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命運為我規定的路上,雖然我並不願意走在這條路上,但是我除了滿腔悲憤的走在這條路上,別無選擇。——尼采
- 第四章 骯髒
方怡婷睜眼,再一次身處陌生之地,周遭全是老舊體育器材,這又是哪裡?
失憶症發作?肯定又做出什麼丟人的事,她一掌拍在額頭上,不用低頭看也能猜到身上衣服來自他人。這種事數不清發生第幾次了,以往多是在警察局裡醒來,被不屬於自己的衣物包裹,有時是毯子或被巾,偶爾是警察叔叔的外套,大多數是陌生人的大衣。據說她獨自遊走街頭,一絲不掛,嚇到不少路人,因而被送到警察局安置,可是究竟怎麼回事,她一點兒記憶也沒有。
「教務處報告,教務處報告,三年A班周毅同學請至校長室。」
播音器重複第二遍才拉回理智的方怡婷驚詫,三年A班周毅?就是昨天早上那個分她早餐的周毅吧?為什麼被叫去校長室?難不成勸架也要挨罵?
話說回來,為什麼她睡在學校裡某處?昨晚不是坐家中櫃子裡吃泡麵嗎?一定發生了什麼難以阻止抵抗的意外事故,於是她又犯病,把全部都忘光。方怡婷撫額嘆了口氣,她特別希望擁有正常普通的家,同學們口中無聊乏味、平凡普通的家,於她而言是彌足珍貴的幸運,幸運之神的寵兒充斥學校這小小社會,偏生她不得如願,爭相到訪生活中的盡是恐怖與汙穢,輕而易舉推她背離平凡道路,這是天生伴隨霉運之神的怨恨?
對了,她的書包從昨天到現在一直在教室裡,方怡婷長長抒了口氣,挺好,不必特地回家一趟拿書包,不過衣服怎麼辦?低頭一看,發現旁邊不遠處放了一疊衣物,動手展開正是套女生制服,恰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不過都是誰準備的?連早點也一併備妥,可供擦澡用的溼紙巾也裝在袋子裡自由取用,難得有誰以善意待她,這是中了什麼奇蹟大獎嗎?
「算了,每一件事都弄清楚根本不可能。」
一如以往,不花費任何一秒鐘糾結未知,果斷拋開內心所有疑惑,換身衣服,吃了早餐,慢吞吞踏出暫居所,走向久違一整日的教室,一路做好道歉的心理建設,向昨天那位和她打架被咬的男生。那個男生叫什麼名字?轉學到修雅中學來大約兩個多月,昨天還和他打了一架,方怡婷仍然沒記住他的臉和名字,倒是記住了A班班長朱心雅的名字和樣貌。
朱心雅有一張秀氣臉蛋、白皙皮膚和優雅氣質,成績和各方面表現超群,自己班導師白曉芸說的沒錯,美麗優秀的朱心雅與她絕非一類人,懸崖菊和秋海棠,從來不屬同種花。
遠遠的,教室裡騷動聲傳出老遠,某位同學探出了教室門,見方怡婷在走廊現身,馬上轉頭對教室內眾人喊出這麼一句:「賣身女來了!」
賣身女?看來是今日的捉弄菜單,方怡婷垂首望向地面,不自覺地焦慮起來,只好按照身心科醫師的建議,先深深吸氣再緩緩吐出,企圖緩和內心的緊張與不安,這種每天都會被惡意包圍的日子,什麼時候到達盡頭?會有結束的一天嗎?
尋常的每日一欺,今天也是躲不過的,方怡婷做好面對的心理準備,卻沒料到首先開口找麻煩的,竟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方欣艾。她雙手交叉盤在胸前,側身立在教室門口,一臉嫌憎地說:「賣身的,把你書包和桌子搬到最後面去,我不想被傳染什麼奇怪的病。」
B班平日的惡作劇,方欣艾是最不想扯上關係的,通常只作壁上觀,從未參與到方怡婷面前來,今天這是怎麼了?她大小姐向來最厭煩把時間浪費在骯髒低俗的人身上,怎麼會一改常態呢?現實殘酷永遠超越人類的承受力,她原以為每日一欺已經夠折騰人心,熟知一山還有一山高,一事更比一事慘。那位與她打了一架、被咬下一口肉的男生走了過來,伸著包紮成兩倍大的手臂,十分容易辨認,方怡婷瞧著他那只手,想起昨天早上口裡的血腥味,原來是真的咬了啊!
「喂,我媽昨天去你家了。」短短一句話,幾個字,音量小於狗吠聲,語調平緩,自然而平淡,闖進她耳中那一刻卻比鞭炮乍響更嚇人。方怡婷狠狠震撼了,慢慢全身哆嗦起來。
去她家?什麼時候?她驚得一時中斷吸氣,臉色勝似冬季雪花,雙唇顫得堪比抽搐,無比艱難地憋著氣問:「有客人嗎?」
沒錯,重點就在這處,家裡是不是出現她媽媽帶回來的客人,這點至關重要,開啟昨夜記憶的鑰匙就是它,打開來很可能會見到怪物,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你們見到怪物了嗎?
「門怎麼敲都沒人來應,兒子無端被人咬了,我爸踹門理論,然後就看見世界上最骯髒噁心的畫面,我爸媽說幸好沒帶我一塊兒去,要不平白髒了眼睛。喂,啞巴,原來你學你媽用身體賺錢啊,挺可惜我沒看見的,賺這錢好玩嗎?輕鬆不?」唐志翔故作一臉好奇樣。
陰沉沉的悶雷響,沒有閃電作為緩頰,怪異眼神流連於眾人臉部。不,她沒有,門被堵實了,推不開的,怪物進不去房間,所以他們看到的不是她,絕對不是她!方怡婷滿臉漲得紫紅,這才想起剛才忘記吸氣,已經憋到極點,再也撐不住,猛地張嘴大口大口吸氣,接著一陣頭暈目眩襲來。
「喂,說話呀,好玩不?」唐志翔放下被紗布繃帶綑成兩倍大的巨臂,好整以暇追問:「是不是挺輕鬆的?不然怎麼會有人想賺這種錢呢?因為容易吧?張腿就行了!」
聽聞此言,方欣艾的眉心幾乎皺成一線,鄙夷地瞪了唐志翔一眼,批評:「粗俗!」
「能比她粗俗嗎?她可是身體力行耶!」唐志翔以沒傷的手指向方怡婷,繼續他自以為是的描述:「聽說兩個男人玩瘋了,把房門給拆下來,啞巴被扒了個精光吶,要不是我爸踹翻大門,還不知道她家母女一起接客。我媽說昨天啞巴看見她就跑了,啞巴她媽挺妙的,估計沒誰比她不要臉的了,赤身露體罵街吶,說我爸媽妨礙她賺錢,索要賠償金,哎,她女兒咬傷我,我媽才應該是討賠償的那個!」
有趣的來了,小唐趕緊接著問:「你爸媽最後討回公道了嗎?」
「怎麼討?啞巴她媽可絕了,讓那兩個男的動手揍人,不知道哪路來的凶神惡煞,沒穿褲子跟忘戴帽子一樣,沒在怕的,你說我爸媽能怎樣?跑唄!」
這麼推測該是同學的爸媽無意中幫了她,方怡婷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昏頭轉向,挺不直身軀,只好手扶門框穩住平衡,感覺視線逐漸模糊,眼前被一層霧氣給矇住,怎麼抹都抹不乾淨,模模糊糊的,鼻頭酸脹得厲害。可惡,為什麼活成她這副樣貌還得堅持繼續呼吸呢?為什麼其他人不必經歷她的遭遇,不必遭受她的惡夢,不用被相同的恐懼霸佔每一天?多數人都活得好好的,他們適應社會而生存繁衍,每日每日的朝氣蓬勃,反之,她是進化失敗者,所以掙不出悲慘命運,被人類社會淘汰出局,她是不被選擇活下來的生物。
耳朵聽見的全是細微嗡嗡聲,眼睛如收訊不良的電視畫面,黑白交錯,手指和腳趾嚴重發麻,站著非常吃力,她不得不蹲下身來,喘息仍無法緩和。這是怎麼了?好難受,不能就這樣死掉嗎?身體這麼痛苦,卻不被允許死亡嗎?殘忍,如果真的有神,神未免也太殘酷了!
早上身體欠佳請了兩堂課的假,這會兒才走進教室的劉小媛錯過了早上傳得沸沸揚揚的醜聞,尚不明白教室風向往何處吹,傻里傻氣地問:「哎唷,怎麼有人蹲地上?」
方怡婷聽見聲音抬起頭來,一眼瞧見方欣艾拉開劉小媛,扯到一邊去耳語,嘀嘀咕咕的,沒一會兒,劉小媛面露嫌惡,好似剛才與一坨屎擦肩而過,五官皺得幾乎成了圓臉的圓心。
「好噁心啊,怎麼會有這種事,欣艾我們離她遠點,以後別走這條道,免得碰到她的桌椅什麼的,搞不好有毒會傳染。」劉小媛附和著哇啦亂喊一通。
班上就沒一個上等次的,骯髒歸骯髒,跟毒能扯上毛線關係,呲啦怪叫的,有這種蠢跟班實在不長臉,方欣艾撇了下嘴角,懶得搭腔。
方怡婷強撐著站起身來,書包也不想拿了,從哪兒來的直接往哪裡回去,反正蹺課也沒人管,她只想逃離這個充斥是非之地。這麼想著,她一路飛奔回廢棄的體育器材用品室,唯有這個地方願意收留她,她無處可去。
側卧軟墊上,彎腰曲膝抱腿,綣縮起整個身體,雙手抱住小腿,她就這麼抱著自己良久,呼吸才漸漸平緩下來,手指和腳趾發麻的症狀尚未好轉,不過無所謂,反正死不了,這不是第一次手麻腳麻,呼吸困難,可是每一次她都活著,死不了。
真要說,人類生命力堅韌似還魂草,即使死了都能活過來。曾經,她拿美術雕刻刀戳自己手臂、手腕和手掌,冒出血液的剎那令她倍感期許,為了不讓其凝固,反覆加深傷口,一次又一次,血珠子噴濺到手背上,她下意識抬手掌,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鹹的,擴散後到達咽頭,一股腥膩氣味直竄腦殼,那是她初次嚐到血的滋味。人體組織癒合速度驚人,後續她札了許多次圓孔洞,相同位置,挑掉凝滯血塊和結痂,放血似的瞧著它流,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血又逐漸乾涸,她搖搖晃晃,臉色慘白,仍舊頑強地活著。
認真死亡,比隨意活著困難,大多人因而苟延殘喘。
時間沒有所謂流逝,躺了十分鐘和十個小時沒區別,她隨手撿來牆角蒙灰的一字起子,認真在手臂上劃出七條線,分明刻意控制動作,長度與間隔盡皆不同,長短粗細,錯落其間,相同在於它們都冒出漂亮的血痕。神造人時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每一次都全神貫注地去做,可做出來的人類高矮胖瘦全不同,最終為了說服祂內心產生的不均不公不平,便給了所造人類相同色澤的生命本源。
肚子餓了,她舔血止飢,直到陰沉天色完全暗下來為止。鐘聲雀躍地提醒所有幸運人們該去擁抱各自的幸福,響過後,學生們各有各的歸處,收拾書包的人之中,有的趕往補習班,有的回家吃飯,有的成群結伴往商店裡湊熱鬧,催促他們去享樂或赴約的鐘聲珍愛這些凡人,它唯獨對方怡婷嚴苛,響著它清澈的聲音宣布:你是沒有歸處者。
周毅上完一天的課,提著校門口買來的盒飯,遠遠出聲:「你果然在這裡。」
熟悉的聲音,灰暗中,某道人影接近,方怡婷緊張得全身緊繃,儘管猜中來者何人,仍縮身躲進木箱器材後方。
「我把食物放這裡,等等吃吧,昨天的保溫瓶裡還有水,等學校人少了,可以去走廊那邊裝點水回來。」周毅放下裝著盒飯的塑膠袋,轉身匆匆交代:「我先回家一趟裝裝樣子,免得明天又被叫去校長室訓話,晚點再過來,需要幫你帶點什麼嗎?」
小心謹慎從木箱後探出一顆頭,方怡婷先是望向散發香味的食物,視線才挪移到周毅平靜的臉上,見他仍在等待答案,飛快搖頭作為回應。
周毅離去,確認附近再也無人之後,方怡婷打開塑膠袋,眼尖看見飯盒底下藏身的餐具,迫不及待打開盒飯狼吞虎嚥,吃到半途猛然嗆了一口,咳得掉淚,想起周毅說的保溫瓶和水,連忙灌水潤喉,給自己拍了幾下胸口。
昨夜奔出家門後遇上周毅了?根據班上同學的說法,她全身未著寸縷,身上所有的猙獰傷疤想必十分驚人,狼狽不堪的自己在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眼中,究竟是什麼可笑模樣?她不敢想像也不願想像,將所有猜測與醜陋一口一口嚥下,與食物一起消化殆盡。
無人使用的體育器材室在二樓,完好的室內燈泡早被拆卸挪用,室內開關形同虛設,唯一光亮來自窗外路燈,說亮不比白日亮,說暗倒是照得室內亮堂堂。說來也是,或許見過太多會呼吸的怪物,反而不害怕無形幻影,連呼吸都做不到的鬼怪有什麼可怕?獨自待在空無一人的校園,方怡婷絲毫不畏懼,相反的,一種安心的奇異感生出。
空無一人,寂靜,等於安全。
白日裡就陰沉的天空不見月亮,無從推測時間,不過室外燈光少了好幾盞後,周毅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代替聲響提前通知她的,是對方握在手裡的手電筒。
「一個人害怕嗎?」深夜待在不見人影的校園,換了哪個尋常人都會害怕,何況經過朱心雅跳樓事件,學校又多了幾則靈異傳說。
「不,不會。」方怡婷抬手遮擋了下耀眼的光,喃喃道:「有人才可怕。」
聞言,周毅笑了笑,打趣道:「看來是我打擾你了。」
「呃,不是!」語言向來無法表達想法,因此她經常沉默以對,可在這個願意伸出援手的人面前,她一點兒也不想產生誤解,急忙澄清:「不會打擾,有你在,真好。」
生平第一次有人對他這麼說,周毅怔了一下,一種難以用言詞形容的感覺萌生,空著的那只手掌不自覺地撫在了心臟的位置。有你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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