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她的棋 - 第六盤　最重要的橡皮擦

位於行政大樓七樓，出了電梯便可看見的教室。

這裡的座位屬於階梯式的，平時作為上課用途，而今天則有個不一樣的任務。

那就是作為研習的集合地點。

星期三下午五點半，首次的研習集會正式開始，遲到這種情況不會出現在英宇這樣的頭上，如今，他正埋頭於眼前的測驗卷。

不只如此，測驗卷和文具用品的旁邊，還有已經簽好名的同意書。

英宇仔細而認真的作答，畢竟這次的測驗是針對符合資格的人進一步篩選，通過的人才能正式參加研習，不能有任何閃失。

考試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雖然題目不容易，昨晚還難得熬了個通宵，搞得文字都像是在飛舞一般，但是英宇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到了接近尾聲的時候，英宇一不小心弄掉了橡皮擦。

橡皮擦咚咚的在地面滾動。

或許是睡眠不足的關係，頭也開始痛。

這個場景有些熟悉。英宇的腦中浮現過去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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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行圍棋補習第四天，兩人在202教室的教學告一段落。

英宇為了趕報告，於是打開筆電。

「你先回去沒關係。」

記得自己是這麼說的。

畢竟和香身為教學助理，下了課之後，也沒有耽誤她個人時間的道理。

報告處理到一半，英宇陷入某種狀況。

不妙。這個感覺。

對於自己的這種狀態，其實英宇也有所體悟。

腦袋像是被水嘩啦啦潑了一下的這種感覺，同時像是正散發著熱氣，打從心底的興奮感。

沒錯，這就是百分之百的工作狀態。

文字一行又一行的形成，手指如實的將腦中所想的概念傳達給鍵盤。

隨著字數愈來愈多，英宇開始認為說不定今天便能完成這份報告。

就在這個時候，手臂不小心勾到桌上的橡皮擦，落到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要撿嗎？可是好麻煩。

英宇姑且還是張望四周尋找橡皮擦。

然而令人感到不解的情況是──

「時間差不多了，你怎麼還沒走啊？」

和香翻著詰棋題本，聽到英宇的話，稍微點了點頭。

「我想要練完這些題目再走。你別在意。」

長長的黑髮，玲瓏有緻的五官，加上專注的神情，令人不禁多看幾眼。

不過在英宇眼裡，這個教學助裡的舉手投足都擺出相當高傲的態度。

除了對圍棋這個專長相當自負，講話稍微得罪一下就會動用暴力，偶爾還會散發自己是美女的高傲氣場，雖然她的確是個美女沒錯。

英宇隨便「喔」了一聲作為回應，便繼續投入報告中。

後來，打到倒數第二個段落，英宇看了看窗外。

天空已經一片漆黑。

往身邊一看，和香正在做瑜珈伸展，地板上還鋪著不曉得從哪裡拿出來的瑜珈軟墊。

從胸口經過腰部，最後再到達臀部，構成優美的ｓ形曲線。額頭上滲出的汗水沿著兩旁滑下臉龐落入鎖骨之下，略有重量的規律喘息，不時傳來不曉得是「嗚」還是「哈」的呻吟。這就是會運動的女孩子嗎？

……很健康，但又莫名的色情。

似乎注意到英宇的視線，和香撩了前額的髮絲。

「我最近缺乏運動，你要不要也來試試呢，搞不好會減掉十公斤喔？」

「不用了，我減掉十公斤就會變成紙片人。你為什麼不回去？學校要關門了吧。」

「我回家就懶得動了。」

「說的也是。」

平時在外頭培養的工作狀態，只要一回到家便會自動還原成休眠模式。不只冰箱有許多食物，電視機、遊戲機等東西也會消弭工作或是學習意識。

「好了，我差不多該走了。電燈要記得關喔。」

「我知道，掰掰。」

英宇再度打起了字。耳邊原本還有些騷動，但在和香離開後也平息了下來。

又過了約半小時，他敲下最後一個句點。

「呼……」

完成報告的疲憊感、解放感，以及安心感瞬間湧上，英宇伸了個懶腰，緩解因長時間打字而僵硬的肌肉。

正當他準備收拾東西回家的時候，卻發現和香還在位子上。

她靠著自己的手臂打著小盹，發出平穩的寢息。

這個人是怎麼一回事……

由於再不走學校真的要關門了，英宇也不能留下她一個人在教室，於是伸手搖了搖她纖細的肩膀。

「喔喔，幾點了？」

和香悠悠醒轉，英宇嘆了口氣。

「剛才不是要走了嗎，幹嘛還待在這裡？」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後來想想在家睡覺會失眠，所以果然還是待在這裡吧。反正你會叫我對吧？」

「要是我沒注意到呢？你這樣子很危險。」

「那樣好像也挺有趣的……」

英宇一邊收拾東西，腦中忽然竄上一個想法。

「難不成你在等我？」

和香聞言笑了笑，然後用問句來取代回答。

「你家裡沒人嗎？」

「我媽今天加班，我爸出差不會回來。在這裡把東西處理完對我而言比較好。」

「我家也是，妹妹去外縣市比賽，家裡的人也都過去照料他。反正我一個人是沒問題的，畢竟我可是優秀的成年人。」

「像你這種人，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肯定都會開著電視吃飯。我說的沒錯吧？」

「咦？呃……才沒有。」和香輕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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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香總是以學姊之姿，表現出高高在上的樣子，這次難得顯露出明顯的破綻，讓英宇感到意外。

媽媽經常加班，爸爸也會有連續留在公司過夜的情況，更不用提住在外頭的哥哥。英宇也必須習慣獨自一人待在家裡。

客廳安靜的反倒讓人感到刺耳，自己一個人又懶得踏出家門，晚餐多倚仗冰箱的剩菜或者冷凍食品，開啟電視是起碼在吃東西的時候，有種受到它溫柔注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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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才不寂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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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宇利用湯匙，將微波出爐的冷凍炒飯送入嘴裡。

綜藝節目的多位藝人分成不同小隊展開競爭，有的跋山涉水，搜索通關道具，有的得吃下不知名的奇葩食物，英宇發自內心感到無聊。

然而，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笑容。

雖說是為了工作，在觀眾面前擺出形象，裝出跟同伴在一起很愉快的樣子。

即使如此，就連那樣的笑容，英宇都感覺刺眼。

和香裝傻的表情，感覺與某人重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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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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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香選擇在此時起身。然而，不曉得是不是練完瑜珈導致肌肉痠痛，她突然沒站穩而向前倒。

幸好英宇反應夠快，向前接住對方。

聞到頭髮的香氣，身體也很柔軟。

感受到女性的存在，英宇的心臟差點漏了一拍。

和香顫抖了一下，英宇這時捏了把冷汗。

「你、你可欠我一次人情喔，跌倒的成年人。」

「……那我立刻把人情還清，禮尚往來。」

她故意用從容的口氣說道。

然後撿起地板上的某樣東西交到我的手上。

「要好好珍惜喔，別再弄丟了。」

英宇本來要在回去前找到它的，不過由別人送來的感覺也不壞。

「要去吃點東西嗎，也沒吃晚餐。」

「哎？」

和香愣了一下，接著攤開錢包，露出明顯不安的神色。

「糟糕……」

「怎麼了？」

「我只帶了一千元，還請手下留情，讓我能搭車回去。」

「呃。沒有人要你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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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來到學校附近的熱炒店，各自點了想吃的菜，然後面對面享受美食。

菜色有鳳梨蝦球、空心菜炒牛肉，蔥爆羊肉等等家常菜。

其中，和香消滅一盤皮蛋豆腐之後又追加一盤，她似乎很喜歡這道菜。

難道因為是黑白色的嗎？

英宇用玻璃杯喝著柳橙汁一邊想著。

「我從以前就想試試的。」

和香喝了一口飲料，忽然開口。

她瞇起眼睛，掃視店內的情況，之後看向英宇。

「熱炒真好吃，還可以添飯，我以前都沒來過。」

「妳也太誇張了，起碼會來過一兩次吧。」

即使是英宇，雖然現在很少跟人來往，但大一大二的時候也曾跟關係不錯的朋友來過。不過想起那些人，就讓英宇捏緊紙杯。

和香嘆了口氣說：

「雖然有能夠聊天的朋友，只是女生好像通常不會約吃熱炒，或許是環境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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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炒店多在晚上到凌晨營業，服務的客群有剛結束工作的上班族，也有附近的街友，總而言之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刺鼻的香菸氣味更是會不時飄過來，對於女生團體來說可能不是友善的用餐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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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要多吃一點喔。」

這麼說的和香夾起一口菜，筷子伸到英宇面前。

「嘎？」

「吃啊、怎麼不聽姊姊的話了呢？什麼時候變得那麼不乖了？」

筷子的尖端來到英宇的嘴邊，英宇因為和香突如其來的舉動而僵住了。

仔細一瞧，和香的臉龐染上緋紅，還吐出香甜的熱氣。

難不成……她喝的是……

和香的紙杯隱約釋放某種飲料特殊的氣味。即使年滿十八歲就能喝了，但控制用量對於成年人來說也是重要的課題吧。

「我們差不多要回……唔！」

口中傳來炒羊肉的沙茶氣味，和香則是露出開心的表情。

「吃了、吃了，好乖好乖。好吃對吧，聽姐姐的準沒錯。」

「我說啊……」

「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聽到這句話，英宇稍微睜大眼睛。

「為什麼……？」

「還說為什麼，妳光是下棋，每一餐都自己在房間裡吃，這樣不好！」

和香鼓起臉頰，表示出不滿。

「我啊……一直追逐你的腳步，但是果然辦不到，我連踏入妳那個世界的資格都沒有。妳會怪我嗎？」

和香泛起淚光，英宇於是搖了搖頭。

「但是，我會怪我自己。妹妹進步的比自己快，不僅成為院生，也很快成為職業棋士，說實話我很高興，以姊姊的身分以妳為榮，可是……」

和香將剩菜用筷子攪拌在一起，食材、醬料混合後形成五顏六色的邪惡料理。

「可是，別丟下我啊。」

和香的聲音愈來愈小，卻在英宇的泛起大大的漣漪。

英宇的哥哥順利投稿出道，成為一名小說家時，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

哥哥很努力，那是應當的結果。

不過，不甘心的地方就是不甘心。

對方已經站在實現夢想的半路，可是英宇甚至連起跑點都沒站上。

兩者的差距絕望到令人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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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還在完成學業的路上，哥哥就已經一部接著一部的推出作品，不斷累積著人氣。

每當自己稍稍前進一步，但哥哥跨的每一步都是如此巨大，愈是跑著，距離沒有縮短反而愈來愈遠。

可惡。

可惡……

昏暗的天色下，面對面吃著熱炒的學姐弟，原本以為沒有其他共同點，境遇竟是如此相似。

英宇將柳橙汁灌入口中，不仰起頭的話，某種液體恐怕也會跟著奪眶而出。

「不說了，還是多吃一點吧，來，啊──」

這時，和香換成用湯匙舀起邪惡料理，直逼英宇的眼前。

「我、我吃飽了。」

見到英宇拒絕，和香皺起眉頭。

「姐姐知道了，一定是味道不夠，那麼再加點東西吧。」

說完，她從懷中拿出某個東西放入料理攪一攪。

「那個是什麼時候！？」

加入攪拌的東西，是英宇的橡皮擦。

記得自己已經收到鉛筆盒，不知何時被偷走了？

和香舀起包含橡皮擦在內的邪惡料理，再度逼近英宇。

橡皮擦染上褐色的醬料、炒青江菜的紅辣椒，甚至還泡在各個菜餚的湯汁裡。

簡直就像是參加惡搞的綜藝節目。

英宇第一次體會到被那些藝人隱藏起，名為恐懼的情感。

「等、等一下！」

「我說過要好好保管物品的對吧。」

和香露出孩子般的純真笑容。

看來這個人喝醉的時候，所有的記憶也會全部混在一起。

這是腦中一片空白的英宇最後的想法。

不久，店內傳來悲慟的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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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到桌下的橡皮擦顯露出醬汁的褐色痕跡，英宇記得自己當時好不容易才把它從嘴巴裡吐出來，即使如此隔天還是拉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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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卷能做的都做了，還有僅剩的時間能檢查。

他很清楚這種事，可是他無法將視線從落在斜前方走道的橡皮擦移開。

不久，英宇舉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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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最重要的橡皮擦掉了，能幫我撿嗎？」

或許是表達方式太誇張，全場同學都笑了，但是英宇沒覺得有哪裡好笑的。

監考人員幫他拾起橡皮擦，隨後英宇交了卷。

雖然也沒剩多少作答時間，不過他想快點去到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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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盤 最重要的橡皮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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