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聽命於自己者,就要受命於他人。——尼采《查特拉斯如是說》
第二章 猛獸
正要撲上去撕咬敵人的方怡婷被分散了注意,盯梢敵人的同時,目光瞟著食物香氣的來源方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一股濃郁的肉餡餅香味衝進教室,挑起所有人吞嚥口水的本能,同時吸引了戰鬥中的猛獸。咕嚕咕嚕聲響起,來自肚子的提醒,牠已經餓著肚子一整天,戰鬥中也只啃食一口肉,那點食物遠遠不夠,牠還飢腸轆轆的。
「想吃嗎?」提著餡餅的人搖晃了下袋子,遙遙對著教室內的猛獸誘惑道:「想吃就過來我這裡,這袋就是你的了。」
要咬死眼前的敵人還是跟著食物走?牠僅猶豫一秒,餓,太餓了,上湧到喉頭的胃酸侵蝕了牠的意志——比起咬死敵人的機會,食物被搶走的可能大上太多倍。
「嗷——」牠從喉嚨裡發出對食物的渴求聲。
提著肉餡餅的周毅面帶笑容,那是今天一大早,趕時間的媽媽特地為他準備的早點,一直安放在保溫袋裡,將所有香味和溫度封存在裡頭,好讓他能在寒冷初春的早晨,吃上一頓暖呼呼的早餐,與之相伴的還有保溫瓶的溫牛奶。滿溢的愛和沉甸甸的壓力交纏一起,難分難捨,當周毅在自己座位上拉開保溫袋的拉鏈,肉餡餅封存的香味一股腦兒竄出,與溫暖關心和濃郁期望感一塊兒闖入鼻孔裡,胸腹間翻湧一陣噁心感。周毅失神了一會兒,搞不清楚那股反胃的感覺究竟是因為太餓造成,抑或是肉餡餅的味道太令人想吐。
就在他猶豫著吃與不吃的時候,斜對面那棟二年B班教室的喧嘩聲隔空傳來,正對面的A班前幾天才有人跳樓輕生,斜對面的是類型混雜的B班,對成績分分計較不如A班,比起學習更喜愛玩鬧,這會兒一群人正圍住一個女生,不曉得打算做什麼,他好奇地觀看發展。
兩間教室同在三樓,兩棟樓是H型建築構造,每層樓之間隔一條約莫二十步距離的走道,清楚地劃分開年級別。三年級生礙於升學壓力,平日早自習時間特別認真安靜,這讓周毅清楚地聽見和瞧見斜對面教室裡的狀況,那女生像只猛獸一樣四肢著地,目眥盡裂,呲牙咧嘴,發出怒吼聲。
說不上理由,一瞬間,周毅好奇心大盛,心想如果那是一只狗或者狼,牠會想吃保溫袋裡的肉餡餅嗎?於是他興沖沖地提著半開的保溫袋衝出教室,迅速穿過那條串連兩棟樓的走道,風風火火趕至二年級教室走廊時,那女生已經狠狠咬下了男同學的手臂肉,教室後方灑了點點血跡,二年級學弟妹們嚇傻了,紛紛凍結原地,唯有那受到攻擊的男同學嚎叫不停。
「嘿,要吃嗎?」周毅拎著半開的保溫袋,再次晃了晃,清楚地瞧見那女生張嘴喘氣,不悅瞪視他的目光,以及鼻頭微動,鼻翼一張一縮的模樣,像極了他家以前養的加納利犬。
那是爸爸朋友送來的幼犬,小時候他和幼犬十分親近,隨著體型增長,加納利犬的性格變得警戒多疑,連面對主人家長也面露疑心,行為一日比一日暴躁凶猛,難以駕馭,後來送了人。他至今仍記得小汪露出牙齒的模樣,當時他做過一件逗弄小汪的錯事,刻意拿走引誘小汪的食物,身高幾乎同他相似的小汪大怒,差點一口咬在他脖頸上。
有前車之鑑,周毅不敢拎著一袋食物拔腿就跑,擔心被其誤認為捉弄,反遭其咬,故伸手進保溫袋裡拿出一塊肉餡餅,就地一放,再拉上保溫袋的拉鏈,往樓梯方向撤離十步,安靜地原地觀察。
食物很香,牠很餓,這裡到處散佈敵人,那個放下食物的動物是敵是友?牠驚疑不定地張望周遭,見敵人全部靜止不動,牠一步步挪移,小心翼翼接近食物。為免進食期間遭到反撲,牠決定遠離敵方再吃,於是一口叼起食物,往相對空曠的樓梯間而去。
哦,跟來了,周毅抓緊了保溫袋,眼見一個人類四肢爬行,以嘴叼起地上的肉餡餅,躲在樓梯間裡伏地啃食,甩頭吃得一臉全是染上的油脂,內心震撼達到頂點,卻又有一種騷動不已的興奮感。這感覺似曾相識,不久之前,他也曾經因為胸悶噁心而難受,在做了某件事後,一度舒緩了鬱悶躁進的情緒,那種抒發後的舒暢感受,他一直沒能忘懷。
「吃完了?還想吃嗎?」不確定這只猛獸是否聽得懂人類語言,周毅提了提保溫袋作為溝通,但沒敢拉開拉鏈,害怕被誤以為戲耍對方。
是那個裝著食物的袋子,牠合起嘴來,從鼻腔發出討好的嗚咽聲:「嗚——」
果然還想吃,周毅瞧了眼階梯,不確四肢著地又穿著裙子的女生如何下三層樓,想起方才看見她裙子底下穿著包覆完好的褲子,倒是不擔心曝光難堪,就是下坡對爬行的人類來說當真難走,可是轉念一想,這不正是一個確認的大好時機嗎?是裝傻還是真瘋,試一試,不就真相大白了?
「想吃就跟我走。」周毅沒敢撒腿跑,一步步謹慎地下樓,親眼見到人類微曲膝部,以手掌和腳掌落地下階的模樣,亦步亦趨跟隨在他身後。
確實跟來了,用爬的,周毅內心裡的騒動難以平息,為了避開人們的目光,他將女生引到人少的操場來,兩人一塊兒躲到司令台後方去。學校圍牆與司令台之間有段一人展臂寬的距離,以往沒什麼人知道這地方,學校裡的各種無人角落,周毅都很熟悉。
就地坐下,周毅拉開保溫袋拉鏈,將肉餡餅全數展露在跟來的猛獸面前,又把袋子往牠的方向推了推,自己則往旁邊挪了一屁股,坐得稍稍遠些:「吃吧。」
牠沒猶豫太久,這食物剛才已經吃過一點,沒什麼大問題,可以放心吃。猛地將臉埋進保溫袋裡,牠一口接一口地啃咬,不時抬頭瞄一眼給牠食物那人,就怕對方出其不意攻過來,直到吃空了袋子,那人也沒靠近哪怕一丁點,只是混身上下散發出某種牠不明白的氣味,近似於興奮和好奇。
人類嘴型不像狗嘴那樣尖突,不用手拿著食物,只埋臉啃食,肯定吃得滿臉食物殘渣,鼻尖也不能倖免沾上油水。果然,抬起臉後,她那張咬人之前還算乾淨的臉龐沾滿食物碎屑,仿若剛耙完飯的兩歲幼童,一臉髒兮兮。周毅問了個自己都認為沒意義的問題:「你......要擦臉嗎?」
保溫袋設計精良,側邊有夾層,他那細心的媽肯定在裡頭放了溼紙巾,用完還會補充,著實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算是忙碌萬能的職業婦女,卻是「高級職業」婦女。他媽媽在大學任職教授,與在同一處工作的爸爸相識相知而結合,精心製造了唯一的他。
叫什麼呢?懷疑地看了他好幾眼,發現給食物的人不具備攻擊性,牠自顧自地坐下,開始以掌拭臉, 一下一下,以手刮下臉上沾染的油脂。
真的挺像啊,那刮臉的動作,想了想,周毅嘗試性地叫了聲:「小汪。」
牠抬起的只有眼眸,掃了一下,又轉回去專心做牠自己的事。
不是小汪,周毅分辨不清心頭那微微的酸楚感是怎麼回事,小汪被送走的時候,他哭過,雖然被咬傷的肩膀還留著齒印,被咬的痛也迴盪在心間,但小汪與他一起長大,感情如同兄弟一般,是他最親近的玩伴,可他們之間打架卻是不被允許的,即使小汪親如兄弟。
不是就不是吧,人類怎麼可能真的擁有一隻狗的靈魂呢?巧合而已,這二年級女生可能有某種心理障礙,使得她行為詭異,只不過這樣而已。周毅自我安慰,緩慢朝牠伸出手掌,停留在距離鼻尖兩個拳頭外的距離,等待牠主動聞嗅。
起先牠驚疑地張嘴想咬,察覺到對方沒再靠近,連起身都沒有,只是等著牠去聞,忽然又放下了警戒心,認真地嗅了下。啊!有股食物味道,聞著挺好吃。牠伸舌頭舔了舔,發現只是沾上食物的味道,並不是食物做的,舔完也就算了。
周毅不自覺地勾起嘴角,更加緩慢地伸手過去,輕撓了撓牠的下巴和耳後,像小時候爸爸教他撫摸小汪那樣。看牠在撫摸下慢慢閉上眼睛,有一種補償性的錯覺,好似他現在摸的是小汪的下巴和耳朵。
「嗯?我......」睜開眼睛後,數不清第幾次,突然置身在陌生地方,方怡婷明顯怔住。
見她睜眼,發出疑惑聲音,吐出屬於人類才有的自稱詞,周毅揉搓人家耳垂的手指頓時僵住,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收回還是繼續,只好尷尬地問:「你,你要不要擦臉?那個......油油髒髒的。」
「髒髒的嗎?」她用手揩了揩,更髒了。
周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自然地收回手,掏出保溫袋側面夾層裡的溼紙巾,撕開包裝,抽取一張遞了過去。她感激地接下紙巾,胡亂擦了擦手和臉,這才發現當真如對方所說,手臉又油又髒的,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記憶停留在教室裡,她絆住腳,跌在班上一個矮小的男生身上,爬起來後打算去拿書包卻遭制止,接下來的事,方怡婷就想不起來了。困惑地擦著臉,使勁回想細節,奈何半點畫面也無,像之前每一次失憶那樣,腦袋空空如也。
「要再來一張嗎?」周毅見她擦得認真,又掏出一張沒用過的溼紙巾塞進她手中。
「謝謝。」她的表情融合了感恩與羞赧。這男生前額有片半捲不羈的瀏海蓋住鵝蛋臉,長得特別俊俏。她紅了臉,結結巴巴地問:「我是不是......做了奇怪......的事?」
確實做了非常奇怪的事,儘管外在沒改變,內在宛若一只野獸靈魂,難道這件事她本人並不知情?周毅想了下,試探地回答:「你和班上同學打架,咬了一個男生的手,記得嗎?」
咬人?咬人能弄得滿臉和手都油膩膩的?不過眼前這人說的話可信度並非零,真要說,口腔裡除了肉的味道以外,其實殘留一點兒血腥味。血腥味很熟悉,以前有一陣子經常品嚐。她雙瞳左右轉了轉,試圖回想,可惜半分印象也沒有,只好搖搖頭,挫敗地追問:「不記得,我的記憶只到被誰拉住領子,睜開眼睛之後,人就在這裡。你說我跟同學打架,還咬人,那後來呢?」
心理因素導致的記憶障礙?不對,不全是遺忘這般簡單,周毅在心中推敲一番,腦中搜尋翻閱過的書籍,嘴裡隨意解釋:「我提著早點經過你們教室,見你們打起來了,想勸架又插不上話,就問你要不要吃餡餅,誰知道你真的放開那同學跟著我走。我只好說到做到,把早餐分你吃,結果你吃得滿臉滿手都是油。」
原來手臉的油脂是這麼來的,怪不得口鼻之間滿是食物味道,她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來,歉然地說:「對不起啊,搶了你早餐。」
其實那一袋子肉餡餅他一口沒吃,倒不是討厭餡餅,只是聞了味道總想起臨出門前,媽媽那句:吃好,穿暖,好好念書,考個好學校。
如果不說那句話,或許餡餅不會無辜遭牽連,後來他喝了熱牛奶,早餐全給眼前這奇怪的女生,心情卻不可思議地飛揚起來。好似餵了她,把那些期望一起餵進她肚子裡似的,胸腔的重量減輕,呼吸起伏輕巧許多,不再有無形的壓力綑縛胸口。
「沒關係,我帶的挺多,吃不完。」周毅笑了笑,問道:「你打算怎麼辦?回教室嗎?」
要回教室嗎?該向那位被咬的同學道歉?她遲遲無法作答,畢竟咬人的記憶一點兒也不存在,想起的只有對方惡言相向的字句,在那種惡意滿滿的氛圍下,不生氣才比較奇怪。
「你慢慢考慮沒關係,我回去上課了,這個秘密基地先借你用。」他走了兩步,忽然想起兩人才剛認識,回頭自我介紹道:「對了,忘記告訴你,我是三年A班的周毅,教室在你們對面那棟,一樣都是三樓。你叫什麼名字?」
抬起頭來,方怡婷第一次認真仔細地瞧一個不認識的男生的臉,態度真誠自然,笑容絲毫不扭捏,她心想,真是親和力十足的一個人。
「我,我叫方怡婷。」她解釋般地補充一句:「剛轉學來這裡不久。」
「怪不得,之前沒見過你。」周毅走了,邊走邊揮手作為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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