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谷耶聽了圖內索的建議之後想找貝倫王商談,但這幾天無光夜貝倫王都被賓客交際纏住,每次木谷耶到訪都無法得到私下會面的時間。他也去見了御醫,御醫說媞莉佳的病是經過多年研究仍沒有根治方法的罕症,就算向民眾公開能得到解決辦法的可能性為乎其微。
木谷耶心裡雖然不願和媞莉佳溝通,卻也忍耐著不適去找她討論。
兩人在平時進行淨水儀式的高臺上漫步,這裡除了他們空無一人。除了媞莉佳的病發作需要取血的時刻,他們不曾像這樣私會或是去談論到怪病的事情。木谷耶若不是內心對取血的事情越來越抗拒,他也不會找媞莉佳說話。
木谷耶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想法,想要媞莉佳將病情公開、試圖分攤掉自己所受的折磨。然而,媞莉佳卻說出了驚人的秘密。
「在我小時候還沒發病時,王宮御醫們就已經在貝倫大陸的每個地方尋找根治的方法,也有派人默默與民間醫生們共同研究,但是十年過去,除了發現你的血液可以緩解症狀之外別無進展⋯⋯」
「醫生們搜集了不同血統的人觀察,就在這個過程中,五年前,一位來自極區的小孩也被作為搜集的素材。他所屬的家族血液十分特別,對動物身上的傷口有恢復的療效,因此這個小孩也被期待著。可是意外發生了,在醫生們動手用儀器抽血之後,他身體的血液循環像被打亂了一樣無法正常運作⋯⋯明明⋯⋯只是抽了很少的量⋯⋯卻⋯⋯他卻無法負荷,明明過去做血液鑑定時都沒事的,卻在這時一切都失控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不到一小時的時間,他就離開了⋯⋯」
木谷耶聞言後十分震驚,他沒想到自己並不是唯一一個救治媞莉佳的受害人,而且那還是一個小孩年紀輕輕就沒了性命。
媞莉佳說:「因為這個病,已經失去了一個人⋯⋯我身上背負著這條命。如果我不能振作、不能好起來,不能多做一點事情,好好的站在大家面前、表現像個稱職的王族,那他不就白白犧牲了嗎?我不想這樣⋯⋯」
媞莉佳停下腳步,站在木谷耶面前、握住他的手,嚴肅說道:「而這些事情絕對不能被大家知道,不然他們會對王族感到不安的。我們還有許多使命,雖然淨水的血統只有我們擁有,但其實世界各處都有想要解散王權的聲音,如果產生衝突就會破壞一直以來的和平,到時會有更多人受傷,大家會失去穩定乾淨的水源。我很抱歉⋯⋯你可以理解我嗎?」
木谷耶皺著眉頭、垂下雙眸,不願直視媞莉佳的眼睛。見木谷耶沉默,媞莉佳繼續說服:「我發誓,一定會繼續尋找其他方法⋯⋯」
木谷耶問:「那現在有任何進展嗎?我的血還必須被用多久?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十年?二十年?」
媞莉佳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抱歉,我不想騙你,但我沒辦法承諾⋯⋯」
木谷耶用力甩開她的手,罵道:「從頭到尾都是你們在自顧自地在說!廢話一堆,我⋯⋯你們⋯⋯」他也有些語無倫次,沒辦法馬上組織好腦中混亂的想法。他覺得媞莉佳並非滿口胡言,卻充滿讓人不高興的味道,想要質疑卻無從反駁。木谷耶難以參透王族們那些複雜的想法,他們從來沒有給別人選擇的機會,卻在道德判斷上步步進逼。
媞莉佳見他沒有接受這些說法,語氣無奈地反問:「那你呢?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木谷耶頓了數秒,連他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地說出:「如果我是你的話,早就去死了。」
他把話說完後就背對媞莉佳快步離去,從高臺上飛走了。
木谷耶一邊飛行一邊思考剛才那番話是否出於真心,他明白自己也不想刻意出言傷害媞莉佳,但當下就是將話給吐出了。一直到他回到莊園都還心煩意亂,他不是完全不明白媞莉佳的難處,可是他更渴望自己的痛苦能被理解,能夠解脫。
又過了幾日,軸星恢復原本的光明,貝倫大陸回歸日常作息。
媞莉佳接待了瑪塔哈里數日,又親自送他下山,兩人的互動明顯熟絡許多,木谷耶都看在眼裡。他知道自己是在意著瑪塔哈里的,不光是他給予披風的恩情,還有一部分出於對瑪塔哈里立場的好奇。木谷耶還是不能理解,一個討厭侍光聖者、討厭世襲貴族的人,怎麼會和王室相處融洽?
木谷耶越是擔任聖者首席越久,就越知道王族一直藏著許多秘密,如果不靠近權力核心有些事情會一輩子被蒙在鼓裡,就像在民眾眼中十全十美、端莊親切的王女媞莉佳,身上背負著一條小孩無辜的性命,還是依靠向天使割手取血來維生,且不是身份尊貴的王后親生,若是讓民眾知情她真正的母親是來路不明的極區女子,在這個重視血統的大陸上必定為人詬病。
木谷耶懷疑著,那些敬愛媞莉佳的普通平民,若是知道她真正的身世,還能維持著這份尊重嗎?
這大概也是王族無法公開媞莉佳病情的原因吧,木谷耶越想越明白。越是明白,他就對王族越來越灰心。他從前渴望貝倫王的關懷,如今兩人逐漸疏遠。媞莉佳有王的愛、家人的愛、人民的愛,木谷耶覺得自己擁有的好少。
木谷耶想起了自己的親生父母。他並沒有見過父母所以對他們沒有深厚的感情,在他還是嬰兒時就已經被養在了王城之中。天使不會病死,只會逐漸隨著年齡增長衰老而亡,那他的父母親都去哪了?他曾經問過身邊的許多人,卻得不到一個明確的解答。難道他的父母也是王族不可言說的秘密之一嗎?
又過了幾週,中間又經歷了幾次取血,木谷耶感到身體的恢復力大不如前,險些在淨水儀式上當眾昏過去,還是被菲可扶了一把。
菲可的站位是離木谷耶最近的地方,才讓他成為即時扶住木谷耶的人。
淨水儀式一結束聖者們回到觀測台,菲可將木谷耶拉去角落。
菲可嚴肅的問:「剛才怎麼回事?」他的語氣裡沒有挑釁、沒有責怪,而是單純的想知道答案。
木谷耶答非所問:「沒事,謝謝。」
菲可說:「不要誤會,我是為了整個儀式順利進行才幫你。」
木谷耶說:「我沒有誤會。」他語氣裡透著虛弱,甚至難以思考菲可質問的目的。
菲可又接著道:「你不說發生了什麼事,那下次呢?之後呢?如果在儀式上出了什麼意外,參加祝禱的人們會怎麼想?」
木谷耶搖搖頭,說:「不知道⋯⋯」他明知自己身體狀態不好卻也沒有解決辦法。現下能夠減輕負擔的方式或許是卸下首席的身份,但那樣的重擔就極有可能會被移到圖內索身上,他知道圖內索不想當首席,且沒有在公眾面前大聲說話的勇氣。
「⋯⋯或許,」木谷耶問:「你想當首席嗎?」
聞言,菲可的眉頭都皺了起來。他問:「什麼意思?」他心中有些怒火,作為最優秀的聖者他當然想擔任首席,可是從古至今沒有一次例外全都是天使來擔任,他從血統上就已經不具資格。此時聽到這個問題,他敏感的神經即被挑起。
木谷耶淡淡地說:「不⋯⋯沒事,我會盡力調整好⋯⋯」
菲可覺得自己被應付、想要追問下去,但觀測台上其他聖者們開始騷動了起來。
木谷耶覺得這是脫身的好時機,假裝過去關心。他問圖內索:「大家在討論什麼?」
圖內索說:「雖然還不是個可以公開的消息⋯⋯但聽說,媞莉佳要和瑪塔哈里訂下婚約了。」
「什麼?」木谷耶沒忍住震驚的口吻。「什麼時候的事?確定了嗎?」
圖內索答:「據說是剛才儀式結束之後,媞莉佳親口向其他聖者說的。」
這件事會引起聖者們的騷動並不意外,因為這場婚約在貝倫大陸的風氣裡面算不上門當戶對。
極區是偏遠之地,在許多人眼裡,那裡出生的血統常常被視為野蠻的底層民族,就算瑪塔哈里是父親是遠征部隊的將領階級,他自己也已經成為少將領,始終擺脫不了眾人對極地民族的刻板印象。王族通常會和貴族聯姻,有少數人會選擇和平民結婚,選擇極地之人的更是少之又少。
哪怕瑪塔哈里來過伊茲米山,眾人見他英氣風發、氣質出眾,也不覺得他會是王族願意結下婚姻的對象。那幾日夜宴後的接待,王宮裡的人也沒有看出瑪塔哈里對媞莉佳有愛慕之情,瑪塔哈里並沒有任何出格的行為,兩人也沒有親密的舉動。
木谷耶恍神地離開觀測台,飛到了高聳的樹上坐著,深思著為何心裡這麼不是滋味。
他為了延續媞莉佳的生命承受皮肉折磨、擔任首席還險些當眾暈倒,而媞莉佳卻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擁有大家的愛戴,並且準備踏入人生下一個階段?相處幾天就輕輕鬆鬆談定了姻緣?木谷耶氣得發笑。
他每天都想著如何可以從痛苦中解脫、如何才可以不再成為媞莉佳的血庫,無法再費神去經營人際關係或是尋找對象、追求愛情。
他不能夠做的,媞莉佳又憑什麼?他是因為誰才虛弱至此?
木谷耶內心理性的一塊也知道媞莉佳這麼做大概有什麼政治目的,但那一絲理性也被複雜的心情給淹沒了。他迅速飛到王宮、闖入貝倫王的書房,被侍衛給攔了下來。
木谷耶大喊:「我要找王!放我進去!」
裡頭的貝倫王見他似乎失控,很快地就放他進來。貝倫王一關上門就劈頭指責:「你在做什麼?要是被傳出去了,還要怎麼維持首席形象?」
木谷耶生氣地說:「我不想再當首席,也不想再被取血了!」
貝倫王不曉得為何他今天會突然反抗,便先將語氣和緩下來,說:「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的,這些事都只有你能夠做到。不是嗎?」
「我才不管!」木谷耶眸子裡已經開始滲出淚珠,眼眶發紅道:「她生病是我的錯嗎?為什麼是我受苦!」
「⋯⋯」書房內一陣沉默。
「為什麼?」木谷耶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問著。
貝倫王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你不是發過誓嗎?首席的職責就是為大家的平安付出一切,遵循使命,不逃避。這不是你親口答應過的嗎?」
木谷耶開始感到煩躁,與他說話的每個人都在反問他問題,將所有問題全部拋回自己身上,彷彿他才是錯誤的根源。
貝倫王雙手抓著木谷耶的手臂,輕輕摸著傷口,又說:「木谷耶,活在世界上哪個人不辛苦,凡事都要付出代價的。你從出生就過著富裕的生活、不缺榮華富貴,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有最好的吃食、完全屬於你的莊園、用不盡的錢財、最華麗的珠寶。這些都是山下那些人努力一輩子也沒有的。」
他摸著木谷耶的臉頰、頭髮,「你看看,我把你養得多漂亮⋯⋯」
「所以,做你應該做的,可以嗎?」
木谷耶用力甩身就走,出了書房之後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擺脫門口的護衛逕自就從長廊窗戶飛回了莊園裡頭、回到床上呆坐著。
他看著周圍的一切都相當抽離,彷彿這些昂貴的傢俱都在清算他應該付出的代價。
唯有窗台上,圖內索培育的那盆鈴蘭花像一口清新空氣,讓他從窒息的情緒中得到喘息。
木谷耶站了起來、撫摸鈴蘭花瓣,他想著:為什麼自己名字的含義是鈴蘭呢?名字通常都帶著父母的祝福與好的意義,是什麼樣的父母會將小孩取名為有毒的花朵?
鈴蘭全株有毒,從花瓣、枝葉,一直到插花用的水⋯⋯他這一生,被期待著什麼?
突然間,木谷耶動了恨意所起的念頭。他將盆栽裡的鈴蘭花取出了幾枝、找出了玻璃花樽將它放在裡面,再將水倒進去,就像是尋常的插花裝飾一樣,擺在窗台不足為奇。
既然命運如此,那就貫徹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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