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容橋未能忘懷初見楚洛巫的情景,那一夜宮中燈火通明、星橋火樹,御花園裡牡丹似錦,朱紅欄杆上繫滿銀紙裁成的宮燈,有美人、有珍禽異獸、有人間景緻。楚洛巫靜靜地坐在太清池畔,池水靜靜映著她身後的歌舞昇平。她身著緋色留仙裙,頭戴著御賜宮花珍珠冠,攏著細銀紗外衣,整個人猶似從煙火燦爛處迸出的仙子。楚洛巫眼神清寒,彷彿極樂宴事與她無關。她原本就不喜歡皇宮與一切淫靡。
江容橋看得眼都直了,他問:「如此良辰吉日,為何娘娘如此悶悶不樂。」
「先生是閒雲野鶴之人,自然不會懂池魚龍鳥的悲哀。」楚洛巫淡然一笑,無限美與寂寥。
「娘娘此言差矣,若真要論起來,我們不過是天牢地界裡的浮生眾,若處處皆苦,又有何樂?」
「可先生能夠隨心所欲,我是任人擺佈。」楚洛巫頓了頓。「你知道看著宮裡這些浮華,我總覺得處處是江南,處處又不是江南。」
江容橋有些醉了,他長劍起舞,長劍重柳復重楊,風吹纖纖新柳,劍光薄如雲霧。「江某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楚洛巫莞爾,她發自心裡的笑讓江容橋此刻才明白,為何古書上有烽火戲諸侯只為博美人一笑。
「娘娘笑起來好看,應該要多笑。」
「可惜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楚洛巫道。「先生比宮裡的一切更像江南,這功夫果然俊極。」
「不然我教妳吧!妳心中自有江南。」
楚洛巫被逗得樂極,格格笑著,等歇了一會,看著手足無措的江容橋,俏生生地接了一句:「江南楚洛巫拜見江師父。」
她盈盈行禮,這就做了江容橋第一個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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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容橋輕功極高,能躍宮闈無數而不被內廷高手察覺,自打收徒以後,他夜夜飛闖楚洛巫的韶華宮,兩人趁夜深人靜,在庭院比武弄劍。
是夜無月,星漢燦爛,江容橋落在韶華宮的屋頂上,屋瓦雕花,兩處有高高的鳳尾揚起,是宮裡最華美的院落,一株高挺的夜來香花隨風搖曳,細細花香如微微浪潮襲來。他聽見了屋內人珠翠玲瓏,他知道是皇帝召她侍寢,在他的徒弟楚洛巫之前,她是宮中最得寵的暮貴妃。
他聽著暮貴妃淺淺的氣息與描妝的動靜,看著她蓮足履著珠錦做的鞋,一身寶藍鑲珍珠妃服坐上了御輦,直到整條宮巷盡頭傳來她如碎玉嘎冰的步搖聲。
江容橋承認自己動了情,他不該對當今聖上的人有這樣的念想,他無數次告訴自己這樣會害了彼此,可他想讓她笑,他貪戀這樣美好的女子只因自己而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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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洛巫學過一些舞蹈,江容橋便教她舞著綢緞做江南綠柳堆煙,她也算聰明伶俐,久而久之她的身法愈加輕盈。
韶華宮已遣散宮女,明月破空照來,石地上亮銀流轉,花香裡有濕漉漉的夜色,草木彷彿被牛乳浸潤,寒輝月下只見美人獨舞,另一名男子坐在玉階上靜靜凝望著。
楚洛巫一曲舞未完,四肢已是無力,所興便停了下來,任由月光朧朧的浸著。她湊到比江容橋低一會的階上,揉著肩道:「我那天在練這招被皇上看到,他以為我在跳舞,便連著讓我跳了好幾天,渾身痠痛的很。」
江容橋盯著她露出一截藕白的脖頸,不免心旌搖動,彎身將她的身子拉向自己,從風池穴一路到腎俞穴過給她真氣,頓時,楚洛巫覺得彷彿被仙人撫頂,一路清爽通透,往日的疲乏消減不少。
「仙人撫我頂…」楚洛巫半瞇著眼,像一隻困憨的貓,直到她驚覺自己說了胡話,繃緊了身子。
江容橋察覺懷中人的緊張,大掌扳過她,對上那雙剪水秋瞳,她清澈的眼裡只有自己,他才明白萬水千山的天下正是如此。他替她接了下半句:「結髮授長生。」語落也自覺失儀,不敢再看。
楚洛巫燦然一笑,若光搖銀海眩生花,她歪著頭,琳琅滿目的珍珠銀簪搖搖晃晃:「師父我腳也疼。」
江容橋不發一語,起身蹲到她面前摟過她的腳,隔著襪褥反覆按壓腳掌的穴位,他的手指堅定,卻始終不敢看向楚洛巫。
楚洛巫忽然道:「師父看我。」
江容橋應了聲後緩緩抬頭,彷彿千斤重擔壓在他身上,那樣凝重而深沉。映入眼簾的是楚洛巫將兩串髮簪上的珍珠鈴鐺流蘇左右放在雙眼下,像一顆一顆珍珠淚,她狡黠地笑著,楚洛巫在他面前總是笑的,她明白他們能夠相聚已是不易,她是傾國傾城鬱鬱寡歡的暮貴妃,可在有江容橋的夜裡,她要永遠美麗快樂,做一個長生門裡無憂無慮的小俠女,人生既然不只初見,她要留住她最美的模樣,即便他們從未有逾越清白之舉,可這樣與深宮妃子私囊相授已是天理難容,只嘆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江容橋又何嘗不明白她的心思,可惜他武功再高也無法辦到與她遠走高飛,他們的身後是君臣禮教、家族存亡與禮義廉恥,要是真的捨下一切恐怕會比此時更難以脫身。
楚洛巫依舊是笑容滿面,在冷月下她彷彿下一秒就要成風歸去,通體透著隱隱光暈,只消一眼便勝過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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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楚洛巫十八歲生辰僅有一個月,眷寵如她,邕成皇先是下令大赦天下,從各地運來的奇珍異寶不停地被運至韶華宮,名畫書法、珍饈水果、百花香草、錦服配飾、數不勝數的御賜寶物,那宮人搬運的腳步一隻巨大的蛇,綿延地盤進已是美輪美奐的宮苑。
「娘娘好生福氣,這是一對上好的羊脂玉做的長壽玉如意,是皇上要與娘娘一同長安長樂的意思啊。」領頭太監福寶正與楚洛巫細細說著邕成皇每一處的用心。
「本宮不過蒲柳之姿,何德何能得以與真龍天子共享萬壽無疆。」
楚洛巫撫過著玉質溫潤,無光生輝的玉如意,她即使神色淡然也勝過一屋子珠寶的光采。福寶接連說了好幾天了,掐著已然有點沙啞的嗓子,用眼角餘光看著楚洛巫,心想:「暮貴妃國色天香,也難怪皇上神魂顛倒,就連我一個殘人也禁不住她一個眼神啊。」
由於宮院來來去去的人馬絡繹不絕,江容橋也只好先避著,他在京城的一處客棧歇下幾天,正打算從江南帶回的蓉糕給想辦法送進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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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成皇借楚洛巫生辰之名,在宮中連著大擺好幾日宴席,如此奢張浪費是前朝所遠遠不及,光是席宴上的菜餚便日日不曾重複過,教坊司的歌舞不斷,可謂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一日夜半三更,楚洛巫方離席回宮殿休息,殿內一半紅燭已殘,昏昏矇矇地珠寶殿裡竟有幾分半真半假的幻境之感。她遣退眾人半趴在玉雕拔步床裡,半醉半醒間她看向一株香滿夜明珠的子孫滿堂珊瑚樹,恍惚間走來黑影重重,她以為是自己醉極才看花了來人,她咕噥道:「師父我喝醉了,不能練武啦。」
「娘娘,恕臣等無理。」此話未落,楚洛巫被陌生男子的聲音從醉夢裡驚醒,她看清了來人是御前的四名暗衛。
暗衛見到了楚洛巫雙頰坨紅,比養心殿的海棠春睡圖更嬌媚的姿態,心裡閃過一絲搔癢和惋惜。
「聖旨有令,傳娘娘到養心殿伺候。」
楚洛巫心生大疑,問道:「本宮是後宮嬪妃,按照規矩,得由宮人傳我侍寢,怎麼會是你們。」
暗衛相覷一眼,便一人架起柔弱無力的楚洛巫,將楚洛巫以押送罪人的方式帶往養心殿。楚洛巫一路喊著放肆,可宮內燈火已熄,四下漆黑無人,仿若深淵寂靜,不似已然燈火通明,不分晝夜的前些日子。
養心殿四處金碧輝煌,繪有無數騰龍祥雲,可一片金華中生出了陰沉的死氣,楚洛巫看著跪在殿內殿外一排又一排黑壓壓的宮人,正如同暗濤洶湧翻波著自己,心中很是不安。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那個男人迷戀她的一切,就連她的步伐聲也能成為他的慾望,為她蓋了一處高樓,讓她在台上步步生蓮,他在台下靜聽蓮步款款,這本是帝妃佳話,可楚洛巫卻心裡大嘔,她覺得她正一步一步捲入黏稠的痴纏裡,將她逼得窒息、動彈不得。
待她看清床上躺著的邕成皇時,她已然明白何謂將死之人,連著幾日的尋歡作樂讓邕成皇不復過往的容光煥發,眼下隱隱烏青,青白的唇緩緩顫抖,平日眼裡的浮膩也成了霧霧隱隱的暗灰,整個人死氣沉沉,不似所謂九五之尊,更像垂頹的枯枝敗葉。
其實邕成皇也算保養得宜了,他大楚洛巫整整三十四歲,已過半百的他平時其實看著不過未滿四十,眉眼也像他早逝的生母孝貞太后,五官深邃且有一對褐色的眼,斯文而不失莊重。
「洛巫…朕捨不得妳,跟我走吧,愛妃…我們一起…」
邕成皇氣若游絲的說了很長一串,可楚洛巫已有點聽不清了,長殿外眾人拜倒,如烏雲隆隆,他進少出多的氣息猶是千絲萬縷的蠶絲,初覺輕癢無礙,卻一匝一匝的纏成密不通風的繭。春蠶到死絲方盡,邕成皇已斷氣,而楚洛巫已然失神,前幾個時辰的繁華瞬然凋謝,絕望震耳欲聾,她退了幾步卻又被暗衛狠狠地架著。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覺得綁死自己被沉入了極靜的池子裡,池水混濁膿臭,岸上的聲響隆隆哄哄。
邕聖祖建國之初,就廢了前朝殉葬的陋習,下令任何活物不得入陵;內廷主理國喪的人也不好大聲張揚,宮內的消息自然傳的慢些,加上先前為暮貴妃祝壽,國庫早已虧損,且邕成皇懸羊擊鼓國事荒廢許久,需要太子即刻登基管理朝政以安民心,喪禮也就比照賢君之喪,由嫡出皇子女三人主持,舉行三天法事便下葬了。
他們說邕成皇病體狼狽,不願子女見之哀戚,於是早早封棺,在尖刺宛轉的嗩吶聲中隱隱約約聽見棺裡傳來悶悶的叫喊與甚麼東西不停撓刮地聲音,像是要摳下欲蓋彌彰的泥漆,後來聲音便漸漸消沉了,隨著金玉棺材一同被掩在石牆森森的地宮裡,所有的繁華與醜惡都在封陵的一瞬嘎然而止,那天,是她十八歲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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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容橋從水路返京,一路馬不停蹄,為趕有一刻耽擱,可去時有官車阻攔,道京城已是傍晚,才聽聞先帝已逝的消息。他盜了一個侍衛的衣服趁皇宮內外革新時溜了進去,可甫經過一處院落變聽聞幾人竊竊私語。
「梅姐姐,妳說的可是真的?」
「噓小聲點,千真萬確,我那日在靈堂當差,先帝的棺槨裡真的傳出女人的聲音。」
「肯定是韶華宮那位啊,各宮娘娘就只有她沒有出現,先帝那麼寵愛她,如果她不來送葬,那肯定是陪葬啊。」
江容橋臉色大變,連忙往韶華宮的方向敢去。
韶華宮仍是一貫瓊樓玉宇,花草葳蕤,可若仔細看會發現此處並無宮人當值,地上也有寫落花落草,在一派富貴中透著蒼涼。江容橋暗叫不妙,果斷縱身飛往歷代帝王長眠之處,歸龍山。
皇陵裡處處是機關,毒箭滾石暗藏,又有毒潭瘴氣,是工部大臣關青山的手筆,以只進不出的方式斷了盜墓者的後路。
江容橋一身武藝也多次險象環生,剛破了一顆滾滾碌碌的巨鉛球,卻又因為巨球沒有滾到原處而又開了另一個機關,使得二十顆巨球在唯一的廊道滾動,江容橋一招「穿林打葉」才破了十四顆,幸好他已到了墓室附近,才勉強脫身。
墓室中空蕩蕩的只有一具略大的玉棺,邕成皇生前鋪張浪費,與新皇邕德帝孟定牧心性不同,所有陪葬品被一句「先皇已絕珍相伴,不可再壞規矩」給壓下來。
江容橋破了玉棺的泥金處,棺中男子的屍體已經腐敗,在惡臭中散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夜來花香,花香是來自一旁死狀淒慘的女屍,她的十指纖細卻指甲寸斷,緊閉的雙眼流下血淚,衣著華美可是凌亂,嘴角發紫,是因為棺內氣息不足而死。
江容橋將她抱出來,從懷裡掏出酥蓉糕放在她嘴邊,彷彿她只是睡著一般。他緊緊摟著她,用力地好似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良久無法自拔。
他把這具美麗的屍體葬在江南的橋旁的一顆柳樹下,那裡可聽江水潺潺,景致怡人,直到泥銷骨,直到雪滿頭。
此後江容橋漫長的一生裡,徒餘忘卻二字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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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洛巫有長兄幼弟二人,分別為楚洛泰和楚洛淮,兩人研精畢智考取功名,不負楚家書香門第,官拜戶部與吏部尚書
楚洛泰孫子便是後來名滿天下的「公子劍」楚陵絮。
而楚洛淮的女兒楚仙姑自小便能夠通天卜卦,是邕朝第一神算子,可惜與丈夫何讓仙遭人毒手,雙雙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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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
御書房內孟定牧正與太史官討論《邕史資紀成皇榮安本紀》的事宜,在後宮篇章裡,寫道:「懿德華暮皇貴妃江南楚氏,絕一代之麗,佔盡世間風流,夙成華閥,聿茂令儀,十五歲入宮,十七歲冊封暮貴妃,含章韻美,成皇愛不釋手。」
孟定牧想到了這位比他年輕的母妃,他少時印象中,這位貴妃娘娘美得不似人間。他偶然從宮人整理的手信中讀過幾首楚氏的詩,字跡工整毓秀,筆下哀怨,他輕嘆一口氣道:「楚氏的事還是少寫吧,就改成懿德華暮皇貴妃江南楚氏,絕一代之麗,佔盡世間風流,後面就不要了。」
孟定牧喃喃唸道:「日光逐魚梳捲雲,牆影鎖雀浸遠林。鸚鵡日夜啼貴妃,蠟哭紅妝絲纏身。父皇這輩子可能不知道楚氏工於詩文,且抑鬱成疾吧。」
後來孟定牧私下將楚洛巫的詩集成一冊,收在藏書閣裡,後來被一位識字的宮女讀到,覺得齒頰生香,背下幾首傳到宮外,時人稱這些宮詩寂寞絕望,自成一家,稱這位不知名的詩人為「枯寂仙子」,自然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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