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黑子回到住所時難得地天還沒亮,一片漆黑的房間讓黑子驀地覺得十分不習慣,畢竟他已經很久沒在日出時分前下班了。但今天本就不是他當班,因此最當忙碌的時段過去,他們也稍微敘過舊以後虹村便大氣地擺擺手讓今天本來不該出現的人離開。從各種方面來說虹村確實是個很不錯的上司,但就是太過深藏不露了點。
回家的第一件事當然是先開冷氣。放下背包的他只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帝光的酒味還有汗液乾掉後留下的臭味,儘管今天的生活確實太過充實而使他的身體越發疲憊,但對此有輕微潔癖的他絕對不容許自己以這種狀態的身體倒在床上,因此他仍是一咬牙強迫自己丟下包包轉過身,拖拉著沉重的步伐把自己關進了浴室。
扭開花灑,率先噴灑而出的是蓄積其內的冷水,淅淅瀝瀝從黑子的頭頂沿著身體的曲線蜿蜒而下。偏低的水溫驅散了纏繞在身上那股黏膩的燠熱感,總算讓他感到舒適了些,因為酒精而有些暈呼的腦袋也終於因此清醒了一點。
「——哈啊。」
他到底在幹些什麼啊。邊自嘲地問著自己,額頭邊抵上了涼冷的磁磚牆。水珠滴滴答答沿著淺色的髮墜落到地上,滑過眼梢引起些許刺疼,而後染上新妝一般的赤紅。
黑子就這樣任憑自花灑落下的水不斷沖刷著自己的身體,從冰涼一路轉為舒適的恆溫。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因為高尾的一個問句而動搖,然而現實呈現在眼前就是這樣的結果。這的確不像他,為了這樣的事情在工作上出錯什麼的……這樣的感覺算什麼呢?從來沒有被這種感覺影響的他又是因為什麼而讓這件事情影響自己?
一次工作場合以外的見面,會讓他動搖到這個程度嗎?還是說在更早之前就……
許多問題在黑子的腦裡轉啊轉,水從他的身上傾洩而下最後流入了排水孔。他意識到繼續站在浴室裡浪費水也想不出什麼,黑子索性搖搖頭把瀏海往上一撩,旋即快速地將自己沖洗乾淨,把自己簡單弄乾之後咚一聲倒上床,伸長了腿蹬在牆上,淺藍的腦袋從床緣探了出來。
髮梢末端濕搭搭的匯聚出細小的水珠,落在地上成為一個一個小小的圓。
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片蒼白的天花板,經過久用的日光燈相比起剛換上時已經黯淡不少,大概再過一陣子就會開始閃了吧。黑子伸出還略帶著濕氣的手掌向上,像是要抓住那片光芒似的握住了拳,隨後鬆懈了力道——掌心蓋住了雙眼,視線被帶著微光的黑暗籠罩。
黑子試著從第一天開始回憶起。
「……真是……」
他吁了口氣,在床上像煎魚一樣緩慢翻了個身。
腦袋裡浮現了離開酒吧前高尾說的那些話。
「吶小哲,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啊。赤司說得很——直接啊,他就是想要你嘛,和哥我看人也是很準的……那你呢?」
被高尾不斷追問著不由自主把事情和盤托出,於是酒吧全體同僚總算是把事情了解透徹。姑且不論虹村那一臉「好啊你個好小子自己出去就算了還要拐我家孩子要不要臉」的表情,還有喀啦喀啦按著彷彿下一秒就要衝出去幹架的指關節(當然是被阻止了)外,其他人倒是因為早有耳聞或是當時根本就在現場而沒有多大反應。
高尾巴著旋轉椅,把它當作遊樂場的玩具一樣旋轉蹭動,惹來虹村似笑非笑的表情和綠間莫可奈何卻帶著警告的瞪視。正當黑子還被問題衝擊思考著怎麼回答,同時還分了點精神想著他到底要轉幾圈才會頭暈從椅子上摔下來的這種蠢問題時,對方卻嘿唷一聲跳下了旋轉椅,居高臨下地看著黑子,伸出手捏了捏對方的鼻子。
「姆嗚。」
「小哲你想想,之前遇到那麼多想要你的,為什麼你只因為赤司那傢伙失常啊?」
「那是——」
高尾如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盯著黑子薄冰顏色的雙眼。
「我知道的小哲,是個喜歡就直率的喜歡,討厭就直接說是雜草的男子漢哦!」
「高尾君說得倒是很容易……」回憶停在高尾最後那句話,似是有對此有些不滿,呢喃的碎念中帶上了一點抱怨的意味。但他知道對方說的確實是事實,今天自己因為與赤司的見面而失手的絕不只是那一杯Margarita,在比例上的失準更是多得連自己都不忍卒賭,在當下他幾乎只能慶幸多數客人的舌尖並不如他們那樣敏銳,還有虹村沒有一時興起讓自己調酒給他,要不他鐵定因為累積成山的失誤而被虹村彈破額頭。
還有,那杯從根本就完全錯誤的Margarita,味道真是有夠詭異的。黑子想起為了不要浪費只好自己喝掉的調酒,那股怪異的酒精味好像還殘留在嘴裡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吐吐舌頭,好像這樣就能把那味道全部清乾淨一樣。
好像想岔了。黑子搖搖頭,髮梢剩下的濕氣被他甩到地上,然而他本身卻連下床都覺得懶惰,索性也就把弄乾那些水的工作交給房間的冷氣。儘管沖過澡多少舒服了點,但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仍讓他累得好似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躺在床上時那股不容忽視的痠疼隨著思緒流轉強勢地彰顯著存在感,連動根手指都能讓他疼得皺起眉。
說起來,他們的初見究竟是什麼樣的情形?
時隔多日,黑子的印象已然有些模糊,但在他的印象裡,仍留有當時被那個喝醉的紈褲子弟搭訕的惡劣畫面,對方滿口酒臭熏了他一身令他作嘔,扯著自己領口的手掌粗暴而毫無教養。那個人——那個人是不是,跟自己說了他的名字?然而在自己的記憶中,對方卻連面容都已模糊不清。
他向來不會記得客人的名字,哪怕對方來了一次又一次。那是他在這一側保護自己的方式。但又為什麼……他記下了「赤司征十郎」這個名字?
分明說著同樣輕挑的搭訕,每一次在帝光的見面甚至還能包裝出不同的臺詞……放眼望去難道帝光的客人中會使用這招的還少了?不說別人,光冰室和高尾就已經足夠有殺傷力了……只是黑子這時候才想到,他可以對客人的搭訕一笑置之;也能輕而易舉面對冰室的調情;隨意將高尾的玩笑塘塞回去更是小事一樁,但唯獨赤司,他似乎從來——沒辦法給予確實的反擊。
他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這對於「帝光的調酒師『影子』」來說,是多麼異常的一件事。
黑子從床上嘿喲一聲撐起了身體,經過一段時間頭上腳下滾來滾去的腦袋有些暈呼呼的,甫撐起身引起一陣眩暈,也讓他久經思考的腦袋突然落入一片短暫的空白——隨後則是針刺一般的鈍痛。享受慣了還真忘記自己在冷氣房,濕著頭髮待在裡面果不其然鬧了偏頭痛。
才剛撐起來的身體很快又軟綿綿靠上床頭的大枕頭,黑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視線往旁邊瞥正巧映入小冰箱的門。
「好想喝酒。……如果會個念力什麼的就好了。」
這麼碎念的黑子,依舊因為疲憊與懶散的催化而連下床的意願也沒有。只是他今天也喝得夠多了,腦袋的昏沉除了臨時加班的疲累以外想必也有酒精的催化。他抱過放在另一邊的大兔子娃娃,下巴壓在兔子的頭上,微微瞇起了雙眼。
中斷的思緒再一次不受控制的繼續往下想,想到值班前他和赤司一同度過的那個下午——和晚上手忙腳亂的場景相比之下,悠閒的不像現實。怎麼說呢,和對方聊著書的內容也好、享受許久沒時間吃的甜點也罷,儘管答應得陰錯陽差,但直到現在想起來,他還是覺得自己度過了一段十分合他理想的時間。也因此他有機會修正在他的第一印象中過於偏頗的、關於赤司征十郎這個人的印象。
而對於褪去了公關形象的赤司,黑子發現他也並不如自己一開始所想的那麼討厭對方。他發現對方和冰室一樣,有著屬於研究生的書卷氣,談吐之間的優雅並非源自他的職業,更如同印在骨子中的本能。從表面也好、談過話也罷,從任何方面來看,赤司無疑是非常優秀的。
他自己也得承認當時的赤司確實非常吸引人,談吐間充滿自信的神態讓他不自覺跟他說了許多,也難得地能拋開那些情緒安適地聊著瑣碎的日常……同時也想著,為什麼這樣的人,要在龍蛇混雜的「這一側」從事那樣的職業呢?他眨眨眼,眼前浮現出赤司勾著笑垂著眼,跟他聊著書的內容的樣子——
其實事情也沒有那樣複雜吧。
他的腦海中突然竄過了這樣的念頭——不如說,自己真的不明白嗎?黑子用力打了個呵欠,眼角蓄積了些許生理性的淚水。他看著外頭已經開始泛起魚肚白的天空,漸漸模糊的意識這麼問著自己。
黑子哲也。
近來自己的反常,你還不明白為什麼嗎?
黑子總覺得,他要的答案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再往前走個幾步,他就能完全明白那些他早應該想通的情感——
在意識完全陷入黑甜的夢鄉以前,黑子確實看見了那抹鮮麗的赤紅色,轉過身,嘴唇張歙著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