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不過是一種幻象,儘管這幻象一直持續並揮之不去。—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第八章 多重
諮詢終算出現走向治療的端倪,取得錄影檔案的事全交由簡珊來辦,方怡婷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來這次會面,地點選在平時心理師們專用的放映室。
兒童愛心之家有專為觀看錄影存檔的放映室,據悉是其他諮商心理師專用的工作室,在為其他問題孩童重建生活方式過程中,許多孩子都需要經過專業諮詢評估,需要特珠心理治療的孩子,以及需要進行心理輔導的孩子,各式各樣形式的存在都不稀奇,這裡聚集了來自各處的怪異之人,她算不上特別出眾。
「在觀看之前,你需要先做什麼嗎?上個廁所或喝杯茶之類的?」簡珊手上拿著一個黑色手提袋,袋中裝了影片檔案,她甩甩手上的黑袋子,半開玩笑地說:「知道我們要看的是什麼吧?等等別嚇得廁所都不敢去。」
不得不說方怡婷心中正有此意,自我沒有記憶,不代表他人沒有記憶,她奇怪的舉動會透過身邊人傳達過來,那時候的她不是她,方怡婷有這一點認知。
「簡珊,聽說我以前咬過人,有過不穿衣服亂跑的記錄,萬一事實不只這樣,我或許做過更奇怪、更出格的行為......」攻擊人或傷害自身,沒一樣少做,傷害自己是在她本人意識清醒之下,攻擊他人則多半在失去記憶之後。前幾天跌落樓梯的小可曾經哭著說是被推下樓去的,沒看清是被誰推的,如果兇手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她,那該怎麼辦?
「嗯,可能性不是全無,影片的事要重新考慮嗎?以後再看也沒問題。」
雖說人格統整的治療初步,對自身病症先有大致上的認知是比較理想的,簡珊考量過,方怡婷自幼受虐,從人格塑造期初始就逃避殘酷現實,無能為力的命運加諸於身時,藉由深切的死亡渴望潛逃入精神深處,作為替代承受的,是她本人也不知曉的另一個靈魂。認識陌生人尚且不易,何況認識陌生的自己,治療非但急不來,過猶不及也得注意。
「真的?就算面對現實才是正確的事,我也可以繼續逃避?」自幼養成的習慣,方怡婷下意識想逃,即使親口答應要看的人是自己,在獲得同意後,立刻延後面對事實的決定,彷彿上回那個堅定不移的人不是她。
簡珊二話不說,將準備好的影片收進黑色袋子,關掉影片播放裝置,與過去經常提問的她截然不同,侃侃而談:「沒什麼不可以,對大家認為正確的事心存懷疑,接受各種互相衝突的意見,從而衍生出第三種想法來,那說不定能夠推翻所有人認為的正確。」
這話感覺有點兒熟悉,方怡婷愣了下,沒立刻反應過來,便聽簡珊接著問:「你認為地球是圓的、方的還是平的?」
尚未想起更多,方怡婷被地球形狀問題引開了注意力,認真回答:「圓的?我記得課本上是這樣寫的,以前好像聽老師說過。」
「嗯哼,古代人認為地球是平的,後來古希臘數學家提出地球體的概念,不過概念歸概念,多數人還是認為地球是平的,後來被航海家證實是圓的,能朝一個方向繞圈回來。你看,如果沒有人懷疑也就沒人去證實,你的課本搞不好會說地球是平的!」與以往不同,今天的簡珊特別多話。
「是嗎?」這說法似乎聽說過,又好像沒有,老師強調考題的答案必須選填圓的,至於答案的來龍去脈,方怡婷和多數人一樣並不在意。畢竟考卷只讓學生回答圓的、方的、平的,不讓學生記住答案曾經改變過,更不可能承認未來答案可能產生變化。
「你覺得是圓的,可現在甚至有人認為地球長得像甜甜圈呢!」簡珊聳肩,繼續她的正確性懷疑論:「以前人也認為太陽東升西落,是太陽繞著地球跑的,後來有位天文學家哥白尼提出《日心說》,認為是地球自己繞太陽轉動。本來沒人信,後來影響很多科學家,從而推翻以往認為正確的事,所以答案對錯沒有一定,必須去懷疑大家認為正確的事,這才是重要的。」
「簡珊,你是個很特別的人。」方怡婷發表感想以後,忽然覺得這句話似曾相似。是不是曾經也有那麼一個人,跟她說過類似的話,讓她產生相似的想法?
「那當然,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特別的,獨一無二,你絕對找不到一模一樣的款式,就算雙胞胎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你比對過雙胞胎嗎?從頭髮根到腳趾縫,你覺得哪裡可能不同?」簡珊對她眨眨眼,平靜臉上有一絲俏皮,這種表情通常代表沒有合理答案。
受簡珊影響,方怡婷思考方向比從前廣闊許多,思緒繞行宇宙數圈,一本正經地回答:「呃,毛量不同,指紋不同,放屁味道也不同。」
回答完,兩人都笑了出來,心理諮商開始至此一年多,終於敲開方怡婷的心扉。
趁勝追擊不是簡珊的風格,萬分不幸造成的稀罕心理疾病是特例,融入社會才是挑戰的起始,患者本身及其心理師必須做好病症復發的心理準備。當初簡珊在接下方怡婷的案子前就給過承諾,療程可能持續大半輩子,因此從容才是合適的選擇。
提起袋子起身,正打算離開放映室,意料之外的是方怡婷也跟著起身,深吸一口氣,第二次主動提出要求:「簡珊,你還是陪我看吧,我就當......自己是雙胞胎中的一個。」
簡珊瞧了她好一會兒才點頭,意味深長地回答:「好,但換成三胞胎或四胞胎,如何?要再考慮嗎?」
方怡婷搖頭,輕聲答了句「要看」。不愧是臨床心理師,她曾經提過沒有記憶的時間點,簡珊全部慎重其事記錄下來,影片事先經過剪輯,按照方怡婷喪失記憶的時期一一排序。沉默看完十段不同影片之後,方怡婷已經震撼得難以自制,雙手掩面不住喘息。
幸好,沒有任何人推小可下樓,那孩子是自己跌下樓梯的,只不過跌到最下層時,四肢著地的方怡婷踩了小可一腳,對著人臉噢嗚地叫了一聲。多麼怪異,那真的是她嗎?
「不必冷靜,這種事換了誰都很難冷靜,包括我自己。」簡珊拿起筆在專屬筆記本上圖圖寫寫,同樣是一堆具有代表意義的符號。
「可是你很正常,你才不會那樣......」悶悶的聲音從她指縫間傳出來,這時的方怡婷簡直找不到形容詞可以安放在身上,瘋狂?麻木?邪惡?
「正常的標準誰定的?」簡珊邊畫邊說:「如果哪天人類改變了,認為狗屎才是主食,吃屎才正常,大家都在吃,不吃不正常,那為了當個正常人,你也要跟著吃嗎?」
這比喻太容易產生畫面,將方怡婷從巨大震驚之中拉了回來,呼吸逐漸平穩,心跳也逐步恢復,她放下掩面的手,囁嚅道:「好吧,至少我啃的是生肉,不是狗屎。簡珊,我那是瘋了嗎?有時候像野獸,有時候像木偶,有時候像......變態?我自己全都不記得,就像有另外一個我一樣,我在動,在做......各種事......」
簡珊停下動作,專注聆聽方怡婷的每句話後反問:「暫時把我和你放一邊,我們來談談剛才影片的故事,假設是四胞胎,他們看起來一模一樣,心裡想的事情卻不同,喜好不同,意見不同,性別也不同,你想想,還有其他形容嗎?」
如果是四個人還好,但她無法認同其中那個是人,那是野獸。方怡婷點頭又搖頭,苦惱了好一會兒,勉強同意道:「好吧,假設是四胞胎,只是其中一個弱智。」
「智商弱小才得以鑽過人類規範的空隙,充份發揮體能優勢,整體來說是強大的。」簡珊在筆記本上畫了一隻動物,它有狼凶悍的眼神,有狗憨厚微笑的嘴角,體格上的壯碩,估計是為了保護方怡婷本人安危而衍生。有了圖的輔助,同一表現得以從不同角度觀看,它的存在並不只有負面評價,簡珊笑著說:「忠實可愛,不是嗎?」
「唔......」方怡婷雙眼盯著圖畫,腦中開始產生不同想法。
「本來呢,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人生,可是有一天遇上了神,神把他們抓進同一個籠子裡關起來,並且給了他們籠子的鑰匙。他們無法集體出去,每次只能有一個人開鎖走出籠子。如果有另一個人試圖走出來,那麼籠子外的那一個會立刻被抓回去,這時出來的那一個人就什麼都不記得了,遺忘他的另外三位手足。你覺得他們怎麼辦比較好?」
這個比喻應該比專有名詞容易理解,對人格分裂者解釋病症,描述解離型人格為何,這不僅徒增困擾,也會加重方怡婷的心理負擔,與其過度刺激她的承受力,不如先接受這份獨特。
方怡婷苦著一張臉,咬了咬下唇,遲疑地提出疑問:「為什麼神要這麼做?」
「是啊,為什麼呢?」簡珊攤手,反問:「以前有一種很嚴重的病叫肺結核,現在有疫苗的保護,剛出現時還沒有,受感染病症死亡的人多到數都數不盡,死亡不分男女老少國籍,不少人在心裡偷偷問神為什麼要這麼做,當然也有人光明正大地問,無論哪一種都沒能阻止降臨的死亡,你認為神為什麼要這麼做?」
是啊,太多無法解釋的為什麼,就像一個人出生在哪個國家,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擁有什麼樣的父母,說著哪一種語言,受什麼樣的文化影響,產生哪一種信仰,所有全都無法解釋一樣。真要形容就是隨機,如抽籤、扭蛋、擲骰子、輪盤,在條件受限之下誔生的機率,以科學解釋稱之「數學」,非科學說法喚作「命運」。說起來三言兩語,實則沉重陷落地心。
「我不知道,如果這是神的意思,或許有神的理由?」方怡婷咬了咬牙,從牙縫中蹦出心中的鬱結不平:「可就算這樣,我還是難以接受這現實。」
簡珊點頭,平靜地認同道:「嗯,當初答應接下你的案子,我就是這樣想的。如果現實必須如此殘酷,那當它是一種幻象也好,只是它會一直持續下去。我來到你身邊,就是為了陪伴你經歷和認識這些幻象,我們不必接納,一起走過去就好了。」
悲苦和愁雲逐漸自方怡婷臉上淡去,亂七八糟的過去和迷茫的未來,這些她不必獨自承受,有個人願意陪她一起分擔,情緒瞬間輕鬆不少。她若有所思地問:「簡珊,你不是公家機構指定的諮詢心理師,也不是兒童之家專屬的輔導員,你為什麼會接下我這案子呢?」
雖然身為心理疾病患者,方怡婷也不是傻子,簡珊曾經透露過她有臨床心理師資格,這樣的人究竟為什麼選擇來到自己身邊?
「你算是特殊案例哦。」簡珊回答得相當簡潔,顯然不願多談,最有力的證明就是她轉移了話題,緊接著問:「回到剛才的比喻,這四位手足,你知道他們分別叫什麼名字嗎?」
名字?他們有名字?方怡婷全力回想剛才所見的影片,其中一位面無表情的人偶自稱安娜貝爾,其餘兩個......?話說......只有兩個嗎?
「我只知道安娜貝爾,至於像野獸的那個......天啊,真不想承認,那是什麼?」方怡婷垂首苦惱道:「還有那個一直怪笑的......哦!到底有幾個?」
她們分別位於桌子的兩側,簡珊更靠近放映室的燈光開關,起身按下,室內轉瞬大亮。她回到桌前,在筆記本上畫了兩個符號,愉快地說:「我們已經有了好的開始,慢慢來就好,名字不知道也沒關係。」
「等等,我有點印象......」方怡婷緩緩起身,突然面色凝重地低語:「他,那個一直怪笑的人,好像有名字,叫......周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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