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下起了今年第一場雪。
夜色靜謐,月光皎潔,白雪紛飛。
烈焰軍已整裝完畢,待熊雄將軍掛帥出征。
熊雄站在臥房內,一身厚重鎧甲被月光映得發出刺目的光芒。腰上繫著一把長刀,刀柄上刻著一隻熊作勢攻擊的身影,是皇帝親賜的「猛熊寶刀」。
「將軍,一定要去嗎?」余魚在房門前攔下了他,她伸起手臂,袖子也隨之揮起。
「此乃皇命。」熊雄聲音清冷,神情堅定,沒有絲毫的猶豫。
「妾身知道皇命難違,但那是泉涼族,是妾身的父族!」余魚知道他心意已決,但還是不想放棄任何希望。
泉涼族是燃朝最大的外患,自建國起泉涼族便時不時的侵犯燃朝,奈何泉涼族與燃朝軍隊旗鼓相當,一直以來只能以和親換取一陣子的和平,此次泉涼族已連破兩個城池,不得已只好派剛建立五年的烈焰軍出戰。
「我既是大燃的子民,必當效忠大燃皇帝,今日不論是何人,只要危害我燃朝,本將自不會輕易饒恕。」熊雄顯然沒有動搖,即使在他面前的是自己最愛的女人。
余魚抬起手指著熊雄的心口,氣得眼眶都紅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若今日是您的父親,是熊氏一族又當如何?」
她的食指纖細,戳在他的鎧甲上,他卻覺得比萬箭穿心還疼。
「任何危害大燃之人,本將定不會放過。」月光透過窗紙打進黑暗的房間,打在他的側臉上,五官輪廓的線條稜角分明。
「您還不懂嗎?此戰誰去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您!我為泉涼族公主,您相當於泉涼族的駙馬。此戰您若凱旋歸來,將背上不孝的罵名,您若未成功擊退泉涼族,必留下不忠的罪名。不只是將軍,還有您烈焰軍裡的所有將士與熊氏一族,將因你性命難保!」余魚越說越激動,淚珠也一顆一顆的滾落雙頰,打濕了衣襟。
「自古忠孝難以兩全,若二者不可兼顧,則國為先,家為後。」有那麼一秒,熊雄不忍自己的家人受他牽連,擔心自己戰死沙場,妻子會被當成泉涼餘孽,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有把握,此次他會凱旋。
「若此去馬革裹屍呢?您還要去嗎?」剛說完余魚就後悔了,怎可對一個即將出征的將士說如此不吉利的話。
熊雄未曾想過她竟會說如此重話,頓了一下才道:「孟子曰:『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余魚撇過頭,抹了抹眼淚道 :「我生於草原,長於草原,自是沒有讀過聖賢典籍,我只知這世上唯有自己的命與家人不論如何都不可捨棄的。我實在不懂你們這些讀書人的思維,你們個個為了名留青史在所不惜,人都死了,要名聲有何用?」
兩人都沒有說話,臥房安靜了很久。
熊雄沒有將目光移至她身上,依然是用他冷淡的嗓音道:「夫人早些歇息吧。」
熊雄正準備邁步,忽的劍光一閃。
熊雄輕敵了,他沒有想過余魚會拔起他腰上的劍,更沒有想到她會把劍架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未等余魚說什麼,熊雄眼疾手快按了她的穴位,下一秒他接住了正傾倒的身軀和掉落的劍。
熊雄把劍收回劍鞘,一手放在她的背後,一手放在她的膝蓋後側,將她抱起。
余魚的頭靠在他的肩窩,她被點了穴位動彈不得,一氣之下威脅道:「你敢動我泉涼族任何人一根汗毛,我定殺了你!」
熊雄將她輕輕放在床上,為她蓋上被子,然後用粗糙長繭的指腹擦了擦她臉頰上的淚痕道:「待本將歸來,定當向夫人請罪。」
說完,他又點了她另一個穴位,這下余魚連話都沒法說了。
他邁步走出房門,對站在門外的婢女淼淼吩咐道:「夫人兩個時辰之後會自動解穴,照顧好夫人,出了什麼差錯本將唯你是問。」
「是。」淼淼行了禮,然後進了臥房。
這天夜晚,雪下很久,將軍府內的雪積得很厚,與月光交映,亮得將軍夫人一整夜合不了眼。
燃朝烈焰軍是世人聞風喪膽的,不過泉涼軍隊也不是好欺負的,否則也不會拖到現在才派兵出征。雙方交戰一個多月,烈焰軍才險勝,泉涼族的領袖余驍則被俘虜。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求將軍能看在你我多年的翁婿關係,圓我一個願望。」余驍十分卑微的哀求他,已完全看不出原本是一族領袖。
「本將先是燃朝臣子,再是泉涼女婿,望您週知。」熊雄的態度彷彿不讓人有二話。
「我族兒郎盡已戰死沙場,可否請將軍保魚兒與我泉涼族的老弱婦孺,不要降罪於這些手無寸鐵的人?」余驍恭恭敬敬的,因為這件事比面子和骨氣都重要。
「此事恕本將無法做主,不過本將會將此請求稟明皇上。」熊雄的寶劍出鞘,冷冷的說:「看在你我翁婿關係的份上,可以給你一刀痛快。」
「聽聞燃帝要活的,這樣將軍如何向燃帝交代?」余驍有些驚訝,熊雄的所作所為盡顯露他是個鐵面無私的人,竟會為了他們的翁婿關係違抗皇命?
「我自有辦法。」熊雄說完後即出刀,一刀正中要害,余驍沒有任何掙扎,安安靜靜的斷了氣。
熊雄握著那把猛熊寶劍走出帳篷,刀刃上的鮮血還在一滴一滴的落下。
熊雄對一旁的部下道:「賊人已畏罪自盡,找塊風水寶地,好生葬了。」
捷報傳回燃朝都城,大街小巷裡連孩子都在稱讚熊將軍驍勇善戰、保家衛國。
十日後,熊將軍凱旋而歸,晉見皇帝後他沒有在皇宮多做停留,直奔將軍府。
「恭迎將軍……」管家在將軍府前朝熊雄行禮,不料話都沒說完就被打斷
「夫人現在在哪?」熊雄連沾染風塵的鎧甲都來不及褪下。
「回將軍,在主屋臥房。」管家說完抬起頭來,連將軍的背影都看不到。
熊雄用最快的速度在走廊上跑,映入眼簾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她躺在庭園中的椅子上,身上蓋著一條貂毛做的毯子,睡得很安穩。
余魚身邊的所有僕從、婢女皆跪在冰冷的地磚上,額頭死死的黏在地上,只有她從草原帶來的貼身婢女淼淼握著她的手泣不成聲。
熊雄慢慢的走向她,腳步帶著遲疑,他摸了摸她蒼白的臉頰,已經變得冰冷。除了那張小臉白了些,她真的就像睡著了。
「本將臨行前與妳說的話可還記得?」熊雄的聲音是那麼平靜,卻又有著幾分慍怒。
「將……將軍……讓奴婢照顧好夫人……出……出了差錯,將軍……唯奴婢是問……」淼淼全身都在顫抖著,額頭上沁出一層冷汗。
「本將不在的這段時間究竟怎麼了?」即使沒有正眼看著淼淼,他犀利的眼神仍然能把人嚇得魂飛魄散。
「自……自將軍出征……沒有幾日,夫人便染上了風寒……不用膳也不喝藥,奴婢也勸不動……」淼淼低著頭,雙眼緊閉,聲音小到院裡其他的僕從婢女都聽不清。
熊雄嘆了口氣,問道:「夫人可曾留話給本將?」
淼淼吸了吸鼻子,從衣襟裡抽出一封信,雙手奉上道:「夫人說此信須將軍親啟,此外並無留下其他話。」
「都退下吧。」熊雄拿過信封,抱起余魚,走入臥房。
熊雄小心翼翼的打開信封,白紙黑字,她的小楷寫得娟秀,收筆的時候卻帶有幾分草原兒女的瀟灑豪爽。
「將軍,既是妾身的遺言,便不想再講究那些繁文縟節了,望將軍見諒。
將軍臨行前曾說過捨生取義,妾身不常研讀聖賢典籍,卻知這孟夫子在捨生取義前還有一句話『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妾身一直以來視將軍為熊掌,怎知在名利面前,妾身也只是將軍捨棄的其中一條魚。
妾身走了,將軍不必停留也不必跟隨,一但選擇了熊掌,魚便游向大海,不再回頭。」
後來,熊雄以烈焰軍凱旋為國之大喜為由,將軍夫人的喪事從簡,並打發了將軍府中所有的僕從婢女。
這天,熊雄帶著余魚前往她阿爹葬的那塊風水寶地,他為她換上了泉涼族的傳統服飾,他輕輕的撫過她的臉頰道:「自夫人嫁入燃朝,便不曾再著這身衣裳,妳總說我們大燃的衣裙綁手綁腳,褲裝才最是舒適,今日妳這身衣裳可舒適?」
「夫人且先與岳父大人一起走,本將曾說要向夫人請罪,自是不會食言。若魚兒不再回頭,本將就去海中追這條魚。」不知何時,母親早亡、同袍戰死都未曾流過一滴淚的熊雄,眼眶中的霧氣凝成了水珠落下。
自此日起,世上再無驍勇善戰的熊雄將軍,有人說將軍跳河了,也有人說將軍隨著將軍夫人一同躺入棺中。
都城下起了今年最後一場雪。
夜色靜謐,月光皎潔,白雪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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