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逢花朝節慶,慶華城內內外外不免綴上無數錦緞,這綢緞細裁,又用百花香薰染東風輕拂,便是幾丈軟煙香霞。街坊上也有些小童,身上背著自家栽植的香花沿街向往來的過客兜售,香花不過二三文錢,算不上什麼生意買賣,不過慶華城長年祭拜花神,因百花開而萬物生,因此不少人一路走下來,萬花巷裡過,也算百花沾身,全當給自己祈福,也給小孩些花銷。
「陵絮師兄,你上次帶回來的花可稀罕極了,放在房內到端午竟留香有餘。」一名女子向身旁的青衣男子道。
「小師妹,妳剛入門見識尚淺,慶華城花名遠播,名花香料可都儘管往皇都送去,僅僅一株香粉牡丹也讓那深閨女子爭得面紅耳赤。」青衣男子指著三步之外擺著的花攤,數十盆顏色各異的牡丹疊在木梯上,只消望去便是一片彩色疊嶂,散著不烈不俗的異香。「不過慶華的花雖好也不過是前人從長菲山谷所移花接木而來,只聽聞小師祖那處,山野爛漫,一花一草一木都是奇珍無比,來慶華城也不過是以管窺天,只以見得其一絲半縷的風華。」
「小師祖也是個妙人,自己佔著一處山也不讓同門出入,想見見自家長生門的景緻還要渡海跨山。」女子傾身細嗅一盆蜜色牡丹,鮮花嫩蕊重重盛綻,明明是柔和之色卻又有國色天香的端雅,亭亭植在漆木盆裡。
「姑娘,這色的香粉牡丹換作暖蜜,只因其色如日色下的蜂蜜,別處可都沒有,姑娘可真識貨。」牡丹小販對著女子誇道,待他定神打量女子時不免呆楞住。
慶華城宜養花草,亦是風水養人,小販也算見過幾位貌美的姑娘;他少時讀過書,可如今看到女子才明白何謂鍾靈毓秀。
鍾霓笙一身緗色裙衫,鑲著水色腰帶,如墨如瀑的青絲用玉冠高高挽起,乍一看是公子樣式,又用玉珠子別在幾束髮辮上,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含著笑意,一對遠山黛眉,英氣與靈氣渾然天成,恰到好處的此消彼長。
一旁的楚陵絮青衣朗朗,不似鍾霓笙般如巧娘細繡的模樣,但勝在身量頎長,眉宇間書氣縱橫,看著謹慎有禮,倒也算是才子佳人。
小販一時語塞,竟無平日向人滔滔不絕兜售地氣勢。「小…小姐,這…」
鍾霓笙瞧他磕磕絆絆的語氣,倒也不為難,掏出錢袋打算就買下這株牡丹。「先生,這怎麼算啊?」
「小姐若…若是喜歡,便算你三盆十兩銀子,這要是旁人那一盆可是十兩銀子啊!」小販愣了一會兒才恢復口舌,又看鍾霓笙俏,便索性賠了生意也要討好。
「行,我便買三盆,就當偷得幾縷春色吧。」鍾霓笙為人爽快,挑了三株同為暖蜜的牡丹。「你請車伕幫我送到疊翠峰外的驛站,我們忙完便去那兒取。」
「好咧!」小販接過銀兩,便吩咐身邊的小廝,正要回頭道謝,鍾、楚二人已不見蹤影。「這兩人莫不是神仙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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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鍾楚二人來到了官府門口,此處與鬧街的車水馬龍相比,更為清幽,青鋼石的磚塊以人字法鋪在街上,官府白牆極高,隱隱約約的露出海棠枝頭,配上鴉青色的瓦,頗有幾分潑墨山水欲語還休的味道。
青銅門前守著兩位手持長棍的門衛,未等他們開口,楚陵絮便開口道:「長生門下楚陵絮替家師前來向葉城主拜帖,還請兩位大哥向城主轉達。」
門衛二人對望一眼,回頭稟報後便請鍾楚二人進門。甫入門便是一棵如火如霞的巨海棠,光是樹幹便有五人環抱之大,繁花錦簇如亭蓋,樹下便是一套桌椅。此處格局規正,並無碉樓畫壁等奢張裝飾,庭園則柳暗花明別有景緻,隨處的花草打理的渾圓可愛。
二人隨著一名年邁的家僕來到正堂,一名壯碩的中年男子站在堂前,僅僅是背手而立卻盡是富貴之氣。男子便是慶華城主葉舟,因使得一手好槍,又被稱作花間槍客。
「晚輩拜見葉城主。」二人躬身作揖。
「哈哈哈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氣!」葉舟笑聲中氣十足,一字一句皆是正氣浩然。「幾年不見楚少俠,功夫大有長進,不錯,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又旋即一停,改聲問:「這位小姑娘是?」
「這是我小師妹鍾霓笙,剛入長生門不到一年。」
葉舟訝然:「我倒是哪裡來的女俠,生得如此標緻,原來是相里賢弟新收的女弟子,不錯,看著比那妳那五師姐更有幾分精神,我還以為他不敢再收女徒弟了哈哈。」
鍾霓笙低眉回道:「葉城主笑話了,我哪裡比得上五師姐。」
葉舟與長生門掌門相里六辭素是舊時,也曾比劃過幾招,也喜歡試探晚輩,如今久違四年再次見到長生門下弟子,可更詫於他們二人在不過二十歲之時已有不俗的身手,不禁感慨相里六辭不僅年紀輕輕武功蓋世,教人練武也是信手拈來。
「好!好啊!」葉城主拍手笑道,說著便舉起從管家手裡拿到的帖子。「我知道你們奉你們師父之命來請我去群英宴的。」
群英宴乃是江湖武林四年舉辦一次的比武大會,由上一次勝出者做莊,而長生門的相里六辭是天下排名第二,是因當年他不願意與少林寺年事已高的萬霆方丈比試,便推手讓賢,而萬霆方丈遂將莊家之位讓與相里六辭,兩人皆願謙居天下第二。
「長生門若能請葉城主駕臨,必然蓬蓽生輝。」
「蓬蓽生輝到不至於,只是你們那長生島應該也是許久未迎遠客嘍,我葉某人去就能生輝,怕不是屆時島上得要萬丈光芒了哈哈哈。」葉舟打趣道。「反正我肯定是要見一見這一輩子都沒到過的地方哈哈哈。」
長生門在六洲實屬名門,武功求擬飛鳥走獸、花草樹木與日月星辰之態,風格不拘,歷來掌門在道上也是一方高手,距上一次登頂天下第一門派卻有八十年之久,這對於許多人來說,是一輩子的事了,因此常有外人對長生門的實力抱有微詞。
「能邀請天下好手到島上來自然是一件幸事。」楚陵絮不慌不忙地陪道。
葉舟見二人不把自己的玩笑話較真,心中更是佩服長生門風氣,便請二人在府中用膳並留宿,明日再啟程往返。
「葉城主美意,我和師兄盛情難卻,但此番來六洲,也順道要將長生門的草藥捎給何老前輩,實在不宜久擱。」鍾霓笙回道。
長生門雖為正統門派,卻因地勢偏遠且獨據一島,舉辦群英會來更是要興師動眾,好在以往只有武功排名前二十的高手需要親自下帖,因此人數不多的長生門也還能應付,剩下的僅需書信往來或昭告天下即可,而門派弟子送帖後便趕著回島上繼續打理事宜。話中的何老先生正是能妙手回春醫聖何求仙,鍾楚二人早在前些時日拜訪過了,先後用來慶華城一事回絕何求仙的挽留。葉舟自然是曉得這個道理,也不強求,就著二人的話親自送二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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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陽城北緊緊挨著疊翠嶂,山外則是無量海,船行莫約兩個時辰便可見到長生島,而欲渡此海最為快捷的方法便是來到慶陽城北方,此處雖有山脈,但在百逾年前,有一位絕頂高手自創「移山神功」,硬生生將疊翠嶂打穿一條道路,以通外海接內壤,這位高手便是長生門的開山祖師,山卿海。而此山移路轉之神功使中原一時間風聲鶴唳,一名頂尖高手如此破空出世,只道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在此之前他們鮮少有無量海與長生島的消息。而為了與中原武林交流,山卿海與長生島的諸位高手共創一門幫派,這便是長生門的伊始。
疊翠嶂下有一處驛站,是為來往山路、水路的,為行商必經之處。一名老者見天色漸晚,便吩咐驛站驛站內的年輕小夥去馬廄為添些糧草。正發落完,只聽外頭馬蹄紛亂,似是有十來匹,老人他出門時眼前已是狂沙亂捲。約莫十五六人的陣仗,個個魁梧壯碩且甚者還有紋面,這十幾名壯漢以一名黑馬男子為首,男子戴豹紋頭巾,一身開襟粗布衣裳露出胸前一道大疤,繫著一條金色螺紋腰帶,手裡舉著一把青森森的大刀,正式附近赫赫有名的山霸王段成戈。
「不好!是山賊!」老者見到段成戈不禁臉色發白,轉身向屋內取出長棍。「阿張!去找人來幫忙!」
「喲喲喲老王,可別那麼見外啊,我們不過就想來借借幾匹馬,可別這麼大驚小怪!」段成戈見老王有幾分架勢,倒也不慌不忙。
老王啐了一口,怒斥:「好你個借,你這土豹山賊一向都是有借無還!」
段成戈一旁的青年見老王態度強硬,便亮出兵器,下馬脅迫道:「老先生,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老大可看上了你們外面這兩匹小駿馬,乖乖交出來便是!」說著便掄起雙刀向老王砍去。
這青年山賊刀勢凶險,步伐莽撞,一時之間飛沙走石,直迫老王喉頸;老王經營客棧數十逾載,自是見過不少英雄豪傑,也學過些功夫傍身,見青年男子以至長棍所及之處,便吆喝一聲,長棍如離弦之箭指著青年胸口而去;青年見狀,收起刀勢,將雙刀抵在胸口,硬是接下此招,不想老王發力如此,震得他虎口發麻。
「老先生好棍法,六弟,你前去幫幫你四哥!」段成戈早聽聞慶華驛站的老王善棍,因此也不著急著動手,便讓幾個小弟上前會招。
一名麻臉青年冷冷翻身下馬,手中舉著一把大斧,左右朝著老王揮去。
老王以長棍將兩人的攻勢分化,先是取麻臉男子的面門之後,轉身一招回馬槍如遊龍走蛇,逼得二人退去十餘步。兩人面面相覷,會過意後只見雙刀側身翻旋,捲起地上的砂礫,老王雙目不能視清,麻臉男子對著老王的肩膀招呼過去。
青影一閃,麻臉男子未感受到骨肉劈開的熟悉感,反而因錚錚聲響而意識到大斧已然脫手,麻痺感從虎口漫上脖頸,竟一時不能動彈。
待眾人回過神時,楚陵絮已手持長劍護在老王身前。又是錚錚兩聲,雙刀已被另一道黃色影子卸下,黃影的劍招是隨身法而下,僅僅是一勾一迴卻在男子雙臂留下極深的劍痕,即使眾人未認清他從何處出現,也清楚明白此人身法迅速。
原是先前跑向城中的阿張遇上了前來取馬的鍾楚二人,好在兩人及時趕到,保下老王的胳膊。
「好俊的武功。」段成戈下馬讚道。「在下豹山段成戈,不曉得兩位大俠如何稱呼。」
「段兄有禮了,小弟長生門下楚陵絮。」楚陵絮點頭致意,卻並未收起手中的劍。
「小女子長生門下鍾霓笙。」鍾霓笙別過臉,一雙妙目含嗔,似是不喜段成戈一夥人。
段成戈見鍾霓笙面容姣好身段出挑,心裡便打起了壞念頭,心想:這小娘皮好生性格,不曉得脫下了衣服又是什麼模樣。
「原來是長生門啊!失敬失敬,素聞相里先生門下弟子無犬類,今日一見,果然是劍法了得,身姿俏極。」段成戈特意加重了後面幾字,目光落在鍾霓笙身上打量。
鍾霓笙被男子盯得不自在,又聽見幾名在馬上的山賊對她呼哨,氣得蛾眉倒豎。「知道我們厲害,還不趕快走!」
「姑娘,咱可是山賊,看見想要的,總要上去討要討要。」語落,段成戈衝向鍾霓笙,一隻手欲攫起女子的腰,可手上卻僅纂住了一條水色腰帶,段成戈歪嘴一笑。「姑娘輕功了得,可我這鷹爪手應該也不慢吧。」說著便用力一扯,鍾霓笙心中暗叫不妙,好在楚陵絮出劍斬斷男子手中的絲帶。
楚陵絮本想打發這群山賊,所以沒有下狠手,見自家師妹如此被調戲,心中已是不悅,不過剛才他確實是朝段成戈手砍去,未料對方的竟能躲過。
段成戈自然明白楚陵絮的來意,於是抬手意示剩下的兄弟下馬,打算以人多勢大的方法先將二人擒住。
楚陵絮似是毫不在意,唸著一句失禮了,先是一招「穿林打葉」刺向撲來的五六人,不過須臾,便傷了這些人的或眼睛或膝蓋。鍾霓笙躲過段成戈的長刀後,一劍朝腿處掃去,正是「掃雪烹茶」,傷了段成戈的筋骨。
「大哥!」眾人見段成戈傷勢不輕,連忙向前,舉著各自的刀刃往鍾霓笙撲去。
只見楚陵絮站在鍾霓笙身後,一人躍起一人便低身,長劍彼此錯開,又隨即補上彼此的缺處,雙劍合璧,每劍皆是攻式,卻又何處不可為守,這便是長生門下的雙人劍陣「盈昃參辰陣」,講求一陰一陽步法、十六式劍法,即便二人用上同樣的招式,也能夠因為身法而錯開,只要深諳心訣便無需默契,因此雖無守,卻無破綻。
而不過一晃眼,這幫山賊已是傷痕累累,有些直接被劍氣所傷,雖看著不嚴重,卻已是心肺具損。二人見這夥人已無威脅可言,便停下劍法,楚陵絮轉頭對不能起身的段成戈道:「段兄,我們已經劍下留人,莫要再得寸進尺了!」
段成戈神色慌張,連向他們道:「兄弟,我們撤!」
一幫山賊皆已重傷,只得扶著彼此上馬,段成戈在三人的攙扶下勉強做上馬,一行人馬蹄零零落落,毫無初來時的囂張氣焰。段成戈一眾人走遠後,老王這才敢向前向鍾霓笙與楚陵絮二人道謝。
「多謝兩位大俠出手相救,王某沒齒難忘。」
「沒事,要是我們的馬沒照料好,我才要煩惱呢。」鍾霓笙笑道。「還有我的花呢。」
語罷,二人推辭了老王的謝禮,騎上先前山賊看上的兩匹白色駿馬,趁日色未沉,連忙往山道行去,估計也要半天左右的時間才能回到島上。
老王望著一青一黃的身影騎著因餘暉而糝著金光的白馬,他七十年的歲月裡,見過無數英雄豪傑,卻不曾見過不到二十歲,卻有此般絕妙武功的劍客,只聽聞長生門的武功包羅萬象,絕妙精彩,不想一人劍法俊逸、一人輕巧靈動,看似截然不同卻又萬法歸宗。而遠處的人影已沒入山道,疊翠嶂猶如巨口,翠生生地吞沒二人,只留下淡淡花香,告訴老者,這不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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