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到了夏天,我待在咖啡店裡的時間就會變長。
除了蹭店家的冷氣以外,另一方面是不願面對室外攝氏三十五度的高溫,平日上班通勤路上就算隔著鞋底也能感受到地面傳來的熱,剛化好的妝才出門不到一小時就毀了一半,卻又不得不繼續邁出步伐,打著陽傘也像在蒸籠裡悶著,我這平凡的打工人在烈日下就是個在烤箱裡被迫跳舞的螞蟻,汗水滴到地面甚至會發出滋的一聲,然後蒸發得無影無蹤。
也因此,我每個週末都挑不同的咖啡店到訪的習慣變成在特定幾間咖啡店中輪流,因為許多咖啡店都有大約兩小時的用餐時間限制,兩個小時對於週末在咖啡店的我來說不過是一抬眼的事,根本沒有辦法好好沉浸在咖啡與書裡,要是接著換間店又得經歷室外高溫與額外的最低消費金額,雖然說我的經濟並不是特別拮据,可是能省下花費誰願意多開銷呢。
而那特定的幾間咖啡店便沒有用餐時間限制。這個週末選擇的咖啡店位於住處步行十分鐘的住宅區內,老闆是個對甜點與咖啡深刻著迷的沉默青年,對於客人走進店裡也不會精神抖擻地說出「歡迎光臨!」或「你好,請坐。」,只會將視線從手上的工作挪開一眼,像是確認推開大門的是客人,不是調皮的流浪貓狗一樣,然後回頭繼續專注工作。
不過這裡的音樂家系列日曬咖啡非常好喝,從咖啡豆被打碎研磨開始便是種香氣的饗宴,待熱水隨壺口流出淋在咖啡粉上又是不同層次的淡淡花香——對我來說,看著、嗅著咖啡研磨沖泡的過程即是品嘗咖啡的開始。
或許是老闆明白自己的沉默,店裡除了背景的古典鋼琴樂外,還在咖啡吧檯的天花板一隅吊掛了台大小不到五十吋的液晶螢幕電視,把聲音轉成靜音後播放電視節目。不知是不是事先挑選過,這個夏天到訪的幾次裡都正好播放著各領域特殊經歷者的採訪節目,從新聞時常訪問的名醫、演唱電影主題曲的金曲歌后、投身偏鄉教育的小學老師等,主持人是談話性節目常見的女班底,整段節目包含廣告長達一個小時。
挑選好和咖啡搭配的甜點,我挑了最小的座位面對咖啡吧檯的方向坐下,從包裡拿出今天預定讀的太宰治《人間失格》,店裡加上我只有三組安靜的客人。這本書從我大學時便讀過兩遍,每個時期翻開都有不同的體悟,且篇幅不算多,很適合作為下午茶的閱讀夥伴。
待香氣撲鼻的咖啡與甜點上桌,我啜了一口咖啡,指尖撫過紙漿被重複壓榨後光滑的表面翻開第一頁,注意力即將逐漸投向字裡行間的剎那,眼角餘光瞥過那台吊掛的電視螢幕,透過光線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似曾相識卻又截然不同的臉。
螢幕上受訪的男人梳著隨性的黑色長髮在後腦勺繫起一小搓馬尾,膚色曬得比小麥色還要深,甚至接近可可牛奶的顏色;本就深邃的五官輪廓變得粗獷而明朗,下巴留著一公分左右長度的鬍鬚,眉眼之間映照著閃閃發亮的自信與愉悅感,好似在夜裡撥開層層雲霧,終見到目的地的晨曦迎面照耀般充滿希望;上身穿著軍綠色風衣外套,腿上不是記憶中的咖啡色皮鞋而是登山用短靴,與我前些日子見到他的俐落菁英形象相差甚遠。
「大家好,我是旅行部落客周柏睿,可以叫我阿睿。」由於店裡的電視是靜音模式,我沒有聽見預期中的熟悉音色,以及我已知的他的職業。
旅行部落客?這個職業我想都沒想過,更別說是這位原本是皮膚科診所醫師的人會從事的工作。不知不覺地,我闔上手上的書頁靜靜看起節目,原來在電視上看見熟人的感覺是如此微妙而孤獨的。
「據說柏睿成為旅行部落客還不到一年,是甚麼契機讓你辭去本來的醫師工作去做部落客呢?」
主持人第一個問題便問出了我的疑惑,從上次見面到現在過去半年時間,我能理解外貌與氣質會隨環境改變,可是他身上明顯多了一股獨一無二的、促使他成為現在模樣的核心能量,從某刻開始不斷運轉供應著。
螢幕上的周柏睿揚起爽朗的笑容,細長的眼尾隨之瞇了起來,與我的記憶中相同而使我感到些許懷念。
「這麼說可能有點不負責任,」他垂下視線,用手指關節處搓了搓下巴的鬍子。「我覺得有些事情只有現在的我可以做,當我開始思考這件事的意義時我已經踏上旅途,這得感謝我的一個朋友。」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地直視著畫面正中央,好似正與他口中說的朋友面對面道謝一般。
「像是趁年輕去做一些瘋狂的事情嗎?」大概是主持人的談話技巧,我默默地將自己代入訪問者的角色。
受訪的男人點了一下頭。「可以這麼解釋,但有的時候不是因為瘋狂而去做,是做了之後回想起來才發現自己挺瘋狂的。」
「後悔過嗎?畢竟醫生的社會地位和薪資都比較高。」
「我認為是沒有的,就像以前看過的一段廣告詞,有些事情現在不做,以後就不會做了。我想如果不去做的話,我才會後悔吧。」
即使周柏睿這麼回答時的表情和節目剛開播的第一幕相同,可不知為何我卻從他的眼神裡看見隱藏的痕跡,或許是考慮了節目播出的後續影響而沒有說出最真實的理由。
那個讓他近乎一夕之間離開現有生活的真正理由。
「就我們所知,您成為現在的身份大約半年左右,我們團隊會找到您是因為一則在網路流傳的影片。」
節目畫面從兩人的對談切換成手機直立式拍攝的影片,影片背景是一間藤編店外
,依光線來看應是陰天或是接近傍晚的時候,周圍圍了許多人看著一個躺在地上的男人,以及一個身穿黑色短袖男人跪在地上,打直手臂雙手交扣按壓倒地者的胸口進行著心肺復甦術。
「這是我在泰國清邁某個市場逛街,忽然有人倒地不起,大概是醫生刻在基因的反應,就跑過去查看,情況不太對就先做了CPR。」
「甚至有網友歪樓說『這特種兵身材竟然是醫生?』、以及『T市之光!』等等,您是怎麼看待網友的留言的呢?」
等待主持人照著手稿唸出幾則網友留言後,周柏睿像是早已預想過回答,在主持人語畢的下一刻精準地回答。「謝謝大家,我只是個善良的部落客。」
「您謙虛了,那有關職業之間的轉變——」
節目按著台本節奏接著進行採訪,我不知自何時開始在桌沿支著手肘讓掌心托著下巴,咖啡喝了兩口,甜點一口也沒碰,書靜靜地躺在腿上,我的視線盯著眼前的螢幕,螢幕裡的人在空氣裡透明地變得遙遠,我的注意力或許自發地追隨他的身影,卻在某一刻恍惚之間發現周圍只剩下空白的視野。
「您下個國家打算去哪呢?」
思緒在一片空白中迷路歸返時,主持人的這句話映入我的眼簾。
「下週二準備去印度。」周柏睿毫不猶豫地回答,眼底有甚麼東西正閃閃發光,直起上身蓄勢待發地向前靠攏。他早已準備踏入下一個未知。
我想起去年在某間咖啡店裡,他啜了口耶加雪菲,搓了搓後頸向我問出的問題。
妳記得,上一次由衷感到開心是甚麼時候嗎?
我想,換作現在的他或許會回答「現在。」。不過並不是因為在網路上出了名、上過節目,而是因為他眼底那片熠熠閃耀的東西。
我不知道那是甚麼,或許是與他相愛的戀人、令他著迷的全新的興趣,抑或探索未知的刺激,但我可以確定它是使他的活力不斷湧出的源頭,而我沒有與那相似的東西。
其實在他這麼問過我之後,我仔細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只是現在的我大概也會回答同樣的答覆——剛剛。
或是現在。我正在咖啡店享受著我為數不多的興趣。
我甚至沒有辦法充滿慾望或興奮地答出其他答案,那些曾經的快樂在記憶裡軋得扁平,好讓我一張張收進腦海的抽屜塵封,僅留下幾格容得下咖啡、書與貓的空間供自己使用,無論是哪一格我都能負擔這一塊蛋糕的風險,包含被視為過於保守與膽小的評價。
隨著節目畫面拉遠、模糊、進入片尾宣告結束,周柏睿的身影再次從我的眼前消失,我收回電視螢幕上的視線啜了口咖啡才發現已經涼了,不過香氣依舊迷人,搭配甜點一起嚥下亦是不同的感受。我重新掀開腿上的書頁,文字如涓涓細流漫入我的意識,直至店家打烊。
這次我沒有像得知他離職的時候聯繫他,與是否關心親友無關,畢竟噓寒問暖的人不一定是真的關心對方,留給對方空白的人也不一定背信忘義。他找到了這世界上僅屬於他自己的生活目標與平衡,就像電影裡的某段劇情在我的生命中短暫放映,而我也從他的世界路過。
一個多禮拜後,我收到一張來自印度的明信片,我的文科再怎麼差也能一眼認出相片上印的是泰姬瑪哈陵,背面用黑色墨水寫了短短一行字,字跡瀟灑而不自大,信件下緣沒有署名與日期,可是我清楚知道寄件者的姓名、家鄉,以及此刻他臉上洋溢的希望。
「我們都是天生的賭徒。」
-全文完-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ARh3RB49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