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墜落,接連不斷。
假如這裡不是鴉上班的地方,她恐怕也會讚嘆於這樣的景色;在星空的照映下,地府顯得比人世間任何地方更為夢幻、饒富詩意,天上繁星皆是活人的靈魂,幾乎都竭盡全力地閃閃生輝,直至命運終結之時,化為流星,降於地府。
鴉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面,流星接觸地面的一剎那,便會幻化成人型。有些人似乎確認自己已經死去,但不少死於意外的人,懵懂之間直接來到了地府。鴉暗忖,人世大概沒有人猜到讓人聞風喪膽的閻羅王竟然如此幼稚,居然把地府裝修成主題樂園的模樣,有錢就是任性,鴉在心裡嘮叨著,一邊啟動眼前老舊的90年代款式的桌上型電腦,她看著厚重的機身還是忍不住出口埋怨:「有錢裝修地府,卻怎樣也不更新器材。」
每天尚未入夜,鴉便睡眼惺忪地從員工宿舍趕到地府入口前。「鴉鴉!晚安哦!吽~~」地府入口的牛頭坐在樂園收費亭內,往外頭正在打卡的鴉大喊著。鴉看著眼前可愛的牛頭,穿起閻羅王要求的水手裝制服,甚至在牛角上打了粉紅的蝴蝶結。「馬臉呢?」鴉問道,她拍卡後便猛地推開入口處的旋轉柵閘,環顧四周。「他今天請假了。吽~」牛頭臉上泛起一抹羞澀的粉紅。
鴉不禁羨慕,整個地府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假期。畢竟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都是正式員工── 陰間神祇,而鴉只是普通的死人,卻糊裡糊塗簽下了地府的血汗合約:沒有假期、沒有薪金,還成了每天最早上班的模范員工。她走過去收費亭,「那今天大概不會太忙?」鴉試探道,客人多的時候,即使是正式員工,小器的閻羅王也是絕對不會讓人請假的。「今天客人不多哦,吽~」牛頭拉起隔板,把客人名單遞向鴉。鴉翻過客人名單,今天逝者大概只有五十位。「唉。」鴉忍不住哀嘆一聲,不管有多少客人,還是要在漫漫長夜裡呆坐待命,真不想上班。
儘管鴉心中千萬個不情願,還是徑直走往更衣室,從衣櫥中取過衣架上純白筆直的襯衫換上,套上了黑色圍裙,圍裙中央繡製了可愛版本的骷髏骨頭,這身服裝可是鴉經歷重重難關才換過來的。地府原本沒有規定員工的服飾,可自從老闆微服出巡往人間的迪士尼樂園玩了一趟,回來便著手設計員工制服—— 不過,牛頭似乎挺喜歡身上的水手服。
但當她去領自己制服時,拆開塑料袋的一刻不禁瞪大眼睛,老闆不知道從哪兒生起的惡趣味,居然把制服設計成歌德風格的山寨白雪公主裙。「老闆,穿得像黑化版白雪公主會把那些無助、天真、可憐、無知、無辜、悽楚的小孩嚇壞的。」鴉決定用盡所有形容詞好說服老闆。「……」而當鴉看到新發的制服直接抄襲了白雪公主裡女巫那件連帽斗篷,差點想要直接裸辭,不惜一切去投胎當豬罷了。是要我以後只供應毒蘋果汁之類嗎,鴉心想。她幾乎罷工才換得正常樣式的制服,看上去與連鎖咖啡店的傑出員工並無二致,但還是從骷髏頭骨散發出閻羅王的惡劣品味。
她一邊走向屬於自己的小天地,一邊在胸口的顯眼處鈎上自己名牌,上頭職位與名稱:「合約孟婆 鴉」顯得格外顯眼。她打著呵欠,亮起店裡所有燈光,把一頭及肩的黑髮束起來。她抬頭感受一望無際的星空,人類的生命在無盡的銀河之中編織成波光粼粼的巨幕,天上的繁星均以肉眼無法察覺的慢速浮游,就像人無法感受腳下的地球自轉,在時光的變幻流逝之中,亦不自知地與他人的命運交替、與前世的愛人擦肩而過。鴉不自覺地哼起小曲:「If I die young bury me in satin, lay me down on a bed of roses……」,她一邊唱一邊啟動店裡的器材,店裡擺滿了各種茶葉、湯料、水果等等。整間店在尚未開業的主題樂園之中顯得格外燈火通明,店裡傳出各種斬剁、攪動與各種機器自動運轉的聲音。從外邊看來,鴉的店類似街邊只賣咖啡、輕食的流動攤檔,位於地府入口附近的左側,客人們從旋轉欄柵進去後,第一眼便能看見鴉的店。
一切準備妥當,但她眼前的電腦仍未顯示登入畫面。幸好,在第一顆流星降下的瞬間,畫面剛好進入全藍色的登入畫面,鴉連忙輸入1234的密碼,反正也沒有人會想要偷用孟婆的電腦,尤其是系統還是window xp的破電腦。她打開地府專用的軟件程式,上頭自動更新出客人的資料,讓她即時調配出孟婆湯。平日裡牛頭跟馬臉總是出雙入對的,大多輪流歡迎客人並指引他們前往孟婆攤檔的位置,但牛頭今天想必要跑來跑去迎接客人。牛頭把第一位客人領至鴉的店面前,鴉按下F5更新出客人的檔案。
「姐姐,我找不到媽媽。」小女孩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長得還不及櫃台高,要不是牛頭親自把她領過來,她甚至留意不到眼前編髮精緻、穿著裙裝的小女孩,她的父母想必把她視作掌上明珠。鴉瞥過電腦上的資料,小女孩跟父母一起遭遇車禍,父親似乎只是輕傷,母親因危殆而在醫院急救中,而小女孩的座位正好迎面承受整輛貨車撞向私家車的衝擊力,當場便已不治。「媽媽待會便過來了,丫丫不用怕。」丫丫聽見鴉說出自己的暱稱,便止住了哭泣,撐起一雙小短腿想要仔細看看鴉的樣貌。鴉看見小女孩愣頭愣腦的模樣忍不住輕笑,便掀起攤檔一旁的桌板走出去,她蹲下平視眼前哭得稀裡糊塗的小女孩。「你喜歡喝巧克力對不對?」丫丫一臉茫然,不解眼前的陌生人為甚麼既知道她的名字,又知道她的愛好。
丫丫慚愧地低頭,以微弱且稚嫩的童聲回答:「對,可是我不可以喝。」丫丫對巧克力嚴重敏感,但半夜起床時,她偷偷摸摸竄進了廚房,從冰箱中看見媽媽朋友因聚會而買來的巧克力奶── 真的,她原本只是想要喝一小口的,卻忍不住全部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當父母發現時已為時而晚,她還記得自己在車廂上難以呼吸、全身出滿紅疹。「現在沒關係啦。」鴉說,隨即返回廚房之中,拿出熱騰騰的巧克力。「這可不是巧克力奶,是真正的巧克力哦。」丫丫接過杯子,杯子上頭的圖案是她最愛的Hello Kitty,小心翼翼地淺嘗了一口,然後便雙眼發光地把整杯巧克力喝了清光。
「丫丫!」母親向鴉的店跑去,熟悉的聲音讓小女孩回頭,鴉才發現在她沒留意外邊時,又有一流星降下。她按下F5,畫面上出現了母親的檔案,鴉又沖製出一杯一模一樣的巧克力。母親把小女孩護在身後,眼神顯得十分警剔:「你是誰?我的女兒為甚麼也在這裡?」「抱歉,你跟女兒都在車禍中去世了。這是孟婆湯,你們要準備轉世了。」母親看上去才三十多歲的模樣,推著孩子連連後退了幾步,向鴉大吼大叫:「你就算把我打死,我也不會喝的!我不要扔下丈夫,丫丫還那麼年幼,也不應讓丫丫就這樣死去!」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忍著不耐煩,心想你已經死了,讓我怎樣把你打死?她就是看慣了這種情形,才半哄半騙小女孩先喝掉孟婆湯,畢竟當了這麼多年孟婆,當然學會了一點小心機。
「丫丫已經喝掉了。你們不會馬上忘記上輩子的事情。喝了孟婆湯,你們跟著地圖上的指示,重溫一次你們的人生後,便往出口處投胎為人。」在母親還想要反駁時,鴉板起臉向母親迫近,極為嚴肅地說:「你要是不喝,那丫丫就唯有自己孤孤單單地投胎了。」母親整個人顯得極為繃緊,還是緊緊地握住女孩小小的手掌,一時之間接不上話來。她低頭看了眼泛淚光、不知所措的女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甘地接過鴉手上的巧克力,一飲而盡。母親評價道:「很甜。」鴉說:「這是你跟丫丫的人生滋味吧。」
她心想,兩人喝下同一杯飲品,很大機會在下輩子重遇,接著便把放在桌面上像宣傳單張一樣的地圖遞給母親。母親接過地圖的一刻,上頭顯示出整個地府的立體模型,整個主題樂園躍然紙上、栩栩如生,母女要去的遊樂設施特別地發出綠色亮光。
「丫丫,跟姨姨說再見吧。」鴉目瞪口呆,她怎樣看也是妙齡少女吧!「姨姨!再見~謝謝你的巧克力!」鴉頓感後悔,目送著這對可惡的母女牽著手遠去,鴉看著小女孩因為看見主題樂園而蹦蹦跳跳的模樣,自言自語道:「早知把孟婆湯弄得更難喝。」
噗哧一聲引起了鴉的注意,隨著笑聲望去,只見黑無常倚在孟婆攤檔對面的燈柱,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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