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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休假日的晴朗午後，甲斐三敘爬上家中閣樓層，不知道是誰設計的伸縮樓梯與隱藏入口皆對身形高於國人平均的他實在過於狹窄難行，但最後終究順利將目標物——貼有『小翼：BABY』標籤的大收納箱搬下來。三敘席地坐在走廊地板，大概撢去外箱灰塵後直接打開上蓋、把箱內所有小翼嬰兒時期穿過的衣服、寢具薄毯，以及一些用品與玩具通通掏出，再一件件仔細地篩選檢查，欲將完好尚可用、並且適合的舊物整理出來，轉交給那對新婚夫妻。剛摺好疊放兩件稍有些褪色的嬰兒連身衣，三敘突然想起他幹嘛要一個人做這些苦差事呢？於是他朝樓梯口、對著樓下此時應該待在客廳的免費勞力吶喊：
「喂——喂！上來幫個手。」
沒過多久，大友龍之介——從前他的家教學生、同校學弟（雖然一個是研究所，一個是大學部），現在則是他的室友，慢條斯理得走上樓出現在三敘眼前，然後用不著三敘指示，大友便也在他面前盤腿坐下，自動自發地幫忙動手整理。
「三敘先生，這些是要整理給小翼的嗎？」龍之介心平氣和地問，絲毫沒有夾雜一絲不耐煩或是不情願的情緒。
「嗯。」
龍之介淺笑，「怎麼不全買新的？可是頭一胎呢……」他當然知道三敘這麼做的理由，只是仍舊忍不住明知故問，也算是藉機調侃甲斐家過於節儉的習慣。
「買新的？別鬧了。」三敘瞅了龍之介一眼，「你以為那傢伙在蒙古遊蕩四年是去挖石油了嗎？當然要替他們夫婦倆省一點，能省則省。」他不以為然地答腔，一邊持續翻找挑選，突然間似乎想到了什麼，有感而發得牢騷道：「……我還是覺得實在太扯，這結婚有沒有一個月啊？居然就打電話來跟我說懷孕了……是兔子嗎？他們兩個是兔子嗎？」三敘無奈又不可置信地激動碎念。
聞言龍之介僅是笑笑，不多作回應或是附和，逕自將話題帶開，想藉輕鬆的閒話家常安撫對方：「我們就要當舅舅了呢，真好。」他笑意滿載地愉快提道。
「我們個屁，」三敘一如既往賞龍之介一個大白眼，「是『我』要當舅舅，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他毫不留情地冷言駁斥。
大友龍之介莞爾一笑，也不再多說什麼。
整理完衣服、小被子、包巾、薄毯等布品，三敘的目光被一個明顯不像是嬰兒用品、不知怎麼混入其中的黑色方盒所吸引。盒子看來存放多年、上頭的皮質紋路也龜裂破損，他卻依然一眼能識出，此物鐵定是從百貨公司的精品櫃位所購入的名牌玩意（即便他不買奢侈品，不過也看多也收多了，自然有點概念）。將方盒拿至手上、打開，映入眼簾的果然是支一看便能知曉價格不斐的精品鋼筆！
不同於老舊禮盒，外表尚新的鋼筆斜躺在黑色絨質襯墊上，筆桿是葡萄酒紅，尾栓與筆帽兩端則鍍金——還有尖端天冠上再眼熟不過的白色六角星品牌標誌——這不就是他那前東家、超級死有錢人，大友文貴愛用的牌子嗎？（啊、龍之介也很常用，不過他現在很少在寫字了）——總之，他相當篤定這東西肯定不是他、涼子、小翼任何一個人買的，也不是父親遺留下的物品（如果是，他早就拿去變賣換現金），甚至確定不是某位長輩長官贈送的，他一點印象也沒有。所以、答案就只有一個了。
「——大友君，」三敘將盒子遞到龍之介面前，打斷對方突然玩心大發、把玩起軟膠玩具，「這是不是你以前高中買來送小翼的？」三敘嚴肅地質問龍之介。
龍之介放下玩具，接過三敘遞來的精品盒、將之開啟——「噢，好懷念啊！」他發出小小的驚呼，然後對上三敘的視線微笑道：「對、是我買的，不過是你送給小翼的。」
三敘被他的答覆弄糊塗了，「什麼？我什麼時候托你買過萬寶龍送小翼了？我怎麼可能會讓小孩子拿這麼貴的東西到學校炫耀？又不是瘋了我！」
「放心吧，我想小翼不至於這麼做，」龍之介將鋼筆自盒中拿起，一下打開筆帽細看筆尖、一下旋開筆身檢查墨水，「呵、她甚至沒寫過幾次呢。」
「想也知道，」三敘又從龍之介手中拿回筆，接續品鑑並且同時說道：「那孩子就知道看電視打電動看漫畫，什麼時候也跟人家有培養氣質、寫字練筆的雅興？你送她鋼筆簡直太浪費了，要撒錢也要撒對地方啊。」他無言地訓斥龍之介，這名大少爺不僅揮霍無度，而且還是個白癡，連送禮都不懂得要投其所好，難怪會被小翼痛甩。三敘轉玩手上的萬寶龍鋼筆，內心如此思索著，倏忽——他注意到筆夾旁的細小刻字，一個英文單詞『ONESELF』——
ONESELF.
中學生必背基本英文詞彙。
不過真實意義不在於此，三敘深知這詞出現的理由。
當甲斐三敘開始做起財閥繼承者大友龍之介的家庭教師——身為一位老師，一位引導者，他知道自己是在多管閒事，但是怎麼樣都無法視而不見……龍之介的本質和他的嚮往其實相互牴觸，而為此感到徬徨掙扎。所以他挑了那本書、寫下了那段話送給他，衷心希望他能夠傾聽自己的心——
For each one, there is only one real duty: to find oneself,and then to stick to it in the heart for life, heart and soul, never stop.
——「大友君，上面刻著的這個ONESELF……莫非這支筆是要送我的？」讀出隱藏訊息的三敘深怕會錯意，他將鋼筆遞還給龍之介，再次詢問。
龍之介勾勒起嘴角，綻放出的笑容溫柔似和煦的午後陽光，「是，當年原本要送給你，結果出了點小插曲、被你轉送給小翼——不過那都從前的事了、無所謂。我真的好高興你到現在都記得。ONESELF這個詞……還有你寫給我《徬徨少年時》的題字……都對我來說意義非凡。」他望著眼下握於掌心的禮物，指尖輕輕滑過微小卻深深存在的刻字，彷彿將情感注入般地輕撫。
「——那、三敘先生，你還願意收下嗎？」把筆重新放進絨墊溝槽，闔上，他鄭重地再一次遞到三敘面前，期盼對方接納。
「……既然你刻字了、那轉賣也會掉價，我只好勉強收下、勉強拿來用了。」三敘愣了愣，但又很快恢復平常，他淡漠得答覆道。伸手接過後，從盒中取出鋼筆、放在自己上衣左胸口袋。
「哈哈，我就是料到三敘先生有可能會轉賣，所以才刻字的。」龍之介望著三敘言行不一的舉動，笑意盈盈地回敬。
聽聞自己的性格處事都被龍之介摸透，三敘不免覺得有些難為情，他低下頭收拾起一旁擺得到處都是的物品，將用不著、丟掉又有點可惜的東西扔回收納箱；完全損壞、無法再利用的則裝進垃圾袋（還要留意垃圾分類），藉此轉移注意力。
見狀，龍之介當然清楚三敘的行為意味什麼，他的前家教雖然冷淡刻薄，平時也總板著一張臉，不過情緒卻相當容易捉摸，「……你本人對我也是意義非凡。」故意壓低嗓音、語帶輕浮得胡鬧，他就喜歡看對方羞赧到發怒的有趣模樣。
抬起頭，白眼都快翻到後腦勺，「——這句是話是多的，跟你本人一樣多餘。」三敘如龍之介所願，將手中垃圾袋重重往他的方向砸去，不過卻被反應靈敏的龍之介給接殺，攻擊沒有成功，讓這位黑皮膚大個的混血青年心情更加不悅了，「……去丟垃圾啦！滾！」
三敘催趕龍之介，自己也跟著抱起衣物，一起下樓準備去洗衣。
「啊、對了，今天只能丟可燃垃圾喔。」在樓梯口分道揚鑣前，他出聲提醒龍之介，避免這個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記錯日子亂丟垃圾、害他們被鄰居投訴。
衣服很快洗淨，歸功於有錢室友出資買的大品牌最新型滾筒洗衣機。三敘趁日照還算強烈便在後院晾衣；丟完垃圾回來、還給兩人泡了一壺洋甘菊花茶作為午茶的龍之介看到也自發過來幫忙。
「——我突然想到，」三敘一邊拉整攤平小毛毯，一邊對著身旁的幫手發話，「比起ONESELF……現在的你更適合另一個詞吧。」
「喔、是什麼？」
「MYSELF.」
「MYSELF.」龍之介柔聲複誦。
「是的，恭喜你找到你自己了，大友龍之介。」視線依然落於眼前小小嬰兒服、童裝，三敘深麥色的臉龐漾起淡淡笑容。
龍之介僅僅是盯著三敘，他的老師，一生的Mentor，眼底波光流轉，久久都未能尋到貼切精準的話語來表達此刻胸腔洋溢的感受。
「……三敘先生，你想不想——」
「——不想，滾。」
「我什麼都還沒說耶！」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想幹麻……好好的人不做、也學人做兔子……不對、你是狗才對。你要再煩一次我就拿鋼筆捅爆你的頸動脈。」
「呵、真是殘暴啊……但如果能死在你懷裡、好像也——」見三敘右手摸向胸前口袋，他立刻閉嘴，裝模作樣地認真披掛晾衣。
「三敘先生，不過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忘了說呢？」
「……啥啊？」
「沒當面跟我說就算了、當年你甚至連一封訊息都沒有傳！好過份喔……未免也太失禮、太薄情了……」
三敘總算意會過來，「什麼啊？所以你居然記到現在嗎？——」對龍之介的小心眼無言嘲諷著，「——好啦、謝謝。這下你滿意了吧？」
「不客氣。」龍之介喜悅地回笑。
今天真是太開心了，是值得慶祝的好日子，等等晚上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再邀請三敘，龍之介心想。
他的禮物在多年後，終於送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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