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禮堂內外人聲沸騰。
話劇比賽即將開始,高二學生陸續聚集到表演廳裡。我和小藍待在外頭一整排準備室之一,他正為我細心地打上淡淡的膚色粉撲。
「你的黑眼圈好重,沒睡好嗎?」小藍隨口問道。
「有點緊張,就失眠了。」我藉口說,但也不無虛假。
小藍在桌上一片凌亂中拿起小圓遮瑕,認真地端詳起我的臉,似畫家思考著該如何在紙上落筆。
倏地,打開的窗外傳來更加歡騰的喧嘩聲,一行特殊著裝的學生呼嘯而過,吵鬧的話聲中夾雜著:
「林勁,你黑眼圈超重耶,羅密歐要變吸血鬼了吧!」
「昨天沒睡好啦。」
「咦,果然是去當吸血鬼了?!」
笑鬧的聲音響徹走廊,旋即被後頭接上的另一叢喧鬧掩蓋而去。
小藍拿起淺棕色眉筆往我眉尖填上色彩,說:「范晴現在還沒到,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模特兒(我)專業地靜止著,僅微微轉動眼珠瞥向他。
小藍與我對上眼,繼續他的大作,幽幽地說:「不是我說,兩男一女的三角戀的確很常見,但是如果你們繼續這樣下去,會被誤會是她腳踏兩條船喔。」
我不只靜止,整個人停了下來,感受到粗粗刺刺的修容刷在我臉上撲刷。
「你和林勁都對范晴很好,就這點來說,真的很貼心。但不對勁的是你們兩個啊,你們對彼此沒有敵意。范晴明顯喜歡林勁,那麼難道你跟范晴之間真的只是兄妹之情嗎?他們互相喜歡的話,哥哥為什麼不退出呢?」小藍邊說邊回頭瀏覽桌上,從中換了一支刷具,說:「真相說不定跟大家想的都不一樣吧。」
一定是太過疲累,我沒有掩飾臉上神色異變。
小藍笑了笑說:「你放心,一般人很難察覺,因為我也喜歡男生,所以看得出他的心思。」接著一派輕鬆地問:「子桓國王,你覺得話劇比賽裡什麼東西最重要?」
我對這突來的,彷彿藏了什麼深意的提問起了防禦之心,搖搖頭。
「我覺得是光。」小藍輕巧地把我的頭轉正,面對他,說:「沒有了燈光,就什麼都進行不下去了。是不是很像國王呢?你看,燈光師雖然控制著光,卻是整場話劇裡唯一照不到光亮的人,很寂寞啊。」
「所以⋯⋯?」我不明白地問。
「你不渴望光嗎?」小藍揚起淺淺的笑說:「其實你早就感受到了吧,在你身後,一直守護著你的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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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裝完畢,回到表演廳時,台上的紅絨布幕已然半掩,隱約可見裡頭的舞台造景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第一幕的古代廣場,二班是今天比賽的第一組。
距開場只剩不到一小時,表演廳裡滿目忙亂,大小道具來來去去。雖然每班出演的同學有限,但場內一時間聚集了這麼多變裝的表演者,看上去有種時空錯亂般迷幻。
我怔怔地望著他的方向。
約莫是第一組演出,二班的席區異常哄鬧,瀰漫著幾分不自然的緊張感。人群中,他身上的白絨襯衫燙得平整,黑色披風長度剛好,不能更完美的模樣。我的視線與他一錯一錯地交會,感覺他眉宇間流露一股少見的急躁。
我解碼手機,輸入:「怎麼了?」
他很快地已讀,卻沒有回覆,只是益發頻繁地看向我,接著離開人群之中往外走,邊走邊打訊息。
林勁:你出來一下。
我關上手機螢幕,與他相隔著人聲最為歡動的中央座席區,一人一側紅毯平行地走了出去。
推開厚重的禮堂大門,白晝的世界曬著初夏的無敵金光。林勁背著強光向我走來,我忽地想起那個久違的夢。
「你可以幫我們班彈琴嗎?」他開口說。
「彈琴?」我有些驚訝。
「呂霜盈昨天在家裡燙傷,等下沒辦法彈了。」他的語氣十分急促,「要我臨時錄音也沒辦法,現場這麼吵。我也不可能不演羅密歐,雖然有預備人選,但男主角不演戲跑去彈琴太奇怪了⋯⋯如果你彈的話,評審老師也會頭大吧,畢竟你不是我們班的人⋯⋯當然啦,沒有鋼琴也不是不行,可是這樣──」
我忍不住,倏地笑出聲來。
「⋯⋯這樣我們寫的曲子就都白費了。」他愕然地說完,不太高興地問:「你笑什麼啊?」
發現你需要我,我太開心。
我說:「你知道琴聲是騙不了人的吧。」如果我上去彈,一定會被有心人發現我的心思的。
他瞬間緩了下來,靠上小碎石牆,神情更無措了,「也對⋯⋯你肯定不想這樣。」
你早就感受到了吧,在你身後,一直守護著你的那道光──小藍方才的話在我耳畔迴響,我故作輕鬆地說:「誰說我不想了?」
他訝異地看向我,「你願意?」
「你只有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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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勁與嚴苡緋分別自舞台兩側上台,準備開場。我趁著呼聲與掌聲高漲,不著痕跡地從舞台左側步入演奏者的位置,坐上黑色皮革包裹的琴椅。
沒有樂譜,沒有搭配的服裝,我穿著林勁換下的制服上衣,左心口上繡著他的名字,眼前是黑亮的直立式鋼琴。我不必看譜,所有音符在我腦海如雋刻的咒語,每天每天,在沒有人聽見的時刻,我為他一彈再彈的樂曲,如今將透過我雙手,滲進表演廳內百人的記憶裡。
我闔上眼,什麼都不看,只看心裡那個身影。他在琴鍵上畫下的每一幕,已是我如今維生的氧氣,我希望我沒有察覺得太晚。
紅絨布幕在身後閉上又敞開,我在一片寂靜中睜開眼,長吁口氣,在一長長黑白鍵上落下指尖,奏出情緒明快的開場──
蒙太古與卡普萊兩大家族,自古相恨。卡普萊的女兒茱麗葉,雖被許給國王之親,卻在心裡決定此生只為獻給愛情。一場化妝舞會上,茱麗葉與蒙太古之子羅密歐不期而遇,他們不知道彼此的身世,一瞬墜入情網⋯⋯
這些事,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我一直以為,因為范晴喜歡上林勁,我跟他只能落得敵對的關係。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命運打開了另一扇門:那天在演奏室裡的相遇,改變了一切。
「你一定也會喜歡他的。」
聽過他的琴聲之後,范晴當時這句不知是否無心的話便開始無時無刻不在我心裡迴響。
我從工友奶奶那裡得知,他每天午休都會來音樂大樓練琴。於是我一個禮拜一次、兩次、三次,捨棄睡眠來到演奏室外,遠遠地聽他彈琴;也一次、兩次、三次實在忍不住,介入了他的琴聲。他的琴聲已經夠美,我只是在為自己出現在那裡找一個藉口而已,但他卻總是認真地接受了我的魯莽。
慢慢地,再去演奏室時,他都會準備一瓶水和一瓶冰咖啡。水是他的,咖啡是給我的,他說這是我中午不休息陪他練琴的回禮。我開始每天來喝他準備的咖啡,每天等待著看到那放在琴蓋上,彷彿暗示著我與他的水和咖啡。
午休時間短暫的兩刻鐘,在沒有其他人的演奏室裡,他會和我新譜的旋律即興合奏,在我心情煩悶的時候彈奏嬉鬧的樂曲,並總以堅定的琴聲回應我的質問。
我們只彈琴,也只談琴,再無其他——無論什麼,那都是不必要的雜質。這樣就已足夠。因為如此認真聆聽我琴聲的人,他是第一個;而讓我如此認真聆聽琴聲的人,他也是第一個。
我迫切地想要與他討論樂曲,四手聯彈,我從沒遇過這樣的人。所以,一分鐘也好,我渴望以同樣的琴聲回應他——他的喜悅、悲傷、苦澀,還有更多——我們之間沒有祕密,即使隱藏也起不了作用,因為琴聲不會騙人,它早已為我們傾訴了一切。
一日,我們已經連續修改他話劇比賽的新曲很長一段時間,茱麗葉送走羅密歐的那個清晨,第三幕第五場戲,我們始終找不到更接近的琴聲。然後,他睡著了,太陽就要偏離軌道,金陽西曬的午後,他倚著我的肩膀睡著了。
「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心臟總會跳得特別快。」
范晴的話瞬時湧上我胸口,我第一次感覺到身體裡那股生氣盎然的急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而我隨之漸漸停下了彈奏的手。
琴聲淨空,西沉的金光灑在我身上,身側的他沉睡在陰影之中。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世界好似燒起熊熊大火,火光透亮得教人睜不開眼──我以為我就要尋回那道純淨無暇的仰慕之光。
然後,范晴出現了。
羅密歐與茱麗葉祕密互許終生,卻在兩家的一場爭鬥下,羅密歐不意殺死了茱麗葉的堂兄,被判放逐。放逐令下,卡普萊立刻就把女兒茱麗葉許給他人。茱麗葉不依,向神父求援,喝下假死的藥水;羅密歐錯過神父的通報,以為茱麗葉已死,跟著服毒殉情⋯⋯
隔天,我抵達演奏室時,范晴已經坐在林勁身旁——我的位置,輕快地對話問:「這是你的咖啡嗎?」林勁笑笑應道:「嗯。」我對上他的眼,但沒有了琴聲,我無法得知他的真意了。
結束了,我心想,結局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突然就降臨。
可火光已熊熊燎燒。
放學路上的草莓聖代,夜裡失格的國王,范晴駛遠的腳踏車聲,林勁使力將我環得更緊⋯⋯真要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那過分死甜的糖霜味道,我只是想要感受待在他身邊,那過剩的、我從不渴望但如今卻怎樣都無法放手的甜蜜而已。
於是我坐在了這裡。
一度音程、兩度音程、三度音程,七度音程的連續顫音之後,接著是三個小節降E大調的左手獨奏──羅密歐死了,茱麗葉醒來悲痛欲絕,以短刃結束生命,與羅密歐共赴黃泉。我落回右手,碰觸到冰涼的琴鍵,初夏午後冒著水珠的罐裝冰咖啡仍留著他指尖未散的熱度。接著雙手爬音,轉落C小調後再一個休止,靜謐的和弦將一切收了回來,叮咚叮咚,黑白黑白,左手先宣告退場,然後右手緩了下來,慢慢地,非常緩慢地,琴音淡至無聲,整室歸於這一刻全然的寂靜。
而後掌聲轟然響起。
不只一雙腳步躍上舞台的聲音,伴隨著更熱烈的呼聲與掌聲,我心想他一定正牽起嚴苡緋的手,一齊彎身向台下致意。但我沒有看向那個方向,我鬆下一身緊張,虛脫而滿足地仰望向天花板。一整排強烈的舞台照明掩去我的視線,我想就這麼閉上眼,彷彿真能如羽毛般輕緩緩地飄浮起來。
然後我聽到了那個熟悉的琴聲,他的琴聲。
他已來到我身邊——站在以前總是我所在的那個位置,在琴鍵上落下四個音符。
那是每次我們彈完琴,他都會以此作結的四連音。而我早已知道那在訴說什麼。
太多目光投射而來,我預感著就要萬刺穿心。
但無論如何,我都被他這道強光所守護。
我抬起手,在琴鍵上落下同樣的四個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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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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