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哧一聲引起了鴉的注意,黑無常倚在孟婆攤檔對面的燈柱。燈柱被漆成沉穩的酒紅色,上頭雕刻了《地獄變相圖》中的其中一幅,上頭沒有燈,而是整枝燈柱皆泛著柔光。「你不覺得咯得生疼嗎?八爺。」鴉不苟言笑地說,黑無常挺直腰幹,走出了燈光範圍,原本黝黑的他襯上一身全黑的西裝,幾乎就要與黑夜融為一體,黑無常爽直地大笑,展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因此,鴉每次看見黑無常,都會想起黑人牙膏。
「別生氣啦,那孩子不叫你婆婆已經很給面子了。你畢竟是孟婆嘛。」鴉給了黑無常一個白眼:「不好笑,謝謝。」然後自顧自地走回了廚房,掀起衣袖打算清洗剛才母女倆用過的杯子。黑無常倒是不覺被冒犯,他早已習慣了鴉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總是覺得她以下犯上的態度甚為有趣,凡人的鴉到底是怎樣當上孟婆的?這似乎是地府七大難解之謎之首,閻羅王卻不肯透露半分。
「我幫你吧。」黑無常隨手一揮,盆內原本待清洗的用具像是活了過來,洗潔精自動擠了下來,用具們深怕趕不上似的衝了過去,玻璃杯不小心衝過了頭,直接跑出了攤檔以外,摔碎在黑無常腳下。「我真是謝謝你。」鴉瞪著黑無常道,黑無常確實感到有點羞愧,想要再揮手把碎玻璃自動收拾好,「別!」鴉大喊,黑無常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鴉拿出掃帚衝了出來。在鴉打掃的閒餘,黑無常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深知自己一定被當成不速之客了,「八爺,我看你不是來應徵清潔阿姨吧?」鴉一邊說,一邊仔細地把玻璃碎收集好。
「那我似乎面試失敗了。」黑無常聳肩以對,接著從西裝中取出了黑色絨布的小袋子,只見沉甸甸的卻看不出放著甚麼東西,他把精緻的絨布袋放在櫃台上。鴉剛收拾好垃圾,便朝櫃台走去,拿起絨布袋稱重,並輕輕拉開兩端的繩索往內端看。「謝謝。」鴉把小袋子放進圍裙口袋之中,黑無常又從西裝口袋中拿出另一樣東西,這次是卷軸,外觀看來就像古代宮廷劇中那種典雅的樣式,以黑色絲帶妥善地束起來。鴉這次沒有說話,反而直接把黑色絲帶用力扯斷,急不及待地打開了卷軸,「兩個?」鴉瞇著眼細閱卷軸,皺眉說道。「她們是一起的。」「我怕來不及。」鴉小心翼翼地把卷軸重新卷起,又放進了圍裙口袋之中。黑無常實在不明白鴉為甚麼要做如此多餘的事,那並不是她職責之內的工作,但是他太過於好奇鴉的想法與行為,畢竟地府裡其他人都是數千年的老相識,只有鴉是這裡的新人── 他既好奇這個凡人的一切,又帶著前輩對後輩的關照:「你不用把自己迫得太緊。」鴉似乎並沒有聽進他的話,目光鎖定了在偌大的星空之間,靜默不語。
黑無常無奈地發現自己又一次完全被無視了,不忿大喊道:「那…..微臣董昭……先行告退!」鴉頓時被「先行告退」四個大字的高分貝嚇了一跳,想起黑無常畢竟還是自己的前輩,慌亂地回應:「抱歉,抱歉。用不用我送你離開呀?」黑無常終於感受到一絲作為前輩的威嚴,也為自己的小惡作劇沾沾自喜,便讓鴉不用送行,自己往旋轉欄柵走去。當他瞄到牛頭一身水手裝跟角上的粉紅色蝴蝶結,萬分慶幸自己不是在這邊打工。
鴉目送黑無常興高采烈地離開,只見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邁著輕快的小碎步往出口去,果然人如其名般反覆無常。但黑無常剛才是因為自己沒有理會他而生氣嗎?剛才那一下「先行告退」,嚇得她猛回過神,她可不能得罪她的上司呀—— 畢竟她是地府員工中唯一、年資最短、沒有丁點法力的凡人,地府裡任何人似乎也能自稱為她的上司。黑無常走了以後,客人接踵而至,牛頭的短裙隨著她急步來回而飄擺,鴉亦熟練地端出各式各樣飲品招呼客人。鴉最不喜歡跟客人說話,那種程度,就像走進時裝店時,員工走過來連珠發炮地介紹新品,而你心裡默默祈禱他不要走過來。那個員工也想要快點下班,可是老闆的上帝之手卻硬是要迫他店裡的可憐蟲將客人轟炸。「我這麼可愛為甚麼要上班?」鴉心裡又開始了碎碎念,手裡的工作還是沒有停下來。
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搗碎水果,一邊聽著外邊等候的客人哭訴著自己命運多舛。人死後,總是特別多話,大概生前有太多話藏在心裡。鴉是這些亡靈最後一個認識的人,像是關懷熱線裡陌生的社工、美容院裡的按摩師、髮型屋裡的造型師一樣,當人捨棄了世間的一切煩惱,在鴉面前不用害怕自己的秘密洩露,在陌生人面前展開心扉,似乎是對在生時犯下過錯的别樣懺悔。
她把用具收拾好,客人名單上的五十多個人已經全離開了。牛頭也趴在桌面上睡著了,她今天可是比鴉還要更早上班呢。鴉還要去做她的「兼職」,小心翼翼地翻出口袋裡的卷軸。
「你好?」鴉抬起頭,看到面前穿著白襯衣、短牛仔褲的少年愣在櫃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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