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勁。
自從這個名字闖進我與范晴之間,我便時常從人群中遠觀他。
他當然很特別,光是稍微在同學群裡打探一下,就足以集滿一窩真假難辨的傳言。
比如說,謠傳他是某大企業總裁尚未公開的第二代接班人(似乎沒有人去過他家,他也從未提過自己的家庭組成);謠傳他小時候出過嚴重車禍,去海外整型回來才有這張帥臉;謠傳他國中時與學校美女老師師生戀,為了遠離原本的地方而刻意考來我們學校;謠傳他午休時間總是不見人影,因為在和不知是誰的對象祕密交易;也謠傳他入學後的這一個學期以來,已經拒絕過數十位女孩的表白。
所有這些實在天馬行空的傳言,他都不承認也不否認,總是一笑而過。神祕又帥氣得令人發暈,彷彿海裡撒了金光的刺網,魚兒愉悅地奔向未知的生死,搖擺著尾鰭躍躍欲試──畢竟連范晴都加入了這場盛大的圍獵。
確實教人萬分好奇,但我在意的只有他和范晴之間的關係。
這段日子下來,我的林勁觀察日誌結論是:一個人獨處時總是很沉靜,也或許是因為他那張帥臉讓人分心,每次與他對上眼,都難以看出他的心思。可是,一旦進入人群,他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鮮活起來,可以一邊和男同學閒扯連篇,一邊和女同學保持在令人愉悅同時止於情理的距離,無論到哪裡都充滿歡聲,真是不著痕跡地就擄獲了所有人的心。
於是我心裡的煩躁更加揮之不去。
高一時他和范晴同在二班,我在遙遠的十一班。我不在范晴身邊,她又不會掩飾迷戀林勁的心情,從課上分組到課後時間都膩著他。所幸范晴是校花兼大姐大,她和林勁成對進出,在別人眼裡看來也只是剛好。
然而,令我煩躁的並非她愛慕著林勁,而是林勁也對她特別好。他會和范晴在家政課後拿剛出爐的點心來班上給我,在天冷及風大的日子借外套給她穿,也自然而然地幫她抵禦了許多怪男孩的打擾,儼然是個騎士。這之中最令人費解的是,只要我一現身,他就紳士般的主動將范晴還給我。
這人究竟在想什麼?
我漫無邊際地尋思著不可而知的答案。
高一下學期冷冽的初春時節,學校剛建成溫室,我常一個人往那兒跑。那裡人少幽靜,半弧狀的玻璃帷幕隔絕了校園裡紛鬧的人聲、氣味與爛彩。特別正午時分,穿透全透明的天頂照下來,刺得人眼睜不開但莫名溫暖的金陽,在各色綠漾的植物上曬出空氣的形狀。細小的塵埃像是被某種力量給撐托著,飄浮在金黃的光照之中──那短少的時間裡彷彿有千分純淨。
一日,我如常拜訪溫室,幫忙工友奶奶分苗。她就著花苗向我細說現在是最好的時節,春天萬物滋長,再生的花苗恢復力強,更容易扎根生長。然後我聽到了那個琴聲,遙遠而幽微,持續片刻才進入我的意識。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那琴聲演奏的是我從未聽過的樂曲。我從小習琴,記憶力強,自恃高中校園裡不可能出現我沒聽過的曲子。
工友奶奶見我一時失神,以沾滿泥漬的手套在我眼前揮了揮,笑說:「他又來彈琴了,很好聽吧。」
我不由得起身,自然地朝琴聲的來處走去。身後的工友奶奶朗聲喊道:「在最裡面的演奏室!」
一離開溫室,便感受到正午烈陽百分百直射的熾熱,曬得人連皮膚都疼痛起來。我走上音樂大樓的長廊,午休時間一切聲音都告停,個人琴室的門一一敞開,像是在消毒般曬著日光浴。
我直直往最裡頭的演奏室走。
越接近演奏室,琴聲益發清晰,奏奏停停,不斷重複同個小節的彈奏顯露出彈琴者的遲疑。不過我很快就意識到,彈琴者並非在練習某首曲子,而是正在無中生有地創造出全新的樂曲。我邊訝異邊好奇,發現自己已經來到演奏室的門前,而裡頭坐在平台鋼琴前面的人──
啊,我不禁在內心低吟,往前一踏,不意被門檻絆到而一腳踉蹌,真低呼出「啊」的一聲。
林勁回過頭,與我四目對視。
「啊......」我尷尬地緩住腳步,與他相隔了大約五個跨步的距離,沒再繼續往前。因為他俊美的臉上一瞬間掠過了警覺的神情,但下一秒他笑了,說:
「竟然是你。」
我像是徵得了同意,快步上前,走到他琴椅左側試探地問:「我可以......?」
他的薄唇抿起,稍微往琴椅右側移了過去,讓出了位置。
我等不及了,迅速在他身旁坐下,抬起手時微微擦碰到他的手臂,便即刻落上琴鍵奏出音符。
我怕我會忘記,剛才他彈奏的整段旋律,以及不斷重複似未抵定的那個小節,如果可以加入即興的片段,點綴幾個不同調性的和弦──我在低音處的黑白鍵上彈下他的琴聲在我腦海中閃現的不同面貌。因為害怕靈感溜走或者其他原因而顯得急促的琴聲,毫無保留地表露出我的緊張。
須臾,他以右手在高音處加入輔助的合奏。細微卻教人無法忽視的琴聲流轉,緩和了我急速躍動的心跳,我想跟他繼續聯彈下去,但很快地便進入尾奏,而我無法往下譜曲了。我不甘地劃下主調的休止符,雙手離鍵。
很美......真的很美,這是一首孤獨卻不寂寞的曲子,我心想。我們幾乎同時出聲:
「你的絕對音感真厲害。」他說。
「你的即興演奏也太強了吧。」我說。
而後相視笑了起來。
「啊,真爽快。」我別開視線,沉醉般仰望向天花板。
林勁微笑的嘴角輕揚,起身在鋼琴旁邊翻找著什麼。
「怎麼了?」我偏過頭問。
「想請你把剛才改編的那幾個小節寫下來......」他翻弄著一旁散落的樂譜說。
「我回去再寫給你啦,」我咕噥著,「但也沒必要吧?你聽過了自己再調整就好。」
「我的音感沒你那麼好,」他說著又坐回琴椅,「如果不寫下來,腦中旋律一多就記不得了。」
我再次看向他,送上讚揚:「不得不承認你真的很厲害,范晴說得果然沒錯。」
午後斜陽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在他左臉打上了陰影。我這時才意識到光,以及他後頸涔涔滲出的細汗。
「不過,真沒想到啊。」我說。
他斜眼瞥向我,「抱歉喔,我會彈琴嚇到你了。」
「不是啦,我是沒想到你午休不在,竟然是跑來這裡彈琴。」我解釋道。
「喔,因為搬家之後家裡就沒琴了。」他又抬起手,在鋼琴上一指一指舞出鳥鳴般輕快的節奏。雖然只是重覆的四個音符,卻在節拍的變化下輾轉了多種情緒。
「所以你每天都特地來這裡彈琴?」我不只一點訝異。
他點點頭,左手在黑白鍵上加入輕柔的慢板和弦,問:「那你又是來這裡做什麼?」
「今天去溫室幫工友奶奶分苗。」
「分苗?」他似懂非懂地應道,手下旋律快了起來,走向行板,「沒聽范晴說過......原來你也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啊。」
我還沉浸在方才的合奏之中,心想若是要把正式樂譜寫下來,應該可以修整得更好──在高音部分加入六個小節之後,向上轉調進入尾奏前的高潮,利用三十二分休止符與八分音符橫跨至少二十度音程的間奏做出不同調性的和弦,雙人聯彈的話完全沒有問題......我一陣琴思盎然,卻忽地什麼閃過腦海:林勁剛才那句話,是否暗示了他覺得我和范晴在交往?所以他才會每次遇見我就讓出范晴?那麼他以為范晴主動去親近他是為了什麼呢?
不,范晴喜歡的人是你,如果你也──這句話剛到喉嚨,我又吞了回去。
我看向他,他專注地在琴鍵上譜出益發昂揚的旋律,行板漸入快板,快板漸入急板,像是在追趕什麼似的──動物截路過境,節慶般愉悅地躍騰。他的心情似乎很好,而且透過琴聲把這番好心情也傳遞了出來。
他當然沒有注意到我的心思,雙手超過七度音程的連續急奏,毫無留戀地結束了這場歡愉。
真的很厲害......我感覺胸口升騰一股從未有過的激昂。
他雙手在琴鍵上緩了下來,笑著看向我說:「我們加個Line吧。」
看著他的笑容,我還愣著,心想要在剛才連續急奏的最後再加上一個輕點的高音。這樣收尾更美,這樣的收尾才配得上他的琴聲。
幾天後,我收到一個新群組的邀請。
滑開軟體,裡頭咚咚咚地閃現訊息。
范晴:@路子桓 @林勁 你們不要欺負我不會彈鋼琴!
林勁:(摸頭)
范晴:(笑臉)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名字了。
我往群組的抬頭看去,三個字寫著:
林子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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