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8 \你我\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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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8 \你我\

魚落井

Sep 20, 2024

71

6 Mins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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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蟬聲如潮的夏日、剛剛認識的暑假，少年站在自己的書桌前，雙手很乖巧地在背後交扣，彎著腰，似乎正專心地聽課。鄭子瑜正解說時，袖子卻被拉了一下。

他瞥向容裕指的方向。

有隻蝴蝶不知從哪裏飛來，合翅停在窗台上的多肉植物上，纖細的黑色長腿優雅地豎立於葉上。

「哥，是燕尾蝶啊。」

陽光灑在少年那靦腆而快樂的笑臉上，一雙眼眸亮晶晶的。「去年夏天，舅舅帶我去拍過藍色的燕尾蝶呢。」下一刻他意識到自己打斷了教學，又收斂了笑意：「抱歉，我有在聽的，你剛剛說 sin次方和cos次方相加等於1......」

鄭子瑜低頭翻了翻那本有些皺巴巴的簿子，又翻到最後一頁，果然又見到那張有摺痕的皺巴巴的一頁紙。摺痕比上次更密集，顯然是又被摺疊解開過許多次。

容裕有點不安地觀察他臉色，雙手扣在身後。

鄭子瑜又翻回前面，工整地寫下兩道題目，然後起身，讓容裕坐下解題。容裕便握筆，低頭磕磕絆絆地解了起來。他好像比平時緊張，寫兩行擦一行，又苦苦思索了好一會才繼續寫，用了足足二十分鐘才寫下答案，擱下筆時輕吐了口氣。

一枝紅筆伸過來，俐落地為第一題打勾，第二題打叉。容裕苦惱地揉了揉臉，再次拿起筆，重新解錯題時，聽到旁邊的鄭子瑜說話。

「你摺紙會摺蝴蝶嗎？」

少年楞楞地點頭。

「那你做對這題之後，」鄭子瑜用紅筆尖戳第二題，隨手從書櫃上取出一本舊筆記本，撕下一張紙，遞過去：「可以給我摺一隻蝴蝶嗎？」

窗口那隻蝴蝶此時或許是歇完腳了，撲動翅膀，輕盈地飛向窗外湛藍的天空。容裕瞪大的眼睛裏掠過蝴蝶的影子，眼睫一眨，那雙清澈的眸子裏便只剩下鄭子瑜微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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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他們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單行簿逐漸被數學算式填滿，而鄭子瑜書桌的抽屜裏多了許多精巧的摺紙：蝴蝶、繡球花、盒子、飛鏢、天鵝、可以無限旋轉開合的立體星星。

一張單薄的紙竟可以變成那麼複雜的藝術品。

鄭子瑜翻動著星星，看著紙片機關咬合，一時說不出話來，抬頭望向正摺著新作品的容裕。

少年低頭盯著手裏的紙，因握筆太用力而紅著的指節正小心地壓緊紙張。紙被摺成極厚極小的三角，一鬆手就會彈開。

他全神貫注沉浸在紙的世界裏，眼裏只有紙的摺痕，耳裏只有紙摩擦的聲音。這個時候叫他名字，他也聽不見。

容裕的母親覺得這副樣子一點都不好。鄭子瑜能明白她的慈母之心：把時間心神都投放到摺紙上，對於一個孩子的前途確實沒有甚麼幫助。

將來......

「啊。」

鄭子瑜回過神，只見容裕苦惱地看著手裏彈開的紙張。剛剛為了將紙摺成那個小小的三角花了很久的時間，現在他將紙張重新攤開，也不氣餒，又再次投入到繁雜的工序裏。

被數學概率題難倒兩次就舉手投降的人，原來也有如此不屈不撓的一面。

鄭子瑜莞爾，在紙張第三次彈開時噗哧笑了。容裕放下皺巴巴的紙，悶悶不樂地在桌子上趴下。

傍晚玫瑰金的霞光如一層紗帳般籠罩著他，短髮絲絲泛著金。少年把頭埋在臂彎裏，一副很疲憊的樣子，良久不動。

應該是今天sin cos的題目太難，動腦過度了吧。鄭子瑜不去吵他，在他身上蓋了件外套，就轉身從書架子上取出從網上買的大學教材，坐到床上預習起來。

房間安靜得能聽見床頭鬧鐘時針走動的聲音。窗口的多肉植物沐在霞光裏閃閃發亮，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點點斜移。蟬拉長了聲音，懶洋洋地叫喚。

嘰嘰——嘰嘰——

「哥，如果我能有一點點像你就好了。」

這句話輕得像夢囈。鄭子瑜一怔，放下手裏的書，直起身子。

「如果我像你的話，」容裕仍趴在書桌上，沒有動彈，聲音悶在臂彎裏，甕甕的：「媽媽會開心得多吧。」

鄭子瑜捲起手裏的書，心裏泛開異樣的感覺。

他很清楚容裕在說甚麼。

從小到大，親朋戚友茶餘飯後的談話裏，他總是用以和小輩比照的模範對象：會讀書又會打籃球、聰明穩重、成熟懂事的醫學院高材生。他習慣成為他人欽羨仰慕的對象，未至於會飄飄然，但難免也有幾分鶴立雞群的自矜。

但當容裕親口承認自己也是被比下去的對象時，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阿裕，」鄭子瑜起身，走過去容裕身邊，輕聲道：「你不用像我，你也很好。」

少年慢慢地轉過頭，鼻尖從臂彎裏探出來，瀏海間的眼睛烏溜溜的。

「除了舅舅以外，子瑜哥是第一個說我好的人呢。」

鄭子瑜手掌按上少年的後腦勺，揉揉那柔軟的髮：「證明我和你舅舅一樣有眼光。」

「可是舅舅看錯你了呢。」容裕像鴕鳥般又把頭埋在臂彎裡，聲音悶悶的：「你和舅舅說的，很不一樣......」

說著突然沒聲音了。

周圍只剩下蟬嘰嘰的竊語，以及氾濫一室的暗紅夕光。容裕蹙起眉，嘴唇微動，可是沒等到他說下半句，外面就有人敲門。

「吃飯啦！」

是容裕的母親。

容裕兔子一樣跳起來，慌張地將皺巴巴的紙塞到抽屜裏，然後率先竄了出去。

房間裏只剩下鄭子瑜一個人。紅光將他的影子拉長，清晰地描摹出他站在書桌前收拾文具的動作。他闔上單行簿時，感覺到紙面尚帶著容裕的體溫。

容裕的舅舅看錯我？看錯甚麼了？

外間飯菜上桌，碗碟底部輕撞桌面，瓷器碰撞悅耳的聲音讓他分神。鄭子瑜轉身踏入客廳暖黃的燈光中，看到圍在餐桌邊等他開飯的家人，已渾然忘卻這個疑問，所以他沒有追問。

那時候，應該要追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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