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死在一片溫柔裡 - 終點

「想好了嗎？」他輕聲問到。「旅途的終點。」

「嗯。」我點了點頭，手指着前方的蒼藍大海。「旅途的終點，就在那裡。」

我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在手術室門外。

母親撕心裂肺般的叫喊聲，與醫生強忍着的淚水；護士們推着金屬手推車匆匆走過；寫着「手術中」的紅燈在剎那間熄滅；父親的身體被蓋上了白布。

記憶彷彿變成了玻璃一般，跌在地上，碎片炸裂開來。我能撿回每一塊碎片，但鋒利的回憶只會把我一次次地割傷，而我也無法再把它們拼湊在一起。

世界安靜了下來。我與他四目相對。

有一剎那，我能看見他眼裡的驚訝。我只是站在這裡，親眼看着他輕輕抬起了父親半透明的身軀。

我再看向父親，我想要開口說些甚麼，但父親只是對我微微一笑，比了個「噓」的手勢。

然後，父親化作光點消失在半空中。

死亡看出我的悲傷與麻木，拖着沉重的腳步來到了我的跟前。

他的眼睛裡，猶如藏着一片大海，深藍的雙目只剩下無盡的的憂鬱。他的手輕輕放在我的頭上，我感到一陣冰冷，和冰冷中埋藏着的一絲溫柔。

「如果你能聽到我的說話，」他脫下兜帽，「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死亡並不是終結，總有一天，我們所有人，都會再次相見。」

「在那之前，你必須好好活下去，以最好的姿態迎接他回來。」

我以別人看不到的幅度呆呆的點了點頭，接着，溫熱的淚水便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我怔怔地站在那裡，透過模糊的視線看着他轉身離開，直至再也不見他的身影。

第二次見面，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我遊歷過許多地方，從不在任何一處停留。

「家」早在多年前便不復存在了，母親再婚，嫁給了一個有錢人。那個人對她很好，他也嘗試接納過我，但我每次也只是微微一笑，禮貌地保持了距離。

母親曾說，我的微笑看起來像極了父親。

再後來，兩人有了孩子，建立了新的家庭，我主動遠離了這個家，靠着稿費和兩人偶爾打過來的錢遊歷世界。

我坐在異國的火車上，身旁是翠綠的田野，遠處能看見肥沃的田園和農舍。手中拿着筆記本和原子筆，我寫下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句子，有時候則是詞彙。文字在我腦中編織成一個又一個片段，我努力在它們消逝前把它們盡力記下來。

然後，死亡出現了。我抬起頭，與那雙我多年不曾忘記的藍眼睛對視。

這次，他脫下了一身沉重的灰袍子，換上了純白的襯衫與牛仔褲。

我轉過頭看向身旁熟睡的陌生人。若果沒有看死亡，我只會以為陌生人是睡着了，睡得很沉。

只是，那人已經沒了呼吸。

幸運的是，那人並沒把頭往我身上靠。

我默默放下了筆，冷靜地把目光轉回他身上。

「上次見你時，你還只是個剛失去父親的小女孩，現在已經那麼大了呀。」他含笑着說。

戴上耳機後，我也開口說了一句：「很久不見了。我一直想知道，你的名字是？」

「伊頓 (Eaton)。」

「我還以為會是海拉之類的。」我開玩笑道。

「誰讓我是個漁夫的兒子，而不是洛基的？」伊頓拉起了陌生人的靈魂，那人用帶着歉意的眼神看着我，我則回了他一個「不打緊」的微笑。

「那麼，你打算怎樣處理身旁這位先生呢？」把那人送走後，伊頓坐到我對面的座位上。

「列車距離下個車站還有半小時左右，到站時我再隨便找個職員說說便行了。不必引起恐慌。」我喝了一口黑咖啡，淡淡的說。

「看來我當年的話對你很有用。我已經很少看到把死亡看得那麼淡然的人了。」

我的目光移到他身上。

「我想說一句，謝謝你。」我說：「即使你當時可能只是心血來潮說的，但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已經是最大的安慰。在我身旁的每一個親戚，都在對我說甚麼『爸爸只是去玩了』，卻沒人願意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些人總是當小孩子甚麼也不懂，卻不知道有時候小孩子比他們知道得還要多。」伊頓拿起了我剛放下的紙杯，像是喝紅酒般搖了搖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我上下打量着他。

他黑色的短髮胡亂地飄起，看上去像是沒怎麼打理過一般，但放在他這張臉上卻是意外地適合。我不太會分歐洲人的樣子，但他的輪廓卻明顯帶着蘇格蘭人的特徵。我有一任男友是位蘇格蘭人，在熱戀期的那一兩個月，我常常會盯着他的臉仔細看。現在想來，大概是因為我能在他身上找到伊頓的影子。伊頓的藍眼仍然如初見時一樣帶着憂愁，即使是笑着，也不能使這雙眼睛看上去快樂一點。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看過太多太多死亡的雙眼，即使見證死亡，代表死亡本身的他始終保持着清醒。正是因為清醒，正是為了不麻木，才使他如此痛苦。

也許正是他的這種特質，讓我深深着迷於他。

「如果你喜歡喝咖啡的話，我知道車站附近有家挺出名的咖啡廳。」我聽見自己說，用着彷彿不屬於自己的聲音。「要一起去嗎？」

「當然。」他歪歪頭，露出好看的微笑。

我常常想問他，為何他看見那麼多對愛人因死亡永遠相隔，卻還願意去愛呢？

有一次，我躺在他的胸口上問這個問題。

他輕輕掃着我赤裸的背，沉思了一會兒。

「死亡並非終點。我曾跟你說過，所有因死亡而分開的人們，總有一天會再次相見。這不是安慰小孩子的話，在化為光點的瞬間，靈魂會回到至高存在身邊，成為祂的一部分，從此再無分你我。所有你想要看到、你所愛過的人都會在那裡等着你，而你的恨，你的悲傷都會因死亡而得到淨化。所以，愛一個人與死亡並無衝突，死亡只不過是短暫的分離。」

我把頭埋在他的頸間，貪婪地吸入他的氣息，同時努力強忍着眼淚。

「那麼，代表着死亡和分離本身，永遠無法回到神明身邊的你，會想要再次看到你愛過的人嗎？你的親人？朋友？曾經的情人？」

「就算我死去了，如此溫柔的你，會為了單單一個人類，單單一個我，而放棄身為死神的職責嗎？你會在最後與我一同化為光消失，還是親手把我送走？」

我把這些話，連同快要湧出的淚水全都吞回了肚子裡。

我不想問，我害怕得到的答案會使我崩潰。

所有人在死亡的瞬間，將與曾經所愛的人再次相見。但對於我和他，死亡才是永恆的分別。

我們都沒有把話明說出來，我們都知道那樣才是對我最好的。

在往後的數十年間，伊頓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們一起遊覽過世界每一個角落，看過最美麗的景色。對他而言，人的一生大概只有一瞬間，如煙火在夜空中燃燒、冷卻、死去。

我的身體漸漸蒼老，他的模樣卻如初見時一般。

「這裡就是旅途的終點了。」我閉上眼睛，感受着夕陽餘暉剩下的那點溫暖。

「這裡⋯⋯很漂亮。」伊頓的聲音帶着些許遲疑，又帶着不捨。

「謝謝你，陪了我一輩子。」我的聲音聽上去蒼老無比，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害怕聽到自己的聲音，看見鏡子中的自己。

「不，謝謝你，即使知道結局會是如何，卻仍然願意用一生的時間去愛我。」伊頓彎下腰來，一遍又一遍的吻着我的手。我想要摸摸他的臉，但我已無力再抬起那枯瘦的手了。

我睜開了眼睛，最後一次看着他的臉。他的藍眼睛依舊帶着哀愁，但我該慶幸，至少我曾看見這雙眼睛因為快樂而閃耀過，當時我彷彿能在其中看見大海和星辰。那大概是在五到十年前，也許是在更舊遠的時光中，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伊頓的臉變得模糊，我無力地垂下頭來，呼吸漸漸消失。

然後，我的世界安靜了下來。

再次回復意識時，伊頓把我拉了起來，緊緊抱着了我。

他的眼淚不斷流下，我從未見過他哭得如此悲働。

「我用數十年時間去讓自己放手，但此刻真的來臨了，我才發現自己做不到。」

「不要走，」他不斷哀求，「不要走。」

死亡會把一切悲傷和憂愁淨化，把人的靈魂變成一張白紙。

可是，我的心為何仍然如刀割一般疼痛呢？

冥冥中，我彷彿看到父親在遠處的石岸看着我，如同孩提時代那個每天等待接我放學回家的身影一般。

我想要回家，

我想要回去，

可是，2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4jEzOfURI

可是我也不想走呀！

我的家就在這裡，在伊頓身邊。

我用力吻上了伊頓的嘴，拉着他的手，我與他一起跳入了深海。

靈魂不需要呼吸，我們越潛越深，直至黑暗將我們淹沒。

「若果我不走，你也願意放棄一切嗎？放棄你的職責，你堅持千年的使命？甚至違背神明的命令？」我問到。

此刻伊頓的雙眼已不再帶着悲傷，他的眼中只剩下一片溫柔和深情。我着迷地看着他的雙眼，差點聽不見他的回應。

「當然。」他笑着說。

在漆黑寂靜的深海中，我倆逐漸化作點點星光，往更深的黑暗中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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