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6 \夏蟬(下)\

暑假的機票全都貴得令人乍舌。

鄭子瑜坐在書桌前敲著筆電，點開一個又一個視窗，那一串串的零讓他頭皮發麻。畢業旅行的旅費是肯定不夠了，但他不是很想開口問父親要錢......

手機一震。朋友傳來幾張沙灘戲水的合照，和催促的訊息：「你到底什麼時候飛過來巴里？再不來我們就吃光所有好東西了XD」。

鄭子瑜點開照片。

清澈的藍天、碧綠的海、璀璨的陽光。若非家裏那些人搬進來，他就會在站在滾燙的沙子上和朋友們一起追著沙灘排球奔跑，在照片中露出笑容。

但新的家人剛搬進來，他還是需要留在家裏的，以免讓新的家人以為他在這個關口避而不見是因心懷不滿。

為了家人之間不生嫌隙，退掉本來買的那張機票、打亂畢業旅行的規劃是他應該承受的犧牲。

都十八歲了，他自願負起應負的責任，不應因此對搬進來的家人生出任何怨懟。但在容裕第七次在他房間門口徘徊時，鄭子瑜還是生出些許厭煩，輕踢地面旋轉椅子，面向門口。

「有事？」

被抓個現行的容裕僵立在門邊，雙臂抱緊藍色的單行簿，眼睛垂下盯著地面，耳朵紅了大半。

「......有題目不會解。可以問你嗎？」

對，幫這些小忙也是他的責任。

鄭子瑜借闔上筆電、將電腦放到一邊的片刻調節好心情，然後敲了敲桌面，示意他拿過來。

藍色單行簿在桌面上攤開，鉛筆字潦草地抄寫了概率題，下面的演算明顯擦掉了很多次，紙都有點磨壞了，看來確實是自己努力了很久才來求教的。

鄭子瑜略略思忖，執筆寫下演算步驟，然後逐行解釋。容裕站在旁邊彎腰傾前，聽得很認真。鄭子瑜仔細地教了一遍概率題，在答案下方畫了兩道斜線。

「懂了嗎？」

容裕點頭，臉上卻有些掩藏不住的懊惱神色。他輕聲道謝，伸手去取回單行簿，卻被鄭子瑜按住簿子。

「不懂就說不懂，不然你永遠都學不會。」

容裕一愣，訥訥地點頭，雙手交扣在身前。鄭子瑜在空白處畫下箱子與黑白的小球，以圖像輔助教學，再講了一次。

容裕盯著那個畫得簡陋的箱子，盯得很認真，手指不住地動，好像在摺疊甚麼無形的東西。

鄭子瑜擱下手中的原子筆，語氣不慍不火：「你有在聽嗎？」

容裕一抖，心虛地將雙手背在身後，小聲道：「對不起。」

鄭子瑜輕歎一口氣：「我擬一道題，你解解看。」他不想打亂容裕寫練習題的順序，便翻到最後一頁，卻愣住了。

最後一張紙皺巴巴的，滿是縱橫繁複的摺痕，好像被反覆摺疊又攤平過許多次。

鄭子瑜忽然明白了容裕剛剛在做什麼：是看到自己畫的箱子，手指下意識地摺起了紙箱。他大概是聽媽媽的話，很久都沒有摺紙，手指卻實在耐不住寂寞，克制地用練習簿的最後一頁發洩摺疊的慾望。

容裕這次連話都說不出來，耳根都紅了，濃密的眼睫微微顫著。陽光將窗口多肉植物的影子印在少年肩上，也將薄紗窗簾的淺青色投射到他身上，整個人顯得如翠玉般脆弱易碎。

長大要割捨一部分的自己。大人們這麼說，而他聽話了，努力地拔除那深入骨髓的熱愛，壓抑那股執拗與癡迷，希望成為他們所稱許的那種上進成熟的好孩子。

你做得對。今日作出犧牲，日後會有所回報。

或許應該要這樣鼓勵他。但鄭子瑜甚麼都沒有說，只是翻過那皺巴巴的一頁，在平整的紙上寫下新的題目。他站起身，讓容裕坐在椅子上解題。

「慢慢來，不要心急。」

少年握緊了手中的原子筆，點了點頭，低頭閱讀題目，嘴唇微動默念字眼。

在夏蟬潮水般漲退的叫聲中，鄭子瑜站在旁邊，窗口打來的陽光照在他背上，暖意包裹著軀體，使他陷入懶洋洋的恍惚之中。

「我算好了，哥。」

鄭子瑜回過神，低頭去檢查答案，在打勾時才反應過來他剛剛叫出了甚麼稱呼。容裕小心翼翼地抬頭看著他，一雙眼睛剔透得像水晶。

可能是夏季的陽光太熱，所以心底有甚麼東西融化了。

「答對了。」鄭子瑜闔上單行簿，遞給他：「有甚麼不懂的就再來問我吧，阿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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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夏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