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腰奴猶如一株瑰艷的彼岸花,長袖拂動如嵐煙雲岫,上頭綴著金鈴,鈴上銜著是長生門寶劍「海棠未雨」,風煌與三女始終無法攻破她,暗器長針未曾靠近她十五步以內。她捲起一地的銀器,一招十二仙女劍的變式「春盡落香塵」,傷了風煌的三位侍女。
「風教主,我掌門師兄的輕功如何?」玉腰奴不是好鬥的性格,她並無意與蠱毒教有任何瓜葛,見已傷了對方也救下師姪,打算就此停手。
「相里六辭的踩月身法如夢似幻,內功更是妙極,本座自愧弗如。」風煌若有所思地道,但他的眼裡始終帶著恨意。
「不錯,我的輕功跟掌門師兄差不多,你肯定也傷不到我。」玉腰奴接著說:「還有,我這海棠未雨劍要是沾血,另一把梨花先雪也會回應的,我要是和阿竹聯手,就連掌門師兄也不見得能全身而退。」
風煌放聲大笑,又道:「長生門都這麼自視甚高嗎?也罷,我不過就找個東西而已,不過到發現了也有意思的。」
風煌曾在四年前吃過相里六辭的虧,他自然明白長生門內高手雲集,眼前的玉腰奴雖非他的對手,但一時半會也傷不了她,他此番上島是另有所圖,不願因小失大,便解了侍女的毒回他們的落腳處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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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陵絮在接下來的比武中,連續打敗武當與乾坤兩派的對手,可也因為午時的消耗一時大意給傷了手臂。他方走進長生門的船內,就看見小醫仙拿著一些藥草給他敷上。
「對了,剛才一個啞巴先生已經給我玉紅草和昭暮曇,多謝楚兄。」
楚陵絮見小醫仙活蹦亂跳,想是已無大礙,略有所思地道:「不過小醫仙兄弟怎麼知道我姓楚呢?」
小醫仙被他這麼一問,愣了一會才道:「楚兄的名聲在江湖耳熟能詳,我也有聽陰陽宗的兄弟跟我說你的故事。」
楚陵絮挑眉看著慌亂手腳,接著說:「只是長生島草藥鮮少讓外人知道,除非你是藥王谷的人。我沒說錯吧?表妹。」
小藥仙哇了一聲,摘下獠鬼面具,露出小鹿般的大眼,兩頰生花,如同粉嫩的糯米糰子小巧玲瓏。「表哥你可千萬別跟爺爺說啊,我求你了,你人最好了⋯」她拉過楚陵絮的衣袖,向他哀求。
「表妹,我明早安排船讓妳回藥王谷,何老前輩可是得罪過一半江湖的人,妳在這裡不安全。」
何求仙是天下第一大夫,人稱「閻王五更要人,有事三更求仙」,不過何求仙性格古怪,他認為生死有命,而逆天改命之事不能常有,所以凡是有求於他的人,他都要求對方擲骰子,「一三五不救,二四六不死」是他訂下的規矩,也因為這樣,結下不少冤家,他的兒子何讓仙與兒媳楚仙姑便是死在仇家之手,留下遺孤女何靈仙。
「所以我戴面具了啊!」何靈仙不悅地說。「表哥…我好不容易逃出來的!」
楚陵絮耳根子軟,心裡也明白何求仙的頑固性格,改口說道:「好,但妳可不許再跟陰陽宗那群人打交道了,他們危害不少無辜百姓。我給你安排在忘言師伯住處附近,他跟姑父是舊時,也好照顧你。」
「表哥,我就知道你人最好了!」何靈仙笑開了花。
「但就這幾天啊,群英宴結束時,妳必須馬上回谷。」楚陵絮再三交代。
何靈仙嘴裡是應下了,可心裡正想著要如何在幾日後神不知鬼不覺的離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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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派齡宵向相里掌門討教幾招。」
齡宵道長從座位上起身,藏藍色的道袍好比靜海深沉,雅眉俊目,神態安然,幾絲白髮無損他半分神仙氣度。
齡宵道長是武當派齡字輩裡英才,當初弱冠之年時可謂一劍出廬天下知,人稱武當玉君,三十年過去了,不僅容顏未改,武功造化亦是更上層樓。
相里六辭也不推托,他一身墨色綠襟寬袖羅服,束著刻有獸首的綠玉冠,整個人比平時少了三分氤氳,多了三分深沉,似幽深古潭寧靜致遠。
二人皆是蓋世高手,尚未出劍內功便壓得湖面泛起漣漪無數,巨石盤震得嘎嘎作響,都未急著出劍,而是暗中較勁。
寒光一閃,二人是同時出劍,相里六辭身段閑雅,一招「榴花夢歸」,長劍翻覆有二十種變化,被擋下時又是迴身又是仰俯,猶如風雨飄搖中的韌草,百折不撓。齡宵道長一手神門十三劍,招招逼迫手腕處的神門穴,只要中劍,手掌變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可是相里六辭也明白這個道理,換過劍招,同樣是十二仙女劍中的避式「菱洲偏安」,相比於前招,只見其身影似避似懦,毫無半分用劍傷人之意,可來回幾招後,這招劍法開始轉衰,正是「一載赴黃泉」,招招皆虛,似是無處逢生又無限哀惋,令齡宵道長深陷其中。
這招十二仙女劍是上任長生掌門曹胭按照奇書中十二位女子意態性格所創,招式更像是十二個不同的劍招卻猶如陰晴圓缺的月,看似富貴又哀戚。
曹胭原是皇商之女,家中富可敵國,又隨著商隊四處遊歷,見識廣博。因為一次海難家破人亡,只有她一人被長生門人所救,後拜師顧熹陽門下,年僅十四。
曹胭天資聰慧過人,就連一生傲然的江容橋也稱讚顧熹陽在海裡撈出個寶貝,十七歲領悟劍意自創十二仙女劍。她工於雕刻,不少島上的石雕、玉雕、木雕都出自她的手筆。
曹胭十八歲出島闖蕩中原武林,她性格不爭不鬧,因此也少有機會出手;她不久便與青梅竹馬的相里珩斐舊情復燃,彼時他已高舉探花郎,迎娶陳氏進門,曹胭絲毫不在意,甘願做妾服侍相里珩斐。
可深閨怨處不是她一個半生富貴半處江湖之人的歸處,她厭倦深宅大院的枷鎖,厭倦相里珩斐的虛偽與求全,二十一歲出走相里府邸,身懷六甲的回長生島誕下男嬰,也就是相里六辭。曹胭將近三四年未碰刀劍,可仍在產後虛弱之際手刃當年走火入魔的恩師顧熹陽,因此被無數弟子奉為長生門的繼任掌門。後來,相里珩斐遭人陷害,發配邊疆圖途中遭宮中影衛所殺,曹胭已年近四十,長年大病臥床,聞訊悲愴不已,傳位相里六辭後遂出島誅殺皇宮影衛五十餘人,奔赴西洲大漠與相里珩斐的無名塚合葬。
相里六辭得母親曹胭真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幾招十二仙女劍使下來,更讓當年曾親睹曹胭屠殺宮廷的影衛毛骨悚然,彼時曹胭早是將死之人,一刀一劍下來還看著有破綻,可相里六辭身強力壯,把那十二位仙女描摹的栩栩如生。
「掌門師孫這幾招劍法又增進不少。」芳盡歇趴在玉輦內,擺玩著棋局,偶有幾眼望向台上。
當年在試臺上,齡宵道長便是敗在這幾招裡,可如今相里六辭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彷彿在跟十二個不同的人比武,不出一炷香的時間,齡宵道長長劍不支,吞了敗仗。
「相里掌門劍法超凡脫俗,齡宵自歎不如。」齡宵撚過鬍鬚後,向相里六辭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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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
江容橋已過期頤之年,他自打年少就無心管理長生門事務,喜遊蕩山水之間、好人間煙火。世人都說他是天下第一性格怪異,自認虎門絕不出犬子,因此空有一身絕技而不收徒弟。其實在更久以前,他三十歲時,他收過一名不為人知的女弟子。年少成名的他進宮赴邕成皇的宴席,結識了楚洛巫。她出身江南世家,十五歲進宮服侍帝王,未滿十八變被冊封為暮貴妃。關於暮貴妃的容貌,在邕史資紀裡曾被時任史官「絕一代之麗,佔盡世間風流」記載,而他與這位絕代佳人的故事自然是往事已矣。
他無意走訪江南,其實他七十多年避著江南的觸景傷情,所幸他已大徹大悟舉重若輕,用七十年光陰祭奠佳人。在一處茶樓裡,遠遠眺著楚府,他正在想像,荳蔻年華時的楚洛巫會是怎麼樣生活的,長街短亭,江南杏雨梨雪,老字號的果子舖有著她愛吃的酥蓉糕。
另一桌坐著一幫彪形大漢,他們看著江容橋白髮蒼蒼的背影,打扮富貴,以為是可以打劫的老叟,便伸出刀劍從身後架著江容橋。
「老先生,乖乖交出錢財,我們便讓你安享天年。」
江容橋正想著那江南貴女喜愛什麼打扮,況且高手如他自然不與鄙夫一般較勁,放下了瓷盞,衣袖如破雲海,轉身右手是穿林打葉的手法,另一手則是「柳帶朝煙」,似長鞭打了他們四人一個巴掌,一套下來不曾離開椅子。
饒是這幾位地痞流氓在這裡興風作浪有些時日,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茶樓內的人有些認出江容橋,不免痛快道:「好啊,這幾個強賊老是在這一帶作威作福,有柳劍先生出手收拾,也算痛快!」
那幾人卻羞極轉怒,拉過一名茶樓裡的一名正在煮茶的丫頭,刀劍橫過她脖頸,用來要挾江容橋,可未料姑娘竟也是迴身,雙手先後打出「穿林打葉」與「柳帶朝煙」,又在每一掌後踢他們的膝處,不過眨眼時間,那群人便倒地不起。江容橋驚奇,女孩看似十歲出頭,個子瘦小,皮膚白皙,一雙眼裡滿是頑氣。
流氓被打倒在地很是憤怒,起身後立刻一團而上的砍向女孩,只見女孩步伐不疾不徐,恰好每一分都與刀刃擦身而過,與那幫土匪近身時,手起刀落便是直打心窩,而中招後便倒地昏迷不起。江容橋認得這功法,是峨眉派的「長相思掌」。
「小姑娘,峨眉派莫愁師太是妳什麼人?」江容橋問道。
「我不認識她。」女孩聲音稚嫩,江容橋這才看到她眼尾兩處的泛紅,當下只覺江南風水養人,連女娃也生得如此標緻。
「妳方才那招長相思掌明明是峨眉派莫愁師太的獨門絕活,若非她親傳弟子,又怎麼會呢?」
「是長相思摧心肝的那個長相思嗎?」女娃娃曾聽過茶樓一個二胡樂師拉過這曲子,正覺熟悉,她見江容橋點頭又道:「我之前在街上看到一個老尼姑和幾位貌美的姊姊,有個人上前摸了一個姊姊的臉。那老尼姑就用這個長相思掌把他打到對面的包子蒸籠上。」
江容橋又問她有沒有拜師學武,姑娘卻說她是被茶樓老闆收養的孤兒,沒有任何人教她打架。江容橋心裡大驚,這不過十來歲的女孩,竟能夠過目不忘甚至依樣畫葫蘆融會貫通地使了一遍上層武學。
「原以為小曹掌門和相里乖崽已是璞玉渾金,沒想到這世間竟有天然美玉。」他內心歎道,忍不下想試探一番。
江容橋朝女孩輕輕一推,未想女孩也是迴身逼得更緊,朝他下頷打去,他微微一仰後,來得是「翠沼殘花」,可女娃竟也以同樣的招式回敬,就像是緊緊挨著他的掌法拓上。雙掌接觸時,江容橋更是神色大變,他縱橫江湖欲百載,早是習以「揉春剪雪神功」凝於掌間,可這小女孩竟然在與他接過一掌後,也隨即跟上,自行領悟內功心法。
江容橋從袖口取出長柳劍,接連發了四招「煎鹽疊雪」,在前幾式時,女孩是以竹筷跟上了,可惜煎鹽疊雪這劍法是以重重疊疊之招式,將內功相乘,江容橋幾十年的功力又豈是一個尚未及笄的丫頭能擋下的。
女孩已看出這劍法之奧妙與江容橋的收斂,自知這招自己必敗無疑,隨後倒著使出煎鹽疊雪,先是緩下如滔滔江浪的劍氣,藉著後力將自己拖起後,落到桌上。
「我們再比一次!」女孩手指比一,不服地看著江容橋。
江容橋搖首道:「小姑娘,妳叫什麼名字?妳父母原是做什麼的?」她見姑娘衣著不俗,應該也曾是富貴人家的孩子。
「我叫做芳盡歇…」她話尚未說完,就被趕來收拾的茶樓女老闆護到身後。
這間茶樓的主人叫陸不夜,是江南第一茶商陸語茶的後代子孫,她穿著澄茶綢緞霓裙,眉眼淡漠,像一盞溫茶,不熱不冷。
「老先生,請不要欺負我店裡的人。」陸不夜道。
江容橋並不生氣,只淺淺說明自己的來意,並有意收芳盡歇為徒;陸不夜待人一如既往,也不刻意驅趕或挽留,她只道:「歇兒想我便沒意見。」又娓娓道出芳盡歇的身世。
原來芳盡歇的父親曾是茶樓的說書先生,平常也在私塾教書,母親曾是江南染織坊的裁縫,二人死於流寇之手,留下六歲的芳盡歇。陸不夜正好尋茶葉回來,經過將死的夫妻二人身邊,就收養了芳盡歇,並好生葬了他們。
芳盡歇眼裡有著野生動物般的不馴,她對江容橋道:「你厲害嗎?」
「我曾是天下第一。」江容橋抿了一口茶。
「那我會是嗎?」
「跟著我不出三年,你肯定是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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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盡歇才隋江容橋回到長生島三個月不到,江容橋才明白自己錯了,這個女孩僅僅一個月就學完了自己所有的本事。他一向心高氣傲,立誓只收最有天賦的人為徒弟,沒想到竟然帶回了絕代宗師。
一開始長生門的人對這位雲遊天下八十多年的老先生很是陌生,沒想到還帶回一位性格同樣古怪的小女孩,而且按照輩位,全門派至少都要叫芳盡歇一聲小師祖,自然心裡不舒服。奈何芳盡歇在兩個月後將除了相里六辭以外的人打得服服貼貼,他們也不好說什麼。
「我跟曹胭比,誰更厲害?」芳盡歇正翻著十二仙女劍譜,坐在一白峰的藏經閣一隅,問著欣賞窗外景色的江容橋。窗外霧凇沆碭,天雲山水共色一白,正如他的白髮蒼蒼。
「她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江容橋嘆了一口氣。「妳比小曹更聰明,也更重情,總要勉強事物的十全十美。」江容橋頓了頓又道:「妳是情若深盡傷,慧至極無壽。」
芳盡歇道:「怎麼這麼說呢?能做得更好就是更好啊。」
「是嗎?」江容橋道:「你和小曹都不求功名,反求盡興,這對習武之人而言其實很傷,好在妳已是天下罕有敵手,又比她年輕,可是情啊,人總要走一遭的。」
江容橋看著她舉起長劍,開始比劃十二仙女劍的招式,他知道這個劍法是取自奇書中的故事,可他不懂這本書。芳盡歇是讀過這本書的,她明白曹胭對這十二位女子的感慨,如果曹胭使得極悲,猶如書中人感是人生淒涼,那芳盡歇就是極慨,猶如園外人觀塵世變遷,知其命運必然。芳盡歇並非無情無慾之人,她年幼早慧,又讀了許多書,她覽昔人悲歡之由,若和一契。
兩年後,一白峰外的天池已然凍結,芳盡歇手持狼毫筆,另一手捧著溫熱的暖玉硯墨,將宣紙攤在冰湖上,她落筆極快,墨水還未渲開就凍著了,因此字跡削勁,筆下如交光飛劍,自成一格。她做了子虛、上林二賦,宣紙單薄,先借著外頭天寒地凍,待兩面寫完後再移至室內陰涼處晾乾。
江容橋在前些日子已經圓寂,也算是享盡天年,留下一句「江某一生唯輸芳華盡歇,只負巫山洛神。」,對於這樣樣一位已至泰山之巔的人,也算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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