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她實在一刻沒敢忘記自己坐在這裡的原因。
大概打從出生起,陶思安已面對著跟叔公們家中的和諧喜樂大相逕庭的氣氛。長子──即她的公公陶時安膝下的糾纏不休的繼承矛盾,導致結婚後的陶渺渺為讓丈夫兒女過上些安寧的日子,才選擇不待在父親身邊幫忙。
嘆了口氣,雖然很明白切身的問題有天得去正視解決。陶思安的本能卻傾向積極的逃避,哪怕天涯海角,費盡一生力氣,她想念的是這 幾年間自閉般的清靜。
十三個月前二叔公的葬禮,一次見著那些嘴臉不止;竟比以前又多出幾個裝熟、在替代陶氏招呼來賓的陌生人,說真的該莫名其妙已超越她「面對」的極限了。怎麼現在突然又來舊事重提,如果沒有個至少合理的原委,陶思安可不打算啞忍下去。
「洪爺既然了解,請免除套話的方式,好不?」瀏海下的白茶色暗了,她看看腕錶,「給彼此的時間著想。」
不需洪義慶親自挪用什麼人生經驗去分析,任誰都讀得懂其字裡行間包含著逐客令。那是他最不希望觸發的狀況,及願意保守地繞圈子的原由;陶思安的反感一旦佔據氛圍,本來的設想恐怕很難再找不傷和氣的方式推進。
「行,我答應你。」雙手張大半舉,這長輩示意投降,「事實在我跟老母欠陶家很多。老母臨走最遺憾是沒能力還些什麼。輪我這代,剛覺得我有在返恩,你卻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了兩次。」
他指的是肝衰竭及差點中風的事。陶思安聽著眼神透露半分不自在,洪義慶馬上一點不漏的捕捉,順勢道:
「你的叔公們看症,知道的比街外堪稱了得、傳奇的醫師多。來到你掌舵的期間,知道的居然可以較叔公們更多──而且用藥?靈芝明明是一樣的,方都差不遠,飲了──」
「靈芝的引選對了效果倍增、洪爺,外面的醫師──」
「思安,我在講的分別,是之於你和廣哥、謹哥的。」
長輩那種直喚名字的態度轉移法,她痛恨自己總是招架不來,每次唯可眼巴巴地感受喉嚨哽塞的無力。
「醫院斬釘截鐵地要我換肝臟的情況,你的六劑藥,兩條方便搞定了。」沒給暫且啞然的後輩機會答覆,他攤開兩掌,認真表達了內心藏匿多時的驚奇,「九八號方,早期來這光顧時,謹哥手下處給我不單一次。」
「洪爺,這是要我公開秘方抑或怎樣的?事先說明,我懂的都是跟叔公們學的,做的自然亦沒大分別。」
氣沖沖張口想駁斥的洪義慶倏忽打住,逕自以三回深呼吸將乘勝追擊的勢頭吞掉。惹得陶思安攏了眉心,狐疑的盯著那已平靜得多的長輩。
「先讓我講些往事,行吧。」
「請。」
要求乍看來接不上前文後理,這讓她眉間的皺摺更深。但無論洪義慶執著的是什麼都好,他該不會輕易放棄。於是陶思安唯有先給這話題推進的機會,準備妥耐性,乖乖聆聽。
「藍地還爛得可憐的當兒,芬芳圍邊有條溪,你該不知道吧。」簡單的一晃頭回答,讓長輩順利繼續,「老爸早去所以是老母養我的。我們母子倆窮得要命。老母不知怎麼發現下雨後那溪總游來些烏頭魚,固然不放過機會──就為抓幾尾魚,她在我十歲那年被『飯鏟頭』咬到。」
那是惡名彪彰的中華眼鏡蛇,劇毒無比。往昔的新界地區並未如今的開發,滿目荒草,的確是蛇類的好去處。
「隔了一小時,老母才被發現、因為有人去芬芳圍的義診。最後,老母給陶氏三兄弟──準確說是安哥,救活。」
來到這結論,陶思安隱約懂得他究竟要透過故事印證些什麼。遂輕抿嘴唇,開始在腦內組織對策,並邊沉默尊重其發言的時段:
「『飯鏟頭』的毒拖延久了醫院都束手無策。安哥給老母用的是民間簡方、半邊蓮嚼服及外敷,而且效果立竿見影──那情況,根本和在我身上的沒分別。由於,你與安哥,有個共通點。」
「什麼共通點?」
對話若然有重來一遍的機會。
那時,她應該固執的閉著嘴,等到洪義慶拿自己沒法起身離開了結一切莫名其妙的矛盾。可惜,偏偏卻耐不住把那引導更深入話題的追問嗆了出口。
跟陶時安的共通點,其實沒很重要的成份在、根本,連定義他們的核心價值也不夠。那頂多是個名詞,一種形容,在說話上可以簡便講及的倆音節罷了。
這長輩指出陶思安可以像陶時安一樣厲害。
在對的位置,能夠幫助更多的人;為何甘願留待醫館,獨個兒做著些衹有自己明白的事呢。
敢情。
這必定是陶思安真正想投身的職業吧。
白茶色的潤澤起了漣漪,她面對他的揣測,雙方的目光連上、她才稍稍懂得認真地分析箇中糾纏不清多年的複雜。
回憶中陶思安沒機會去憧憬自己長大後的世界,更遑論是作任何的準備了。家裡甚至上天似乎早就預演了她的前程,要麼好好的跟從,要麼像那時候的回絕──
然後找著這處於她第二位的所熟悉範疇,充它如救生圈般緊緊抓住,先撇清自己最不想碰的事。
豈料,這「逃難記」晃眼間已吃掉陶思安人生花樣年華的五個寒暑。
「我沒考慮過自己想做什麼。」
「所以,這是不想做的事?」
聳聳肩,她拉了拉嘴角的肌理,「反正公公說能助人的話什麼都好。這工作也沒不妥的地方。」
至少,這環境讓她被人生最安樂的時期包圍著。
陶思安不會抱怨有多身不由己,這當下她起碼是衣食無憂的。比較父母當義工的對象們,即使有親戚關係矛盾、什麼做著不是理想工作的瑣碎問題──在香港,誰沒這類型的煩惱,又多少的誰在過得更苦不堪言?
這樣。
光光就一件她沒搞清楚想不想做的事,有必要這麼放大解釋嗎。
反正,好久沒人在乎她的意願,也似乎,周遭從來不需她的意願去維持運作。
想了,不是浪費光陰嗎。…
「喂喂那邊太滿了灑了──」
身後林惠廉的叫喊把她石化多時的張力撕破。
陶思安扭頭,目睹的是梯子上的褟猶友抱著一堆凌亂的藥材包裹紙,而聲音的主人則不見縱影,那二樓較小的百子櫃前的矮木櫃檯內,傳出了嚓嚓的忙碌雜瑣。
「喔…我們看有位置,所以把上層的移到下層。」
當蹲下收拾掉地上的包裹紙的林惠廉重新站立,迎著陶思安沉默的白茶湯色澤,遂虛弱的解釋。
「掉了的拿去回收罷,別用了。」
嘆口氣,她搖搖首。欠身離座時不意外眱到李偉塘又直勾勾的望著自己,她跟他大眼瞪小眼好陣子,腳步一轉前緩緩的道:
「專心寫字。」
回到辦公椅,她著手收拾案上的細軟準備五時半的會診,翻開寫簡記的紙張時,不留神掀丟了筆和一小卡片。陶思安彎腰去撿起,筆被隨意甩桌面,卡片卻一直握著,眼睛也離不開內容。
「我很希望芬芳圍能再有義診。你不比安哥遜色,自然夠造福更多的人──像我和老母,沒有陶氏,沒有今天的洪家。」
「但我……」
「你和家裡的事,我大概沒辦法幫忙。不過,衹管你覺得有用得著洪爺的地方…阿聰。」
他們在勞斯萊斯旁說話,後方是那準備拉車門的貼身秘書,洪義慶回首向他作了個在口袋以兩指拉出小物的示意,這醒目的青年馬上明白:
「陶小姐,請收下我的名片。有任何需要,請儘管聯絡。」
洪義慶上車的背影讓陶思安有種揮之不去的微妙梗塞。或者因為她到現在都沒辦法表達,內心於是漸漸把這放大至永遠也跟當事人說不清的困窘鬱抑。
「思安,至少、去仔細想想我跟你講的。」
句子滲漏著跟早前某長輩重疊的意義。她閉上雙眸,忍受著肺腑那巨大的垂扯不適,背靠辦公椅吐出一口非關舒暢的濁氣。3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hgx3aDh2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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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佩服活過大半生依然狀似輕鬆的人。
衹因為在自己而言、未到半世已經想躺下來放棄,免卻每天都穿梭於走多錯多的恐懼之間。
最怕是。
不諳哪一個無心之失,又造就了救挽不來的悔恨。
終讓夢魘、正式擁有永久居留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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