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的質詢讓陳大錦瞬間愣住,側目迴避眼神接觸,令他不得不暗自確信這姑娘稍前「幾乎沒朋友」的告白。那種生硬不修飾的句子,叫誰都很難拿捏答覆的內容。
「唉…為什麼這般的想?」
「她那天不是講得要我馬上做、去找相關的東西嗎。突然又說沒時間處理得等下星期。就當前後一日不足,她真的被其他更需緊急處理的約滿了。但我來飲法水的事呢?她人明明在附近呀,屬她的責任,為何麻煩長輩自己不做?」深呼吸趕跑些開始透過傾訴聚集的不忿,她試著保持客觀,「上次見她在觀音廟弄護符給我。所以,別的神壇她不能用的藉口應該不成立吧?」
「…她忙嘛。寧香的名氣滿誇張的──」
「陳師傅,你比我了解她。所以,任你說了算的啊。」
「陸小姐…」唉口氣,他抓抓頭,「既然『任我說了算』,那就儘管來聽聽啦?她沒什麼心眼兒的,固執是固執了些,但勝在不拘小節──這點呢、不單我,附近人人皆知的。問題的癥結在你跟她的相處時間太短,光看那態度沒錯,很反感。實情陶思安平日沒事走在街上,都一律掛著這副嘴臉的。」
「『這』……憤世嫉俗的嘴臉?」
「是呀、初期在紅磡更差啦!多句話好像要付費的勢頭!」
左手背一擊右掌心,看他描述時瞪大黑亮的不滿,陸肖頤不禁失笑的嗆了一下子。氣氛霎那轉向,變得輕鬆後,就簡單地解放掉她的心結,不再暗地裏耿耿於懷。
「陳師傅,陶思安年長抑或是我呢?」
「你。不過你們差不遠。」
「哦。」
給父母帶了外賣,他們身處寒風間歇性吹拂的街道。陳大錦正履行四十分鐘前步出廟宇時的諾言,陪後輩至她座駕停泊的位置。途中,仍在一見如故地聊著天;並刻意放緩行走的速度,享受這交流的光陰。
「那,我也不是不能明白她的心情呀。」
「怎麼說?」
「我讀過那醫館的報導。這年齡就當老闆、還有,在廟身為『師傅』呢──別提我媽初時直白的懷疑下去了,其他抱持相同態度的想必大有人在。長此承受,大概很難帶著好臉色吧。」
邏輯的結構很完整,聽著沒要挑剔的地方。
然而,正正因為她闡述得太完整了,重點更一針見血,不偏不頗。令陳大錦覺得這屬陸肖頤非常熟悉的片面。
考究及此,他攏攏眉。對方剛提到醫館的報導勾起了陳大錦首次見著陸肖頤的回憶、那時便尤其覺得她眼熟,還問過老朋友──
「唉唉唉,我記得了。」倏的停下腳步,黑亮雙眸翻上,他的一手食指朝天努力催促腦部工作,「你、是那位因意外昏迷六年的『植物人』翻譯學家?」
「哈哈哈!」
聞得那奇怪又毫不準確的稱呼,陸肖頤樂得彎了腰。她知道自己的職業比較特殊,其中包括的學位亦複雜,偏偏沒料及竟會被簡化成「翻譯學家」。抹掉了笑出的淚水,她才一本正經的解釋:
「我分別持有語言學博士、語言人類學博士和歷史人類學碩士的證書,精通九種語言。我曾是博物館的『語言專家』,從事幫忙翻譯任何出土文字的工作;當然、接觸得最多屬古本。所以,才被誤會成普通的翻譯學家吧?」
杏眸眨了眨,經過這帶專業用語的剖白後,她本人的確看著添設不少精英的氣質了。險些沒察覺自己忘記合上嘴,陳大錦富饒興趣的追問:
「這年紀就有兩個博士?還精通九種語言?」
「陳師傅,我說過我幾乎沒朋友的。因為時間統統花在書本上了,沒有你想像中的困難啦。」領頭繼續走,嘗試引渡對方跟隨,果然,陳大錦的拖鞋拍打地面的吵耳聲很快便響起,「不過,比起我這種背背就懂的知識,陶思安涉獵的簡直是『超人』呀。」
那兩字大概由於眾多膾炙人口的電影和動漫畫作品,總會與「英雄」的印象共生。甫思及誰哪時才親述不相信純粹救世、即直白地反英雄的自閉理論,陳大錦不著痕跡的嘲嘲。雖然那當事者的這番說辭,實屬影射作用。聽懂該真相的長輩,更意外的肯切了某些推測。
「中醫師和宮中掌事,怎變成『超人』了?」
「凡為人也逃不出的『生老病死』。憑她的能力已夠斡旋『病』跟『死』之間,不會厲害得太不公平嗎?」
「不會。」
一抹和藹的愜意渲染那張帶歲月痕跡的面龐,陳大錦的逕自欲言又止,惹來後輩好奇的注目禮。看久了,陸肖頤方察覺那表情之間包涵著更甚的無可厚非。
「每個人的獨特因素都成千上萬,數之不盡的。本不適合互相比較,何謂公平?」拿著大半輩子的體會,打從結論說起;旋即覺得之於年輕的太虛無縹緲,遂又換上別的方式,「但是,在自身而言,卻是公平得很的。誓如你──幾乎沒朋友,卻拿著兩個博士和一個碩士的頭銜,三十不足便精通九種語言。」
一方的優越,另一方的空洞。
這些學界的成就及殊榮,追根究底,統統源於那她不能選擇的與生俱來長相。
外頭往往有一群人看了陸肖頤,都會嫌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確有不惜動刀冒險整容來獲得美貌的存在,陸肖頤卻是寧可自己平凡一點,換回普通的人際關係。
少女時期的她因同學妒嫉及誤會被推下樓梯,險些性命不保。醒來後,她一度害怕跟相若年齡的女性接觸,遂主要和男性交流;殊不知,男的統統衝著與她上床的企圖而走近獻殷勤。以致答允過母親注意這方面的陸肖頤,在香港唸大學期間沒半個朋友。
到了英國,因環境陌生反有安全感,跟一華人男生約會,但最終發現對方為偷自己的論文和貪圖美貌才親近。更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陸肖頤之於他衹是一件比較稀罕的戰利品。
至投身工作後,變得很拒絕群體,迴避社交的她,以為找著真命天子。
豈料。…
氣餒的一嘆。不能老是任腦海被這些既往的不幸糾纏,縱容消沈。畢竟帶陸肖頤來世上的父母,其實都已經夠怪責自己的了。她應該在家人附近時,盡量的表現輕鬆,積極面對問題才對。
「所以……依照這邏輯,陶思安都一樣囉?難道用來走濟世的路沒有豁免的嗎?」
聳聳肩,臨上車前陸肖頤問了長輩最後一題。
也許是帶些玩味,或者又剛好戳中她沒概念的痛處,陳大錦在回答的時候加諸了特別令人深刻的苦笑:
「陸小姐,我衷心希望你能保持這樂觀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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