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萬霆方丈面對芳盡歇的反詰,一時半刻回到了許久以前,那時的他,是少年武狀元,鮮衣怒馬,也是個引得滿樓紅袖招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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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霆方丈本來叫做雷浩鈞,是效忠邕朝的雷家軍長子,百兵樣樣精通,是先帝親封的少年大將軍,多次出征北疆凱旋。一直以來,朝廷對江湖多有顧忌,為恐武林人士有起反暗殺之心,也會遣派大內高手或武將與武林中人切磋一番,以揚盛名,雷浩鈞少年出英雄,從十六歲開始放諸四海江湖,已是榜上有名的高手,未曾居於第四名之外。
他與東宮太子寧甚是要好,是師從林太師門下同窗,一起與宋家姐妹到城外打獵遊玩,也算快意。太子寧與宋家長姐宋眠鹿成親,而自己也與宋家小妹宋稚魚定親,可為親上加親。
二十四歲那年,先皇駕崩,繼位的他兒時玩伴太子寧,改國號元貞,是號邕惠帝。他為邕惠帝盡犬馬之勞,戰功彪炳,平定六洲之亂。
元貞四年,懿安皇后宋眠鹿病逝,留下二歲的曦和公主。而北羌欲反,他請命出征西北,打算回來後便娶宋小妹過門。
三個月後,宋尚書不顧婚約,將十八歲的宋稚魚送入宮中,是邕惠帝八抬大轎迎娶的靖徽皇后,以維繫宋家在後宮的地位。
他為了盡快班師回朝,用兵即狠,斷水斷糧、坑殺萬千敵軍。他一路千里單騎,身上的血污還未洗去,沒想到卻是在城牆上看見鳳釵吉服光彩奪目的靖徽皇后與日漸多疑的邕惠帝。他是人臣,她為新后,他心中自然有憤恨與怨懟,可為了雷家上下與多年兄弟情誼,他擇善固執。
他曾在幾次面聖的時候巧遇靖徽皇后,她所有的千嬌百媚都攏成了德容兼備的母儀天下、他碰不得的滿頭珠翠與抑鬱寡歡。她會整日坐在庭前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其實皇帝待她極好,彷彿是易碎的明珠般,即便宋稚魚長得並不像宋眠鹿。
她曾在梅園裡,問著樹上的他:
「如果你不是雷將軍,你會帶我走嗎?」
他沒有回答。
後來,她誕下嫡皇子,他遠離朝政中心,自願交出兵權,開始禮佛。
元貞七年,皇子一歲生辰時,靖徽皇后誤食原本要毒殺皇子的膳食,雖是保住性命,卻也是毒入骨髓、命懸一線,她苦苦哀求,托他照顧好皇子,遠離宮中鬥爭,保皇子一世太平。
於是邕朝再無雷將軍,而少林寺多了一位武藝高強的萬霆方丈。
他不是雷將軍了,也帶不走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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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師父那老頭子說你這個和尚內功掌勁天下第一。」芳盡歇走到萬霆方丈面前細細打量,又道:「不過我學了三天心法他就說我比你厲害了。」
萬霆方丈內功蓋世,整個江湖能與之一戰的可能只有相里六辭。芳盡歇內力雖不如二人高深,可她在輕功與掌法飄忽,就連萬霆也不見得能傷她半分。
「阿彌陀佛,芳姑姑天縱奇才,貧僧不敢妄議。」
芳盡歇縱有絕世武功,卻還是一副孩子模樣,聽到萬霆方丈贊譽,喜不自勝,也就收手放過龍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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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泰然自若的相里六辭暗鬆了一口氣,他貴為長生門掌門,卻也不好偏袒朝廷的人,即使萬霆方丈曾出手相救,到底也是曾為朝廷中人。雖說趙夕雨是自己的弟子,奈何她性格頑劣囂張,是他最為不喜的,可陰陽宗在江湖臭名昭彰濫殺無辜,正猶豫要不要出手時,芳盡歇的到來恰如其分。一來她年紀輕輕武功不俗,生得也是冰肌玉骨,在這強者為尊的武林,是個少年高手;二來她又是江容橋的親傳弟子,自然被人敬重。她出手教訓陰陽宗父子,人心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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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小廝上前收拾完方才打鬥後的殘局後,乾坤派的三弟子封近雲請命對上少林寺的少年武僧觀閻。
封近雲正是十五歲模樣,卻已是身長玉立,一身淡藍銀紋長袍,清姿明秀,像籠著水霧氤氳長居湖裡蛟龍。觀閻罩著黃赭僧服,眉眼凜冽卻有無喜無悲,薄唇擒著滅笑,他有著讓人看不清年紀的神韻,身板單薄形骨高大,俊得紅塵滾滾。
封近雲擅拳腳,他先使了乾坤派的拿手絕活「混元掌」。混元掌共有八八六十四手,每一手以八卦為行,招法變化多端。此時,一招「擰身探馬」,圍著觀閻打去。觀閻神色自若,先是一招「明鏡非台」,用雙手前後的掌法打去,左右手掌法類似又在氣韻與出力處有所不同。
二人使得掌法皆是以萬變應無常,已死必應生,如二龍在滄浪江海裡相鬥,浪潮翻覆,一時難捨難分。
少林功夫講求修身養性,觀閻自幼練少林童子功,在久鬥下氣息依舊平穩;乾坤派武功千變萬化,能夠相依相生,招招出奇不意,可惜封近雲氣息尚淺,掌法雖能碰到觀閻身子,卻破不了一身硬氣。
觀閻見機不可失,一招「水月空花」,此掌極為凶險卻非殺招,而真正的殺招是震懾對手後如蓮托生的定指,封近雲雖以臂護著胸口要穴,依舊寸勁直透心窩,好在觀閻無傷生之念,只亂了封近雲的心氣,勝得自在如意。
「老和尚,你的徒弟好帥啊!」芳盡歇握趴在自己的轎榻中,探出頭來對萬霆方丈說到,她手裡拿著精緻的粉櫻糕果,甚是天真無邪。「好一招非有非無的掌法,這換做我可能也擋不下。」
「芳姑姑謬讚了。」
觀閻看向芳盡歇,他雖是佛門弟子,卻到底年少,他知道論武功悟道,芳盡歇是天下第一,心裡難免有比較的意思。
芳盡歇明白他的用意,卻也被看得羞極,連忙正過神色道:「那個…阿亡,妳去跟他過個幾招!」
阿亡是芳盡歇的婢女,整個長菲山谷數位服侍她的僕從都是身負殘疾的,一聾一啞的僕人換作阿璁與阿琩,芳盡歇無意用心傳武,卻喜歡研究武學,興致來時還會讓侍從使給自己看。
阿亡聞聲連忙收起幫芳盡歇捶腿的玉石,從帳內緩緩走向比試臺,眾人看清她的面容不免微微吃驚。
她又瘦又高的身子在風中佇立,一身褐色的錦裙襯得她蒼白,是那種膚色被洗褪的白,下巴尖削,大而無神的眼睛使她更像枯骨般,她眼睛形狀是美得令人惋惜是不能視物的,可也正因為是盲眼的,更使她透著一股與世隔絕的淡漠。
「還請小師父多多指教。」阿亡語落,只見褐光一閃,如鷔鷹飛行,轉眼間手刀便從觀閻的下頷竄上,是名「舉頭望月」。
觀閻躲過後,另一掌也是同樣的招式呼而來,隨後又錯開掃去。觀閻被這一套「一身月來無影功」打得措手不及。
「一身月來無影功」是芳盡歇自創的武功,講求雙眼無物而何處不可為月,月既無影又何處可為影,將內功外放,不求傷其要害也能以掌風傷人。阿亡雙目不能視,因此任何聲東擊西的功夫於她如浮雲,僅憑周身內力就能予以反擊。
觀閻回過身後,用的是少林羅漢拳,拳拳到肉,逼得阿亡轉攻為守,拳怕少壯,觀閻招式簡單卻勝在剛勁,饒是阿亡輕功如羽也僅能避身錯開要害。
芳盡歇自然也明白少林基層武功的無巧不拙,況且觀閻招式靈活,將剛直老套的拳路打得有聲有色,她僅是伸手逗弄了黃鸝鳥,鳥鳴啾啾響起,阿亡就著直拳纏上,以巧力絞得關閻吃痛,以一身硬氣震開。只道阿亡身輕似燕,先是接下這招後以輕功作為緩衝,化開掌勁。觀閻翻身劈下,卻見阿亡一招「桃花逐水」,似花瓣順流而下,幾招空掌卻如水裡的月影,粼粼而無形。
觀閻未直接中招,卻被掌風亂了鼻息,拳法不似先前行雲流水。阿亡趁勢而上,又是一套「一身月來無影」,月霞如波,觀閻只得放棄硬功,一招「韋陀花開」,以腰馬合一的力氣與速度旋身,阿亡雖感覺到其氣,奈何反應未及,硬生生接下這掌。
「哎呀!」芳盡歇並不十分慌張,依舊懶散地斜臥在榻上,待阿亡低著頭走到她面前時,她拂了幾下阿亡胸口的穴道,一時之間胸口悶痛化開,如春雪消融地內力源源湧入,三兩下解了她的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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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閻連勝兩場後,便去歇息,接下來武當派的麒麟雙子各執長劍站上台。
二人一身武當道士打扮,看著幾分清風道骨。張淇張潾是一對孿生兄弟,兩人看著一模一樣,如果他們不表明身分,也絕不會有人認出。
兩人朝相里六辭的方向道:「武當派張淇張潾願請長生門賜教。」
相里六辭略微思索,他本來想著請薛荊竹和玉腰奴兩位更善使雙人劍的人對陣,不過見對方是一對雙子,不如用君北楊、君南桑這對雙子更為風趣。
張家兄弟是武當山下一戶砍柴人家的小孩,一次偶然在山林間巧遇武當山的齡宵道長,道長起初以為是一名少年在林間伐木,卻不想是兩位氣息步伐完全一致的少年,齡宵道長見二人筋骨不俗,便收他們為徒。
只見張淇橫過長劍,張潾劍指正前,兩人恰好是太極陣法中兩儀之始。君北楊腳下一閃,長劍劈下,卻被兩人以守勢擋下;君南桑避著太極陣法,一招「掃雪烹茶」朝下盤打去,也被張家兄弟用兩人連招給抵下。
君北楊如曹衣出水,劍招剛勁稠疊;君南桑正是吳帶當風,劍法圓轉飄逸。二人雖是孿生兄弟,性格卻大相徑庭,就連「盈昃參辰陣」也因為兩人截然相悖的性子,在改陣換步時常常搶先或遲疑,使得劍陣破碎,好在二人武功不差,各打各的,也算箇中好手。
反倒張家兄弟二人到像是一個人似的,明明是兩個人的劍法,卻像一個人自己同時使出了陰陽兩儀之勢,挨著陽極攻去時,卻不想是使陰式之人,鬥得難解難分。
「怪哉,齡宵道長這兩位徒弟竟能夠將太極劍陣使得如此,不求兩儀生四象,但求合而為一。」晁天昀朝下手的齡宵道長說。
「這麒麟雙子確實古怪,彷彿是一人化成二身,有時候常給人一種一人使兩劍的錯覺。」齡宵道長撚鬍道,他悟劍道五十年有餘,也從未見過如此稀奇的劍法。
君北楊未料張淇的收勢後竟又出一手,原是張潾的劍招以紛至沓來,一時疏忽,慌忙之下中了一招。君南桑見此連忙揮劍斬去,未料張潾就像一分為二,從後頭殺出一個張淇,一劍傷了他左臂。
在遠處的玉腰奴見到君家兄弟將劍陣弄得面目全非不免怨聲道:「這狐狸兄弟怎麼一點默契也沒有啊!」
君北楊吃痛,退了幾步有餘,立即運劍奔上,一招「煎鹽疊雪」,劍氣如嘯浪滾滾,張家兄弟連著以相輔相承的「六荒八合」以陰陽化開這招劍法。君南桑也沒多想,也隨後跟著一招煎鹽疊雪,只見前者見浪退去後,後周者的劍鋒恰好搖上,一消一長間竟以極大的扭力毀了太極劍陣,也斷了兩人的臂膀。
「啊?」君南桑與君北楊誤打誤撞地贏了武當。這招煎鹽疊雪是長生門宗師江若橋在面對無量海時,自己以長柳軟劍自創的,他見身及軟,劍尖收勢時,劍尾正值高浪,又可再使一劍,如此層層堆疊激浪千堆雪;君家兄弟這一前一後使出劍法,是恰逢二人毫無默契又無心插柳,竟以無意大勝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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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又過了幾回比試,正午日色毒辣,便移至壓星水榭避暑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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