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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請問您是為了什麼寫作呢?」
爐火邊,星火與乾柴所發出的劈啪聲幾乎掩蓋過南井小姐所問的話。她手中拿著筆記本跟一隻墨水快要見底的筆,試探的看著對面已經年過七十,頭髮像是被銀雪覆蓋的男作家。
「這是一個不錯的問題。」和田紀徐徐的回道,細長的眼睛低垂看向手中的溫咖啡,牽起嘴角兩側時勾起了許多皺紋。「大概就像是一種寄託吧,我需要仰賴寫作才活得下去——哦,不是得靠著稿費才賴以維生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只有寫作的時候,才會有活著的感覺。」
「不管是我,還是我一直寫著的牠。」說著,緩慢的喝了口咖啡,不禁伸手去觸碰膝邊空蕩蕩的地方,動作溫柔,就像是在順什麼動物的毛髮一樣。
南井眼尖的察覺和田紀這個下意識的舉動,順著問道:「您是說,您這幾十年不斷寫日本狼題材的原因是因為……下筆時能夠感受到牠們還活著嗎?想用文字寫活牠們?」
「大概就是這樣。」和田紀笑笑,低頭看向膝邊。因長期在被風雪影響得停電的房間裡寫作而半盲的雙眼,繾綣的看著那裡。但南井,只看得見那裡有一塊棕紅方格紋的地毯而已。
「牠現在,在您的身邊嗎?」南井放下手邊的筆,試探的問道。
然而這次和田紀卻不說話了,將頭轉向窗外的大雪。
「妳有興趣嗎?聽聽我這五十年來,不停的寫日本狼的原因。」
02
我的父親是殺死最後一隻日本狼的其中一員。
一九零五年,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年,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死去的日本狼的遺體。灰黃色的柔軟毛髮、尖長無力張闔的嘴巴、蒼白森冷的牙齒……牠嬌小的身軀比當時我家養的大型犬還小一倍。那年我已經十歲左右了吧,所以嚴格上來說,我也算是一個目睹日本狼正式走進歷史的見證者。
當時的日本狼因為洋犬的引進帶來了狂犬病毒,所以造成牠們開始大量染病、具有攻擊性。於是曾經視牠們為山神的日本人就開始了大規模的屠殺,終於到那一天,牠們完全消失在了雪徑上。
日本狼是一種很有靈性的動物,我記得有個傳說是這麼說的:「日本狼會跟隨在人們的後頭。如果你懦弱,牠會把你吞食;如果你勇敢,牠會護你平安回家。」所以在得知狼群完全滅絕後,我常常在一個人回家的路上表現出很害怕的樣子,為的就是再見日本狼一面。
時間再過幾年後,我對文學開始有了興趣,對於各種事情,變得開始會從藝術的感性眼光去看待。所以在偶然一次回家,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總是會裝作很害怕、想被日本狼吃掉的事時,本來覺得有趣的我,突然發覺這是很有美感的一件事。
或許大部分人都會表示不能理解。但在那時的我看來,用「奉獻」所連結而成的「愛」,是一種最原始、最赤裸裸的愛——為了再見日本狼一面而把自己獻給牠吃掉——聽著就是帶了完全的藝術張力的一件事。
所以我在一個因暴風雪停電的夜晚,在微弱的燭光旁提筆寫下了我這輩子的第一篇,有關於日本狼的文章。
「狼就像是活過來了一樣。牠緊閉的雙眼蠢動,留下了黑夜森林裡的一道雪印。」我以這樣一句話作為文章的結尾,微笑,吹了吹咖啡表面的灰塵,而後一飲而盡。重新審視著整篇文章,當發現一段語法不順時,房間外傳來了一聲不易察覺的低鳴。
那是一種像是從野獸的喉嚨顫動所發出的鳴叫,是一種沙啞的、毫無力量的聲音,隱隱還帶著點剛睡醒的惺忪。肯定聽錯了吧?正當我這麼想時,一聲更為清晰的聲音傳來,這次是有什麼東西在撓扒門板的吱吱尖響。
難道有什麼動物闖進來了?我放下手中的鋼珠筆,從房間的角落拿出少數可以當成防身武器的吉他,掂了掂確定稱手後,緩慢的踮著腳尖走到門邊。大雪呼嘯的聲音足夠大,但如果對方真的是隻野獸,說不定我的腳步聲牠還是聽得到。
雪的聲音,獸爪撓門的聲音,還有心跳在耳膜放大鼓動的聲音。抓緊了吉他,呼吸急促的我伸出手去抓黑暗裡的門把,當碰到喇叭鎖而發出非常輕微的金屬聲響時,對方撓門的聲音戛然而止了。
我的心裡吭噔一聲,突然感受到腳邊傳來了一股異樣的觸感。我的褲管本就捲起到小腿的位置,而就在那一剎那,我感受到某種野獸的毛髮從我的腿邊摩娑而過——那是一種時隔多年,熟悉且陌生的觸感。
在下一個瞬間,吉他落在了地板上,急匆匆的步伐聲旋即響起,我跑去桌邊,把燭臺拿起手臂打直地伸向前方,門板前的一隅被微光照亮。一隻一九零五年就已經滅絕的日本狼站在我的面前。
03
和田紀啜飲了一口咖啡,往白雪紛飛的窗外看去,長吁了一口氣。
南井聽得著迷,手中的筆已經放在一旁,不怎麼打算抄錄了,於是邊點著頭思考邊向和田紀提問:「所以,您就是在一九二三年的時候,寫下第一篇作品<狼的塵埃>,並發現日本狼會隨著您文章的結束而出現嗎?」她的雙手交疊在翹起的腿間,推測的問道。
「<狼的塵埃>不是我的第一篇作品。」和田紀轉回頭,看著南井微笑道:「我是個以日本狼為主題的小眾作家,也是個會篩選作品公開的作家。大家在市面上看到的那些作品,還只是我耗費在日本狼心力上的鳳毛麟角。」
04
我很確定面前的是絕種已久的日本狼。非常確定。
牠跟父親殺死的最後一頭日本狼一樣,有著灰黃色的軟毛、森冷的獠牙和尖長的嘴巴……當然,還有牠最好分辨的嬌小的體型。除此之外,牠也擁有一雙慧黠的黃色眼睛,在搖曳的燭火下,我與牠沉默的對看,誰也沒有攻擊誰,或者向誰吐露苦水。但是我的淚水幾乎是不可抑止的落了下來。
身為半個無神論者與全然的文學愛好者,我並不相信面前的生物是什麼死去的「靈體」(但說是神祇我還是信的),而是在看到牠全貌的那一刻就知道,這隻日本狼肯定是因為我寫的文章而出現。
我幾乎就這麼跟牠對看著,直到暴風雪的聲音逐漸平息,燭火變得斷斷續續,窗內爬入了一絲雪夜久違的曙光。房間裡的呼吸聲慢慢的變淺了,只剩下我的這一道,而站在門邊的那隻日本狼在朝陽的照耀下,化成了淡金色光束裡的一陣塵埃。我們在無聲裡結束了無聲的交流。
然而我不滿足。一點都不。
在此次的事件過後,我對再次見到日本狼的渴望變得愈發強烈,甚至辭去了本來教育事業的工作,一個人蝸居在家寫有關日本狼的一切文章。然而,我很快就發現到日本狼是個有著自己原則的生物。
那時的我為了再見到日本狼一面,幾乎什麼樣的文章都寫得出來:詩詞、散文、小說,甚至論文……但是牠就是不出來。我不明白,我耗費了幾乎一年的時間跟心力去歌頌牠、哀求牠,或者為牠坎坷的一生平反,但牠就是不出來。
我開始懷疑那天我看到日本狼的事情是不是一場夢,或者是幻覺,還因此去看了心理醫生,但結果都不告而終。而到了最後,我果然為了創作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
當時父母並不反對我寫文這件事,他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要我先離開奈良縣,去其他地方,像是京都、東京、還是秋田……反正什麼地方都好,就是得好好的靜養身子。
最後我選擇了北海道。一個常下雪的縣市。雖然有點辜負了父母的心意,因為當時只想著:「既然當初見到日本狼時,天氣下著暴雪。那如果去常下雪的北海道寫文,或許也更有機會碰到日本狼吧?」但父母跟我所分別做的決定,確確實實改變了我的機遇。
我在北海道的一座小山上定居了下來,買下了一間湖邊的小木屋,從此就在那裡寫作。不得不說,那裡的雪聲就彷彿有著治癒人心的療效,我本來急於創作的心也跟著雪跟爐火的噼啪聲逐漸慢了下來。再過去幾個月,湖水表面的結冰層開始融化的時候,我完成了第一篇我發表的,有關於日本狼的散文。
那是在一個風和日麗,跟第一次的暴風雪完全不同的日子,我再也沒有像前幾年的時候,會故意把結尾拖到下雪才開始寫,而是就這樣坐在冰湖旁的松樹下,順其自然的把散文做開頭、做結尾。
<狼的塵埃>這篇文是完全不帶任何目的而寫的文章,是我偶然想到應該要把那天與日本狼相遇的心情紀錄下來,所以才下筆的。然而,當我進入到最後一段,畫下句尾最後一個圓圈時,那熟悉的低鳴再次出現。
牠就像是冬眠完,初春剛轉醒的野獸,鼻間發出了舒服的哼哼聲,在突然鑽出的草叢前伸伸懶腰,朝我這裡走來。這次我們沒有上一次的唐突尷尬,牠反而主動的親暱了我,蜷縮在我盤起的腿上。那一刻,我是真的感受到了牠的重量。
我不可思議的放下了筆,想伸手觸碰牠的毛髮,而日本狼默許了我,讓我把因牠而顫抖的手覆蓋上了牠的毛髮——柔軟,蓬鬆。感受著自己被冷空氣凍僵的手慢慢陷入日本狼的毛髮之中,那一剎那,我覺得我的一切努力不是白費的。
我們從下午三點二十四分坐到了天已經暗很久,可能是七點或者八點的時候,天空已經高高掛起銀白色的月亮。白金色的光芒照在日本狼的身上,我著迷寵溺的低頭看著,直到湖的一角突然響起了一聲清脆的,從內往外碎裂的巨響,湖的表層開始瓦解,日本狼也跟著起身。
牠站在我的身旁,仍然靠在我的手臂上,尖長的嘴突然朝著月亮張開,高高的鳴唱起來,「嗷嗚——」日本狼嬌小的身體發出了強而有力的嗥叫,直直衝破天際,也由內而外地衝破了我的心。
淡淡的月光灑在牠的身上,在牠逐漸哀戚的嗥聲裡,日本狼與那天一樣,慢慢化成了螢火蟲大小的光點,接著又慢慢分裂成更多微小的光芒,直到只剩下塵埃。
「嗷嗚——」日本狼高聲的呼叫彷彿還迴盪在山頭。然而,沒有任何一隻狼回應。
05
「這就是我第二次再見到日本狼的經歷。」捧著馬克杯,和田紀半盲的渾白雙眼染上爐火的顏色。
「畢竟都被趕盡殺絕了,所以才會連一隻狼都沒剩下吧……」南井捧著剛泡好的熱茶,憂傷的擰起了眉頭,唏噓回應道。
「是啊,妳說得對。」和田紀苦澀笑了笑。「有時候還真分辨不出,物種的滅絕是為了順應自然,還是人類的自作孽。不過,我的立場是偏後者那方。」
他飲了一口開始冷掉的咖啡,接著說道:「就日本狼的例子來說,牠們的滅絕主因確實是人類呢。就算想把罪名冠在狂犬病上,說著『牠們變得有攻擊性所以不得不殺死』的口號,但那些病毒終歸也是人類從別的地方帶過來的。」
「而殺了最後一隻日本狼的我爸爸他們,也不過最後一根壓倒駱駝的稻草罷了。」和田紀聽著爐火的噼啪響,緩慢的說道。微光在他的臉龐覆上一層柔和的殼,但其實內心早已從內碎裂至外。
「和田先生,您後來有再見到牠嗎?」南井不忍老人眉眼間帶的悲傷,將話題轉向本來的軌跡。「如果<狼的塵埃>寫的是真實發生過的,那我想,或許您的小說《狼心》,也是由真實事件改編而成的?」
似乎對這個話題蠻感興趣,也或者是南井恰好勾起了他的回憶,隨著勺子沿著杯緣繞了兩圈,咖啡杯底下的沉澱緩緩被推散,和田紀抬眼向對面的南井微笑點了點頭。
06
在第二次日本狼現身後,我對怎麼用「完結一篇文章」的方式來與牠再次相見已經略有心得:不要刻意、也不要造作,也不要懷著「我的付出一定能得到回報」的姿態去面對稿紙與墨水。這大概就是讓牠願意出現的三個要點了。
不過,即使最初的我能夠保持這三個要點來創作,但是隨著每次都失敗,日本狼都不出現,我的煩躁感就像初遇牠之後的那段時間,開始變得焦慮了起來。總認為是自己寫得不夠,或者是不夠好。我試著在每一次都放鬆下心情來寫,然而主題永遠都環繞著「日本狼」,其實靈感很有限。
幾乎每次下筆不到十行就又陷入文字的泥淖之中,我這次比起上次還更來得焦躁。雖然想要抱持著放鬆的自然狀態去寫作,但每次不是休息不夠就急著想趕快把一篇文做總結,就是休息完後呆坐在書桌前,腦袋空洞無比。這種無限循環的事情讓我厭煩。
焦慮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二戰爆發前的某天,政府開始徵兵。正值壯年的我雖然躲在北海道一處沒什麼人的小山上,但負責徵兵的人員還是經過父母之口把通知捎來我所住的地方。而我當然無可避免地,被調去做了援軍。
前往南部的島國時,我幾乎什麼都沒有帶,就帶了一疊稿紙、一隻筆跟一罐黑色墨水。周遭的人見了,幾乎都用嗤笑的目光看我,但我並不怎麼在乎。
天真,受到太多保護的我以為打仗不太難,只要對著敵軍的腦袋轟幾槍就好,然而實際提槍上陣時,我的腦袋卻幾乎一片空白。眼界所及之處盡是刀槍火海,地上倒了一堆半小時前還對我投來不屑目光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盟軍的、敵軍的……其實屍體早已多得我來不及分辨。
我木訥的待在原地大喘著氣,直到遠遠傳來一句我方的「開火!」,我才開始動了起來,往著前方人少的地方衝,見到拿槍的敵軍就亂射一通,倒真的給我殺出了條路來。殺到最後,槍的彈藥沒了,前方也沒什麼路了,就一小丘上的斷崖。
我不知道這得算是有骨氣,或者是太懦弱,不想死在槍口下的我直直跳了下去,瞬間覺得體內有什麼被摔得碎掉。「呃……」我悶哼著,翻過身來逼著負傷的自己爬到草叢裡躲起。我忍不住閉上雙眼,被疼得昏了過去。
在昏迷的期間,我做了一個夢。那個夢裡,我再次見到了我想見許久的日本狼。那一剎那,我的委屈跟不可抑制地衝了出來,「為什麼?為什麼我為你寫了那麼多、那麼久,只是想要見你一面,你卻都不現身!」我望著牠那雙慧黠的黃色眼眸,知道牠一定聽得懂。
日本狼確實聽懂了,牠搖搖尾巴,場景在下一個瞬間變成了我跟爸爸在奈良的家鄉,三十幾年前的景象——世界上最後一隻日本狼,對著村民們示好般的搖搖尾巴,站立在孤獨的山徑上,而我的爸爸和其他人大聲吆喝一聲,紛紛拿了武器去獵捕那最後的日本狼——日本狼倒在地上,黃色的雙眼已經失去本來的光芒。
不知道是在哪一個段落(可能是日本狼出現時,也可能是牠失去生命的那刻),我的淚水便已流了下來。那是懊悔的淚水,為我的父親與其他人類感到懊悔的淚水。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我很想伸手抱抱牠,但卻在雙手觸之可及的瞬間,我突然彈起身體,瞪大眼睛,大口的吸起氣來。
——休克。
我似乎是因為體內臟器出血,所以就缺氧休克了。
那時候的我,腹部傳來了鑽心的疼痛感,然而,我第一個念頭卻不是要求救,而是拿出我胸前口袋唯一帶來的筆。我拿著沒有墨水的筆,不斷用力的在沙地上刻著字,力氣並不足以我寫一首詩,我僅僅只是寫了兩句話而已。
其中一句這麼寫:「奉獻生命而死去,是變質的愛。」
而就在我寫完兩句話之後,日本狼再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牠的眼神彷彿在說:「你說得對。」
07
「後來牠在二戰還在持續的時期照顧著我,用葉子盛河水、附近的漿果讓我不至於餓死……再後來,日本宣布戰敗,軍隊要被遣送的時候,牠不知道怎麼做的,幫我找了友軍來。」和田紀望著窗外某一個點,或許是盯著雪逐漸停下的模樣,或許是盯著遠方結冰的湖泊,也或許是在觀望他曾經的回憶。
「這就是我唯三……或者唯四見到牠的時候了。如果連做夢也算的話。」
「而妳剛才說的那本《狼心》,就是在那之後所寫下來的,以愛與奉獻為題的小說。」
南井啜了口第二杯的熱茶,喃道:「原來……」
放下茶杯,南井抬起眼睛,向對方投來詢問的眼神。「那您說的那句『奉獻生命而死去,是變質的愛。』是什麼意思呢?我記得您有把這句寫入小說裡。」
「啊……那句。」和田紀下意識摸了摸膝旁,「不管是說我們人類,還是日本狼所遭遇到的,都是。」
「孩童時的我認為,為了再看一眼日本狼而被吃掉是很值得的。再過幾年,年輕時期的我仍然覺得很值得,甚至覺得這種行為是藝術形式的愛,這種毫無保留的奉獻精神值得嘉許。而後到了壯年,真的生死存亡的時候,才發覺到,一味的奉獻是無所謂的——愛太複雜,奉獻只是其中一環。光是貢獻而已怎麼會有愛呢?」
南井微微挑高了眉,「奉獻不等於愛……那愛,等同於奉獻嗎?」
和田紀勾起了唇角,「如果我說愛的其中一種方式是奉獻呢?」
「我愛牠,所以我願意為牠奉獻。但當我忘記自己愛牠這件事,奉獻就成為沒有意義的事情了。因為一味的貢獻,並不能完全稱之為『愛』。」勺子碰撞咖啡杯的聲音清脆的響起,和田紀把剩餘的冷咖啡混著沉澱抿入口中。
似乎在等南井思考,和田紀輕撫著身旁無形的日本狼,望著窗外一隻白色的雀鳥飛過,無聲地落在枝頭。
「我想你說得對。」許久之後,南井嘆了口氣,把飲盡的茶杯放到併攏的膝上。
「要再來一杯嗎?」
搖了搖頭,南井把視線拉向那張紅褐格紋的地毯上。
「那您,現在還看得到牠嗎?那隻日本狼。」
和田紀順手摸了摸,儘管只是一片空,他的動作依然熟練得像是那裡真的有一頭小小的野獸。
「剛剛說過了呀,戰爭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牠了。只是我之後仍然不停的寫作,雖然一樣只寫日本狼的題材,但已經不是單純的想用奉獻的名號來綁架牠,而是因為我真的很感謝、愛牠。」和田紀看出南井眼中的遲疑,「至於我現在這樣的習慣,只是出於……自欺欺人罷了。」
「不,比起自欺欺人,我倒覺得比較像是您用另一種方式,把日本狼留在了身邊。」南井微笑道:「只是這次,單純用自己喜歡的文字與念想,不含其他雜質。」
「是啊。」和田紀淡淡的笑著,望向腿邊,眼神裡帶著幸福寵溺。
08
天色慢慢亮了起來,紛飛的大雪平息下來,窗邊聚積了許多雪,只剩上半面可以看得清楚。南井往外望了一眼,白金色的陽光已經懸在天空上,照耀在雪堆成的小丘上時,隱隱反射著光芒。
「我也該回去了。和田先生,很感謝您的訪談,還有故事。」南井禮貌地鞠躬後,走到門口穿起了雪靴,和田紀也緩步過來送客。
「哪裡,我現在住在北海道的這裡,也沒人可以陪我講講話。你們能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和田紀和藹的微笑著。
南井客氣的回應著,站起身時卻突然睜大了眼,驚呼了聲,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
「怎麼了嗎?」
「啊,我差點忘記問了。」南井悻悻的吁了口長氣,看向和田紀。
「我想問的是,您用筆在沙地上寫的另外一句話是什麼呢?」
「啊……」和田紀恍然大悟的應了聲,隨即又垂眼看向膝邊,沉重嘆了口氣。
「人類應該感到慚愧。」4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d6AOMaI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