設有監控錄影。你說過之前偶爾會失去記憶,觀看錄影的話,或許可以知道失去記憶的時候你在哪裡、在做些什麼。這只是個提議,當然你可以拒絕,看或不看取決於你個人意願......」
「好。」方怡婷一下站起身,雙手握拳,緊鎖眉心,堅定地重複一遍:「我要看,就算害怕也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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