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除夕,溫羽踏上了她闊別十年的故土──暖溪鎮。
她搭著老舊的區間車,車廂裡只有小貓兩三隻,她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列車慢慢的行駛,晃啊晃,陽光從窗戶打進來的影子也跟著晃啊晃,一旁的田野油菜花正在綻放,黃澄澄的一片,與藍天和暖陽互相襯托,一隻小白鳥朝著火車前進的方向飛去。
溫羽想起了小時候,她會和幾個鄰居家的孩子一塊在油菜花田裡面追逐嬉戲,跑累了就停下來吹吹風,讓風把汗吹乾。
晃啊晃,晃過了十年,又晃回了那片灌溉自己成長的土壤。
溫羽拖著行李箱下了火車,出了火車站,這裡跟她走的時候沒有變多少,就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被改鋪成了平坦的柏油路。
暖溪鎮彷彿還停留在十年前,磚瓦堆砌而成的矮房,斑駁的牆,路邊提著菜籃閒話家常的中年婦女們,樹蔭下手搖蒲扇對弈的老爺爺們,好像只有拖著行李箱的她跟這裡格格不入。
忽的,一個小朋友從溫羽背後撞了她一下,雖然不是很大力,但還是把她嚇得馬上轉過頭來。
一個小男孩穿著暖溪國小的校服,黃色的上衣和淺藍色的短褲,那套衣服溫羽也曾經穿了六年。
那個小男孩摸著紅紅的額頭說:「姐姐,對不起,妳疼嗎?」
溫羽還沒回答,幾個男孩先後跑到了她的面前,一起鞠躬道歉。
「不疼,以後小心點。」本想要教育一番,但看著幾個孩子年紀還不大,正是愛玩的時候,雖然撞了人,但挺有禮貌的,也就不忍心再說什麼重話。
幾個孩子道謝後,勾肩搭背往前走,直到他們消失在前面的轉角,溫羽都能聽到他們說說笑笑的聲音。
她在這些孩子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的模樣,他們身上有一股屬於暖溪鎮的味道,是她在離開的這十年裡慢慢磨滅光的。
拖著行李箱,溫羽路過了一間雜貨店,被雜貨店的老闆叫住了。
「小羽?」老闆的聲調上揚,帶著遲疑和驚訝。
「李叔叔好。」溫羽轉過頭,看見從窗口探出來的那張臉,跟上次見面相比,增添了不少歲月的痕跡。
「小羽,妳這丫頭總算回來了,妳王阿姨天天念叨妳呢!」老闆步履蹣跚,從雜貨店裡走了出來道:「都長這麼高啦!妳從大城市回來路多遠啊,一定餓了吧?快進來吧!」
盛情難卻,溫羽拖著行李箱走進店裡。店裡的陳設布局都沒有變,只是架子上的森永水果糖、梅心戒指糖、橡皮糖、口哨糖、飛機數字餅乾、骨頭形狀的口糧……換成了洋芋片和oreo等現代孩子愛吃的零食,難得有一個對自己來說違和感不那麼重的地方。
「這個給妳。」老闆遞了一顆真空包裝的滷蛋給她笑道:「妳小時候最愛吃的,總來跟我盧說妳沒零用錢了。」
溫羽打開包裝,咬了一口,跟以前的味道一模一樣。小的時候因為放學路上一定會經過這間雜貨店,所以常常來這裡騙吃騙喝,還讓李叔叔幫自己丟垃圾。想起那時候臭不要臉的自己和心甘情願被誆騙的老闆,她默默的勾了勾嘴角。
「去大城市很辛苦吧?有沒有被人欺負?不開心的都可以跟我說。」李老闆想起之前自己到城市旅遊,問路時被別人罵鄉巴佬的經驗。
溫羽搖了搖頭,自信的道:「城市長大的人對鄉下地方的人多少有點偏見,不過我拿出實力他們就不敢說了!」
「白色的鳥兒在黑色的鳥群裡面會被歧視很正常,但是這不代表任何一隻鳥有任何的錯誤,黑色和白色的羽毛都有各自的美,只是每青菜蘿蔔各有所好。」老闆看著她一口一口的啃著滷蛋,還好她沒有被他人的眼光打倒,還好十年後她還能站在這裡吃滷蛋。
溫羽靜靜的聽著李叔叔講話,吃完後,她抬手抹了抹嘴角,拿出錢包問:「這一顆多少錢?」
「不用不用,別不好意思,妳小時候吃了那麼多年,不差這一顆。」老闆揮了揮手,露出慈祥的笑容。
「那您可以幫我丟一下垃圾嗎?」溫羽舉起手上的塑膠包裝。
老闆接過垃圾,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妳這些年不能只長個子呀!」
溫羽沒有說話,只是笑了一下。
「我們小羽長大了也沒關係,李叔叔一直都把妳當女兒疼。要吃什麼自己拿!」說完,老闆又邁著緩步走向倉庫。
溫羽看了看價目表,滷蛋從以前三塊漲到了十塊。她打開錢包拿起了十塊,又放回錢包裡,然後拿起櫃檯上的原子筆寫了張便條用筆壓住,拖著行李箱繼續往老家的方向走。
走了不知道多久,遇到了好久不見的人們,溫羽終於到家了。她推開堆積了厚厚一片灰塵的門板,門老舊的發出了「嘎──」的聲音。屋內的燈泡和各種用品早已舊的舊、壞的壞,都不能用了。
藉著窗戶打進來的陽光,溫羽拿出行李箱裡的水果和剛剛路上買的鮮花,還有一些打掃的用具,然後又出門。
「小羽!」剛踏出家門,強而有力的熟悉嗓音從不遠處傳來。
「王阿姨,好久不見。」溫羽微笑著對提著菜籃的王阿姨打了個招呼。
「哎!我今天早上眼皮就跳,想著今天一定要有好事發生,果真如此!妳李叔叔總念著妳回來呢!」王阿姨慢慢走來問:「妳這剛回來要上哪去啊?」
「我去看看爸媽和哥哥。」溫羽抬了抬手上的東西示意。
王阿姨點頭道:「那妳替我跟妳爸媽和哥哥問好,等會兒來我們家吃晚飯吧!」
「我就不麻煩……」溫羽還沒說完就被王阿姨打斷了。
「妳別客氣了,妳家那個灶也十年沒有人用了,這大年三十,店都打烊了,妳去哪吃飯啊?多一雙筷子的事不麻煩的,妳小時候不也常常來我們家吃飯?現在才客氣可來不及了!」王阿姨氣勢非凡,說的頭頭是道,不是一般人能拒絕得了的,溫羽也就應了下來。
王阿姨是陳家媳婦,是和溫家關係最好的鄰居之一,小時候幾個孩子都會玩在一塊,也會互相蹭飯,但長大了就各奔東西。王家的兩兒兩女不是到國外工作就是進軍營保家衛國,這幾年除夕夜只剩陳叔叔和王阿姨二人吃團圓飯,其他幾戶人家也是如此,畢竟暖溪鎮真的太鄉下了,不出去根本沒法混上一口飯。
溫羽沿著一條小路往前走,走向墓地。
十年前,溫羽剛考上大學,和家人出遊的時候遇到車禍,全家只有她一個人活下來。她也想過乾脆跟著死了算了,但最後還是決定努力活下來,把其他三個人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後來一部分是為了讀書,一部分是想換個環境,離開傷心地,就去了大城市,一走就是十年。
她沒想過自己會去那麼久,也沒想過在暖溪鎮還有人記得她,還有人能在十年後認出自己。其實這些年她不是沒有想要回來,只是近鄉情卻……
風徐徐吹來,很涼爽,甚至有點冰,路邊的小草被吹得微微彎腰。她已經好多年沒有注意「今天的風吹起來如何?」或是「路邊有什麼可愛有趣的事?」。
總要到了鄉下,放慢腳步,才能看到這些美好的事,或許當年的離開是個錯誤。
來到墓園,溫羽看到爸媽和哥哥的墓碑,感恩、愧疚、感動各種情緒交錯,一起湧上心頭。
墓碑乾乾淨淨的,不想溫羽想像的會雜草叢生,會佈滿水漬和灰塵,墓前的花還是新鮮的,開得艷麗。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那些街坊鄰居做的,可是回來的路上明明碰上了,他們卻隻字不提,只是一直對自己表達看到她回來的喜悅。
溫羽換上了新的鮮花,然後上了香。
「爸,媽,女兒不孝,十年才回來。哥,你不會氣我都不回來看你吧?我們的鄰居都把你們照顧得很好,我很感謝,接下來我留在這裡照顧你們。爸,媽,哥,新年快樂。」溫羽在墓碑前說著說著,眼裡噙了淚水。
風吹來了,吹乾了她眼角的淚,她提著沒用上的掃具沿著小路走回家。
「小羽啊!我總算是等到你了!」雜貨店老闆坐在溫家院子的階梯上朝著才遠處歸來的溫羽揮手。
李叔叔把硬幣和鈔票塞進溫羽的手裡道:「這是找的990元,什麼叫做就當還給我小時候的滷蛋錢?妳那時候沒經濟能力,不跟妳收錢,妳現在工作了,就收這次的錢就好了。」
溫羽離開雜貨店時,壓了一張一千元鈔票在櫃檯上,還有一張紙條寫著「李叔叔,您不用找了,就當作還給您小時候的滷蛋錢。溫羽留」
溫羽看著手裡的錢,想了想,點頭道:「我以後還去你那兒買滷蛋。」
李叔叔聽了溫羽的話,開心的說:「常來常來!」
其實溫羽知道,李叔叔原本連這十元都不想收,這是怕她心裡過意不去才收了這十塊,她也不想辜負老人家的一番好意。
「對了!」李叔叔熱情的問:「妳家那廚房年久失修了不安全,除夕夜都煮得多,要不來我們家吃飯?」
這時王阿姨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直接幫著溫羽拒絕李老闆的邀約:「小羽剛剛說了要來我家吃飯,你趕緊回吧!」
「那明天,小羽明天晚上來我們家吃飯!」李叔叔看王阿姨一副「這是我的人」的樣子,不敢再跟她爭。
「對了,妳什麼時候回去城市啊?」王阿姨猛的一問,李叔叔也期待的看著她。
溫羽笑著搖頭說:「不走了,這裡才是我的家。」
離開的十年裡,溫羽學會了人際交流,也看盡了人情冷暖,成為了一個懂事的成年人。只有回到這裡,她可以再做回那個臭不要臉的小女孩。
黑瓦紅磚牆,樸實緩慢的生活步調,濃厚的人情味,即使她的家人都已經離開了,這裡依舊有一種磁性,吸引著在暖溪鎮成長的她,讓她覺得這裡就是她的家,想走也走不了。
那隻黑鳥群中的小白鳥歸巢了,回到了這個讓她自在飛翔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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