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在玻璃窗上貼著大大的午餐特價佈告,這就是我坐在這間小得可憐的餐館裡的原因,我把我裝著金幣的錢袋連著那件外套一起留在了上一個故事區域,現在我身上的錢只剩下褲子口袋裡能掏出的幾十枚銅幣,雖然餓不死,卻也稱不上多充裕,我決定暫時做回那個縮衣節食的自己,甚至不打算在這個小城區裡找間旅館入住,反正沿路都是在樹上睡,早就習慣了。
但說是這麼說,我也已經習慣了口袋裡有著充沛錢財的安心感,因為驚恐而忘記把錢袋拿回來這個巨大失誤,對平時算是謹慎的我來說實在是太智障了。
「你知道怎麼從口袋裡生出黃金嗎?」
『我是無所不知,不代表我是許願池,想要錢就自己去生出來。』
米利爾回答我的語氣像是把我當成白癡,我不得不承認問米利爾這個問題確實有點愚蠢,它已經在一開始就讓我擁有足以應付這整趟旅程的錢,只是我自己把錢給搞丟了。
「哈啊……」
我長吐了一口氣,此時女服務生也將我點的特價午餐送了上來,她大約是絆了一下腳,接著木頭托盤裡所有的東西都成了絢爛的煙火,綻放在厚實的木頭桌面、我的上半身以及她那有著花邊的圍裙上,她驚叫了一聲,然後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一樣站在原地,雙眼含淚地對著我發抖,彷彿剛剛是我一手掀翻了她送來的特價午餐,而不是她弄倒的。
另一位原先正在幫忙點餐的女孩趕緊走過來,她抽出了她圍裙口袋裡的手帕快手擦拭掉我身上的培根和炒蛋,向我彎腰道歉:「我們很抱歉!先生!我們會賠一份全新的餐點給您!」
「沒事。」我看了那個代替賠罪的女孩一眼,拍了拍身上的食物碎屑:「如果可以給我杯免錢的飲料就更好了。」
「好的,先生!我們真的很抱歉!」
「瑪莉亞?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一個穿著廚師服的男人衝到了我的桌前,他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桌面之後,又看見了正小聲哭著的女服務生,他轉頭兇狠地對被稱作瑪莉亞的女孩說:「妳又對艾拉說了什麼尖酸的話?妳是不是在托盤上抹了油?好把這場災難賴到她頭上,再逼她道歉?妳的心腸是什麼做的?」
「我沒有!」瑪莉亞一臉震驚:「我為什麼要花時間在欺負她身上?!你說的話對我不公平!」
「我怎麼知道?也許是因為妳嫉妒她長得比妳漂亮得多!」
我忍不住抬手打斷了這位不可理喻的廚師:「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的談話,但剛剛是這位艾拉小姐自己把鞋帶踩鬆了,才會出現這場災難,而她就這麼呆呆地站在那裡什麼也不做,瑪莉亞小姐才是那個向我道歉的人。」
也許你應該冷靜下來,好好地問一問我這個真的被砸中的客人?
我直勾勾地盯著廚師看,他的臉上寫滿了尷尬,連脖子都脹得通紅,他小聲地說了幾句「喔原來是這樣」「可是瑪莉亞總是兇她」,然後摸摸鼻子,對著楚楚可憐的艾拉軟軟地說了:「艾拉,我知道妳很努力了,再小心一點就好,有任何狀況都可以來告訴我。」
我嗤笑了一下:「請問我呢?」
廚師道:「我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先生,我現在就去準備新的一份特餐。」
我挑起眉頭,但瑪莉亞盯著我,眨了眨眼,揚起苦笑,我便按下不提了。當事人都選擇息事寧人,我這個旁觀的傢伙也不好再對廚師要求些什麼,艾拉縮著身子對我道歉,匆匆忙忙地躲回廚房去了,瑪莉亞嘆了口氣:「謝謝你替我說話,不然店長大概會立刻讓我離職。」
「小事。」我說:「現在可以麻煩妳幫我清理這張桌子嗎?」
「當然可以。」
待瑪莉亞手腳俐落地將桌面重新清理乾淨之後,艾拉把新的一份特餐端了上來,她捏著手站在我的桌子邊,披散的金色長捲髮彷彿經過陽光的浸染,那張精緻的臉蛋和水晶般透徹的藍色眼眸的確稱得上美人一枚,但對我來說,這只是某種奇怪而微妙的標竿,當眼前的女人擁有和我印象中的白雪公主不相上下的美貌,那通常不會是件好事。
「剛才我很抱歉,先生……」艾拉說:「我嚇壞了,今天是我工作的第一個月……我平常都在廚房裡工作的,但是荷頓請假了,我才代替她出來。」
她的眼眶泛紅,似乎真的被嚇到了。雖然這樣比喻不太對,但我想起了我第一次用小刀替中了陷阱的兔子放血剝皮,那個時候我也一樣緊張,差點用小刀把自己的手指頭削掉一半。我擺了擺手,說:「任何人都有生疏的時候,但假如我是妳,我會好好把頭髮綁好,走路保持從容。」
「我會記住的,謝謝你的建議。」
艾拉笑得很甜美,像是一朵清麗的百合花,洋溢著動人的芬芳。
我禮貌性地笑了笑,不知道這女孩到底有沒有把我的建議聽進去,她在那之後依然散著頭髮在餐館裡工作,踏著輕舞似的步伐,對著每一位客人露出她天真無邪的笑容。我用叉子把炒蛋和培根碎末撈進嘴裡,迅速地解決掉了盤子裡所有的食物,瑪莉亞偷偷地在我的桌上放了一杯冒著熱煙的飲品,用點菜單遮住向我說話的嘴:「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那是我們店裡的招牌可可,我偷加了一點肉桂和楓糖漿,從店長的櫥櫃裡拿的。」
我略為睜大了我的眼睛,迅速把那杯可可挪到我的手中:「……肉桂和楓糖漿?那值兩枚銀幣了,妳絕對會被你們店長掐死的。」
瑪莉亞笑了:「這就是為何它得是秘密,我得去工作了,享受你的飲料吧!」
可可在近年來成為了極受歡迎的飲料,它的價格隨著平民需求的增加而上漲,至於肉桂和楓糖漿,在The End逐漸影響到各地之後,它們在那些需要依賴貿易商人進貨的地區也變得物以稀為貴了,這也是為何眼前那杯可可對現在的我來說是個極大的享受,這杯飲料已經完全彌補了方才那場災難帶給我的所有損失。
『漢特。』
「我知道。」
『我要說的不只是那個,這裡的情況和拇指姑娘那時候一模一樣。』
「假如你是指那股詭異的崇拜感,我感覺到了。」
所有客人都對艾拉有著奇異的信賴,包括那個廚師,他們似乎看不見同樣在餐館裡忙得打轉的瑪莉亞,全副精神都在艾拉身上,艾拉不管做了什麼都是好的,儘管她犯了錯,也會莫名地變成別人的錯,而在這個地方唯一能夠成為代罪羔羊的人,就是瑪莉亞。
我打開了懷錶,按下按鈕確認故事進程,藍色指針落在相當前段的位置,這是我遇過最接近起頭的故事了。
『每個故事都有先來後到,這裡也有已經結束的故事。』
「已經結束的?」
米利爾轉了轉眼珠子,道:『我的老朋友可不只尤妮法女士一位,漢特。我有另外一位老朋友住在這個故事區域,他也是成功制止了詛咒蔓延的人。』
他原來是被選中的主角,但是他自己選擇了放棄。
「就跟埃蘿拉公主一樣。」
『你可以這麼認為。』
喝完我的賠禮,走出餐館的時候,外頭沸沸揚揚的,不知道在吵些什麼,一堆人聚集在街道的公布欄前,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剛剛被衛兵貼出來的公告。
「舞會!要為了王子舉辦舞會了!」
「天啊天啊!得趕緊讓人替我做一套新衣服!」
未出嫁的少女們心花怒放,從我身旁經過,我快步地往城鎮外走去,沿路少不得聽見人們各式各樣針對這場舞會的交談,服飾店門前變得擁擠,商人們開始在櫥窗裡擺放出各種可以讓少女們打扮華麗的商品,香水、脂粉,甚至是號稱能讓人瘋狂迷戀上自己的魔藥,因為那張舞會的布告,氛圍一瞬間都變得繽紛活躍了起來。
『你去過舞會嗎?』
「沒有,米爾,我看起來像是會有一套高級騎士服來穿去跳舞的人嗎?」我反駁著米利爾,此時我們已經走到了城鎮的邊界,住屋的分布也開始變得零散起來。
舞會什麼的,和我這個獵人毫無關係,提起舞會,我最多能夠想到的就是可以多賺一筆錢,因為舞會所需要的肉數量龐大,只有那個時候皇宮的大廚房會接受平民獵人所提供的獵物,他們不希望舞會上的餐食供應不足,也不想要拿到被陷阱弄得支離破碎的肉,就會給予極高的金額,確保每一位到大廚房做交易的平民獵人帶來的東西都是完整度高的上等貨,而我們家是皇宮大廚房裡信用度高的前幾名,我們能拿到的錢自然也比其他獵人高得多。
但是現在我該專注的事情,是找一棵樹來過夜。
我在郊外稍微走了一段時間,選了一棵足夠高大強壯的樹作為這段時間的據點,正要開始生營火的時候,有個聲音喊住了我。
「啊!先生!」
是艾拉,她依然散著長髮,只是多提著一個被布蓋上的竹籃子,小跑步到了我面前,抬手撥了撥她鬢角的燦金髮絲:「我們又遇見了!」
「嗯。」我盯著她,不知道這個被選中的主角能不能跟埃蘿拉公主一樣好解決。
「您要去哪裡?」
「隨便找個地方過夜。」
她美麗的眼眸一亮:「啊!您在尋找過夜的地方嗎?」
那要不要來我家呢?她眨巴著雙眼問,還微微傾了下那精緻的臉蛋。
「好。」我沒有遲疑,在我的錢袋前,就算只是個穀倉都等同於高級旅店,有乾草堆睡,何必讓自己艱難地睡在樹上呢?
「太好了!」她兩手輕輕一拍,走到我前頭給我帶路:「我家在這邊。」
一路上都是艾拉說話居多,她的身邊總是會出現不少的小動物,野鼠和麻雀甚至會替她叼來不少堅果,身為獵人的職業病讓我很想把艾拉放在樹林正中央,在她周圍安上十個捕捉陷阱之類的。艾拉簡單地說明她家裡的成員組成,她有一位繼母與兩位繼姊,她說她的繼母和繼姊們人很好,時常教她做一些家務事,為了讓她多熟練,還給她許多練習的機會,教她製作美味的餐點還有如何裁縫,她想讓繼母和繼姊們吃到最新鮮的麵包,每日都起大早揉製那些麵糰,可是不知怎麼的,繼母跟繼姊們並不太賞臉,她們會把它做好的麵包泡浸濃湯裡好一陣子才吃。
「大約是我的技術很糟糕吧,做出來的麵包乾巴巴的,不好入口。」艾拉帶著一點難過地苦笑,像極了一朵被雨淋濕的白玉蘭,花瓣上淚珠點點,總讓人興起一股為她拭去悲傷的保護慾。
但不知為何,我對艾拉的話沒有辦法全盤相信。
也許是看多了表裡不一的故事主角,我對於艾拉所陳述的家庭生活,並沒有那麼直覺地判定,懷疑與猜測在我的心底流轉,而那捉摸不透的真相是凍結的湖泊下躲藏的小魚,不擊穿那厚實的冰層,你連牠的一片魚鰭都瞧不見。
「不說我了,先生,您的名字是什麼?」
像是終於想起自己還沒有讓我自我介紹過,艾拉突如其來的止住了她對於自身家庭生活的描述,對我產生了濃厚興趣似的,眨了眨那雙傾城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刷過心頭,有點發癢,又有點滲人。我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像在掩飾著我那因為艾拉而不經意間打出的冷顫:「……弗倫斯。」
「弗倫斯先生!」艾拉甜美的笑:「我記住了。」
「……妳家在哪?」我不想多說關於我自己的事情,岔開了話題。
艾拉伸出手比了比那座近郊邊高大的別墅:「那就是了。」
我抬頭望著那座別墅,照理來說,這麼大的別墅應該會有佣人,為何會是艾拉一家子親自做家務?我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艾拉身上的衣著樸素,鞋子也是有點破舊的,只有沒落的貴族或做生意失敗的商人家,才會淪落到明明住著大房卻得親自操持家務事的地步。
「啊、大姊和二姊最近有點心情不好,」艾拉特意轉過身說:「說話時比較耿直一些,要是她們有冒犯到先生的地方,還請不要介意。」
「……嗯。」
艾拉領著我從廚房後門進了別墅,卻立刻撞見了分別挽著袖子搓洗碗盤、提著裙擺踩踏床單的兩位少女,她們一臉驚恐地望著我,雙耳脹紅,幾乎就要尖叫出聲的時候,我搶在艾拉開口前,先向她們兩位做了一個我還有點印象的招呼禮。
「晚安,兩位美麗的小姐。」我維持著彎腰的姿勢,避開了繼續直視著她們的尷尬困窘,說:「我很抱歉我的到來驚嚇到了妳們,我是弗倫斯,是路過此地的流浪獵人,承蒙兩位的妹妹邀請,僅僅只在此地度過一夜,明日一早便走,別無他意。」
和貴族做交易久了,某些該知道的世俗規矩還是記得一些,那些未出閣的小姐向來很在意被陌生男子看見自己凌亂的模樣,不管那人是流浪漢還是乞丐,那都有損她們的淑女形象,所以我並沒有在說話結束的時候立刻抬頭,很快就聽見了她們重整衣服和頭髮的窸窣聲,而果不其然地、她們也收起了原先要冒出喉頭的尖叫,改成了一句:「歡迎您的到來,弗倫斯先生,現在您可以抬起頭了。」
「感謝兩位。」我鬆了一口氣,總算可以直起腰。我不怎麼喜歡做這些貴族的禮儀,又累又惱人。
盤著髮的女子蹙眉看向艾拉:「妳怎麼能讓客人從後門進出?這是多麼沒有禮貌又失儀的舉動!」
束著側馬尾的女子輕輕拉了拉盤髮女子的衣袖:「大姊……別說了。」
盤髮女子「哼」了一聲,挺直了腰,道:「走吧,弗倫斯先生,讓我們帶您去見見母親,要在這裡過夜,總還是得讓母親知道。」
當我邁步的時候,身邊的艾拉又是一副受驚的小鹿貌,就跟我在小餐館見到的樣子一模一樣,我沒有多看她一眼,只是跟著那對姊妹前進,綁著側馬尾的女子,大約是艾拉的二姊,她見到我什麼話也沒對艾拉說,似乎深感驚奇,圓滾滾的大眼睛眨了好幾下,邊走路還邊回頭,像是在確認我是否真的扔下了艾拉似的,如此幾回後,她拉了拉盤髮女子的衣袖,悄聲地附在對方耳邊說了什麼。
對方頓時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瞧,我也跟著停了下來。
望著盤髮女子盈滿驚訝的臉,我問:「怎麼了?」
「哦、喔……沒什麼。」盤髮女子依照禮儀交疊在小腹前擺放的雙手正相互捏著手指,顯示著她的急促與緊張:「我只是、只是有點訝異而已,先生。」
「訝異什麼?」
「訝異您沒有留在廚房,先生。」她回答:「任何人看見艾拉哭了,都會選擇留在她身邊的。」
我聳了聳肩:「我是流浪獵人,人們各種哭鼻子的模樣,我都見過了,這並不稀奇。」
她們對我的回答像是不可置信,卻又像是極為滿意,盤髮女子露出了自見到我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來吧,弗倫斯先生,」她笑著說:「我相信我們的母親會很喜歡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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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和她們母女四人一塊兒吃了晚飯,誠如盤髮女子所說,艾拉的繼母對我並沒有多大的意見,相反的、她對於我在向她打招呼時沒有過問任何艾拉的事這一點感到相當驚訝,並且為此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欣慰不已的放鬆笑容。
餐桌上簡單地擺放了幾道燉菜和已切了片的烤肉,繼母端莊,兩位繼姊雖然含蓄卻處處流露著她們生來的貴族教養,艾拉在席間忙進忙出,又是替繼姊們分食,又是給繼母盛湯,期間自然也摔了不少盤子和刀叉,那散落地上的一片食物和湯水,我只裝作不見,默默地吃我的飯,艾拉在我的盤子邊放下了另一碗盛了較多蔬菜和肉的湯,繼母像是終於忍不住似的,放下刀叉,扶著額頭,開了口:「艾拉,夠了,坐下來,別像個女傭似的,降低了自己的格調,妳還是個正經的富家女兒。」
盤髮女子——艾拉的大姊附和母親道:「沒錯,艾拉,弗倫斯先生不是個孩子,他不需要妳這般親力親為地照顧。」
艾拉瑟縮了一下,滿臉困惑地看著剛剛給我擺上的濃湯:「我、我知道了,我只是希望妳們用餐時舒服一點……」
二姊從衣袖裡掏出扇子,微微拉開,我瞥見她在扇子後面悄悄地翻了個白眼,低聲嘟囔:「哦!只要妳別把盤子翻到我們裙子上,讓我們增加家務,那便是女神在用餐時間最大的祝福了!」
「黛西,用餐時間把扇子放下。」繼母皺眉訓斥道。
「是的母親。」
艾拉終於坐了下來,但她的盤子裡只有一顆烤得半焦的麵包,連碗裡的湯都只有一半,她注意到我的視線,悄悄的說:「難得母親和姊姊們吃得那麼開心,我平時就只吃這些,就算只有半顆麵包也能過一天的喔!」
「……是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感覺她若有似無地在強調著「平時就只吃」這幾個字詞,不予置評,繼續安靜地吃著我的東西,我對艾拉那簡短的回答讓一旁的母女三人交換了眼神,直至晚餐結束,我被帶到稍微整理過的客房去,我才有私人的時間確認懷錶的進度以及與米利爾自在的說話。
我沒有換上她們準備的衣服,連被子也沒拉開,直接躺平在床上,享受著久違的床鋪,米利爾被我放在另一顆枕頭上,它問:『你有什麼想法嗎?』
「沒什麼特別的……」我閉著眼,柔軟的枕頭和光滑的錦被讓我很快地產生了一絲睡意,但我還是回答了米利爾:「但是那個艾拉,怎麼說……有股詭異的感覺。」
很多事情,她都是好心,做的事情也都是在他人眼中會被稱讚為善良的行為,但不論她怎麼做,我總覺得帶著一種無法剝離的微妙,她的一頻一笑,都帶著天真無邪的單純,卻又彷彿不是真的,像精心刻畫好的人偶戲,舉手投足間都帶著意味,可你要因此說她是演戲,那也不對,因為你看得出來艾拉的確是打從心底這麼想的——想替家人分擔工作,所以幫忙家務、外出工作;想讓所有人開心,所以說著善解人意的話,做著為他人著想的事。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她所做的事情可以被稱作「善解人意」,又為何會在工作時經常讓瑪利亞為難,讓繼姊們對她是一副敬而遠之的模樣?
『別想了,睡吧,明天我們去找老朋友。』
「好。」
我在米利爾的催促下停止了思考,連日來的趕路和無法放鬆的睡眠讓我連自己夢見了些什麼都想不起來,只在清醒的那一刻,隱約聽見了一陣悲鳴,似曾相識,好像是凱拉的哭聲,痛徹心腑的嘶啞,在我的耳膜鼓搗,身體是輕盈了許多,但那不知迴盪於睡著的我耳畔多久的低泣,弄得我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究竟算是睡得好了,還是沒睡好。
清晨時分,我只留下了一張紙條在餐桌上,感謝她們一家收留我一夜的恩情,在離開別墅時,我瞧見了大清早就在廚房裡忙活的艾拉,她的確就像她所說的,一大早就起來替繼母和繼姊們準備吃食,周圍圍繞著一群老鼠和麻雀,我讓米利爾給我的雙眼上一層魔力,牠們身上的確有著故事線連接艾拉。
「你的老朋友在哪?」
『在林子裡,有一棵巨大的杜松樹。』米利爾說:『在那棵樹周圍沒有其他的樹木了,很顯眼。』
米利爾並沒有收回它施放於我眼珠子上的魔力,它讓我跟著一道緋紅色的痕跡,我們一路來到了樹林深處,那裡唯有一棵高聳的杜松樹直立,強壯茂密,高得不見樹梢尖,我把米利爾拿了出來打開,它對著那棵樹喊道:『傑瑞!是我!魔鏡!你的老朋友來見你了!』
回應幾乎是立時的,杜松樹的樹葉間竄動了一會兒,一隻翠綠色的鳥兒從裡頭探出了頭:『魔鏡?是你?』
『是的,傑瑞,是我!』米利爾聽起來相當高興:『我很高興能再見到你!』
被稱作傑瑞的鳥兒展翅飛了下來,停在距離我們最近的樹枝上歡快跳躍:『哦!哦!所以!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在那場暴動中,你被砸爛了!』
『我確實被砸爛了,』米利爾道:『但誰知道呢?被砸成碎片,反而讓我可以來這兒見上你了!』
那隻鳥的目光移到我身上,觀察我似的點點頭:『我猜,你肯定是那位狩獵幸福的獵人?我聽妹妹提過,有個男人不受那個蠢女人吸引,我就在想那大約是你。』
「你的妹妹?」我立刻想到了人選:「是瑪莉亞?在餐館工作的那個?」
『是的,就是她,她向我說了你替她辯解的事情,我們都很感謝你。』牠上下擺了下頭:『請問你的名字是,獵人?』
「漢特‧弗倫斯。」
『弗倫斯先生,我想你肯定是來尋求我的幫助,對嗎?』傑瑞抖了抖翠綠間夾著澄黃的翅膀:『我很樂意提供協助,只要我們能互助。』
我點頭:「說說看。」
『我討厭那個老是把自己的過錯推給瑪利亞的蠢貨,我妹妹理應擁有一個完美的生活、完美的工作環境,所以……只要你幫忙把那傢伙弄出那間餐館,我就替你處理那些絕對會因為故事線而不得不阻撓你的小動物。』
依據艾拉那個樣子,不難理解為何傑瑞會如此厭惡艾拉,只要是感情好的兄妹,多半都不會接受自己的親人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外人遭受無妄之災。我想了想,這交易並不虧,我的確對那些小動物挺沒轍的,牠們只是被故事線牽引,有可能正如那些蝴蝶一樣,是不得不服從,有傑瑞替我應付,也是好的。
『成交嗎?』
「成交。」
『很好,現在回頭,回去那間別墅,盡量幫助那對可憐的姊妹和繼母,三天後的舞會,我們會再見面的。』傑瑞拍了拍翅膀,飛了起來:『我要去做我該做的事了,弗倫斯先生,祝我們成功。還有,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魔鏡,希望下次彼此能在更悠閒的情況下見面,啊、你知道的,好好抱怨一番這個該死的世界。』
『你得加上漢特,現在他是我的雙腳。』
『當然,我還知道哪裡有好酒,也許你喝烈酒嗎,弗倫斯先生?』
我擺了擺手:「別給我廚房裡放了十天的餿水,其他都可以。」
傑瑞和米利爾同時笑了起來,我難得的感覺到一股輕鬆和愉悅,不自覺的也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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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非常順利,在我和傑瑞談話過之後,我帶著米利爾在別墅附近的樹林裡紮營,照舊捕捉些小動物送去鎮上變賣,瑪莉亞會在餐館裡隔著玻璃窗和我打招呼,然後繼續著自己的工作,艾拉卻不一樣,她會在看見我的第一時間跑出店,熱絡地詢問我是否需要進去用餐休息。想當然,她的頭髮還是沒綁起來。
艾拉總會對我說著工作上的事情,當她發現我過夜的地方在別墅後的樹林裡,她會在我從鎮上返回樹林時,相當巧合的出現,帶著從小餐館裡拿回家的食物,滿臉笑意說著要與我分享。我沒有接受過她的分享,不知道為什麼,我似乎打從心底抗拒這件事,也不知道是否是因為我與故事主角接觸的經歷都不怎麼好的緣故。
「為什麼我們不乾脆點把她綁起來扔到隨便哪間屋子去就好?我們不過是要阻止她和王子見面而已。」
『那個方法行不通,艾拉現在有絕對的故事線助力,那不是我或者傑瑞可以剋制的存在,』米利爾如此解釋著:『她是賜予艾拉各種奇蹟的仙女,就像是另外一個尤妮法女士,更加……精神不穩定、偏心偏得像是心臟就長在艾拉身上的版本。』
「你不能像說服尤妮法女士一樣說服她嗎?」
『不能,漢特,除非你想看見我變成碎在一地的渣渣,否則你絕對不能在她面前提到你要阻止艾拉邁向幸福,那是她的女兒。』
聽到這裡,我一瞬間懂了,乖乖忍受著這三日的枯燥,畢竟我也沒有愚蠢到想說服一個偏愛女兒的母親去扯女兒後腿的程度。在樹林裡,我偶爾會遇見艾拉的繼姊們,她們雖然穿著較為輕便的衣服、拎著採集香菇的籐籃,但還是能從言行中看出她們是貴族女兒,她們會給我捎來她們自己做的麥餅和烤肉,然後有意無意地談起舞會這件事。
「弗倫斯先生,請問您有打算參加舞會嗎?」
「我是個流浪獵人,小姐們,既沒有禮服也沒有身分,我進去能做什麼呢?」
「也許您可以在我們姊妹倆乏人問津的時候成為我們的護花使者,」二姊活潑地說:「您也知道的,只要艾拉去了舞會,我們就跟斑駁生苔的廢棄屋瓦沒兩樣了。」
「很榮幸能讓妳們這麼抬舉我,但這份榮耀並不屬於我,要是其他貴族看見妳們在舞會是跟一個流浪獵人跳舞,妳們日後的名聲可就不好聽了。」
一通婉拒之後,姊妹倆理解了我的說詞,貴族和平民並不是緋聞的好選擇,回到別墅去了,但緊接著,傍晚時分,艾拉突然乘著一輛華貴的馬車出現在我休息的樹下,她穿著一襲雪白色的大禮服,金髮終於高高挽起,綴著珍珠和金銀相間的流蘇髮飾,指甲上抹了純白晶亮的指甲油,被禮服胸甲托起的雪胸上,一條細小的象牙色珍珠項鍊就掛在那裡。
我只瞥了她一眼,本來沒打算理會,但艾拉笑得燦爛,向我招了招手:「弗倫斯先生!弗倫斯先生!您瞧瞧我這一身!我們來跳舞吧!」
「不了,我不跳舞。」我拒絕道:「妳為何不到皇宮裡去尋找妳的舞伴呢?在那裡會有一打的優秀男士向妳邀舞。」
「但……我想和您跳舞呀!」
艾拉露出了可憐巴巴的樣子,我無動於衷,只是比了比在她身後等著她的那輛華麗的馬車:「快去吧,別耽誤了時間,舞會可要開始了。」
她三步一回頭的上了馬車,隔著車窗又問了一次:「您真的不和我去嗎?」
我沒有回答,假裝自己已經睡著,直到聽見馬車達達的蹄聲遠去,我才又睜開了眼睛,透過樹枝間的空隙,看著橘紅色的天空被象徵夜幕的藍一點一點地啃食掉,米利爾調侃我這大約是我異性緣最好的時刻,我也懶得理它,雖然我不知道艾拉為何來找我,但我很清楚,她的繼姊們之所以找我並不是對我有意思,而是因為她們確定我對艾拉沒意思,而在這個地區,像我這樣的人,相當鮮少。
一路等到深夜,瑪莉亞給我帶來了她哥哥的通知,說是牠已經成功處理好了那群跟隨著艾拉的小動物,讓我準備好明天下午帶領王子去艾拉一家的別墅,只是牠的另外一個要求,卻讓我匪夷所思。傑瑞讓我明天早上別像個呆頭鵝似的無視艾拉的熱情示好,不必到假惺惺,但至少友善一點,「我知道這很困難,但請嘗試對著那婆娘露出舞台劇演員般噁心至極的笑臉」是傑瑞的原話,而瑪莉亞原封不動地交代給了我。
於是當黎明來臨,我迫不得已地從樹上下來,邊對著米利爾抱怨:「我真的不懂這有什麼用,對著她笑一笑,難道她的幸福就會被施魔法消除嗎?」
但米利爾只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哦!漢特!你是我見過最遲鈍的木頭腦袋!」
艾拉彷彿準時啼叫的公雞,在陽光灑下第一道蜂蜜色光暈的時候,她又穿回了原來樸素的衣裳,披散著長髮,來到我已經熄滅的營火邊。
「真是一個美好的早晨!弗倫斯先生。」她自動自發地提著藤籃坐在我旁邊,我默默地往另一邊挪了下屁股,拉開了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艾拉沒有察覺,又或者是她不以為意,她從籐籃裡拿出一些麵包、乾酪和煎過的培根,還有兩瓶羊奶,以流浪獵人的標準來說,這是一頓極為豐盛的早餐。
整頓早飯,我都在忍受著她對於昨晚上舞會種種經歷的心得,包括了懸掛在舞會大廳牆上的厚重絲綢,牆邊高高疊起的香檳塔和爽口小點心,每一位姑娘身上如花朵般豔麗的晚禮服,當然還有那位立刻被她迷住的、如癡如醉邀她跳了整晚舞的王子。儘管艾拉沒有明說,但她字裡行間都透漏著她對於皇宮生活的羨慕與遙想,又說著王子對她傾訴的甜言蜜語多麼挑動她小鹿般蹦跳的心,他英俊的臉龐上寫滿了對她的深情無比,但她沒有忘記她必須趕回家,她還為了趕上時間,落了一隻鞋在皇宮。
「是嗎?」我盡量把注意力都放在手中的培根與乾酪的美好滋味上,艾拉突然問了我一句:「弗倫斯先生,您為何不想去舞會呢?」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不想去。」我啃掉最後一口麵包,站起身來:「妳今天要上班嗎?」
「沒有,先生,因為舞會的緣故,今天有許多店都不開呢。」
「那我送妳回去,順路。」
艾拉的眼睛像是閃過了一整片的流星,興高采烈地收拾好籐籃,跟在我悠閒的腳步旁邊,她似乎因為我的提議而感到相當高興,要是她知道這是為了讓她邁入不幸,她還會露出如此歡喜的笑容嗎?我想絕對是不會的吧。
「感謝您,弗倫斯先生。」
記著傑瑞交代的任務,我對著艾拉僅僅只勾起唇角一秒鐘:「不客氣。」
她白皙的臉頰飛起粉嫩玫瑰的嬌紅,我撇開臉掩飾了我的雞皮疙瘩,和她待在一起,真的讓我不太自在。
艾拉從後門回到了屋裡,我聽見了從樹林裡歸來的姊妹說話的聲音,她們看見我的時候滿臉驚訝,湊上來問我是否又捉了兔子等等,我看了一眼廚房裡的身影,短吁了一口氣,大姊似乎猜到了什麼,屈膝行禮:「我、我很抱歉小妹給您添麻煩了,昨天的舞會,讓她打從心底的高興……」
「妳們不生氣她自己跑去嗎?」
二姊聳聳肩:「生氣又有什麼用呢?她昨晚失手把自己的禮服變成了燃燒中的炭火,把我們的禮服燒穿了老大個窟窿,我們只能接受她的補償,在禮服上加了大大的緞帶蝴蝶結遮掩!」
大姊橫了二姊一眼,她便止住不說了,但雙脣厥著,當然、這換成是任何一位女孩都不會樂意接受的,好好一件精緻的禮服變成了小女孩喜歡的娃娃裝,穿在已到適婚年齡的她們身上,當然不會有男士向她們邀舞了。
啾啾。
我順著鳥叫聲抬眼,傑瑞停在一旁的樹梢上,向我點點頭。
「小姐們,我該回去了,祝妳們有個愉快的一天。」我向她們道別:「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隨時到樹林裡找我。」
我踏著輕快的步伐返回樹林,然而不到幾分鐘的時間,樹葉被裙襬撩過的聲響就在我身後響起,那一聲急促的「弗倫斯先生」停下了我的雙腿,大姊幾乎是撲到我身上來,眼淚流滿她的面頰,眼睛紅得像是兔子似的,雙手死死地捉住我的衣襟。
「拜託!幫幫我!幫幫我們吧!」她聲淚俱下:「艾拉、艾拉她……!!」
我看著大姊頭頂的髮旋,如果不是急得慌,她大約一輩子也不會讓人見到她這個模樣:衣鬢散亂、裸足踏地,我知道,屬於艾拉的不幸,要開始序章了。
我攙著大姊返回了別墅,吵嚷聲從後門外就能聽見,繼母幾乎要氣怔的咆哮,二姊歇斯底里的哭鬧,還有在這些女人之中,最為潔淨又單純的聲音。
「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嫁給王子,母親,也許姊姊們才是王子的真愛呀!」
「妳怎能這麼說?!妳昨夜和王子跳舞,如此歡快的夜晚啊!現在王子說非妳不娶,妳卻說妳不確定?!妳是讓我怎麼替妳拒絕這樁婚事?!孩子!那隻玻璃鞋是屬於妳的!」
「姊姊們能穿得下的。」
「如何能夠?!妳可憐的姊姊們,腳可沒有妳那樣小巧!」
「總會有辦法的,母親,您看、若是二姊的腳踝塞不進鞋裡,那就把腳踝削掉一節,若是大姊的腳指頭塞不進鞋,那就把腳趾頭切掉一段,那麼她們就能嫁給王子了呀?」艾拉的聲音聽上去就是個天真可人的孩子,散發著鵝黃雛菊般動人的活力,她拍著手,似乎覺得自己想到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弗倫斯先生總是帶著斧頭,以他的技術,肯定不會讓姊姊們太疼的!我這就去請他幫忙!」
聽到這裡,我推開了門,艾拉水亮的雙眼眨了眨,「呀」的一聲跑了過來,邊揚起燦爛的笑容說著「這不是弗倫斯先生嘛!」邊無意識地擠開了跟在我旁邊的大姊。
我在心裡默念著米利爾昨晚上提醒過我的事情,邊走到了跌坐在地上哭泣的二姊面前,伸手將她拉了起來,讓她好好坐在椅子上繼續哭著。我回過身,繼母和大姐都用懇切又緊張的眼神盯著我瞧,艾拉則無視了她們的痛苦,那天使般的面孔,嬌嫩的雙唇,吐出了對她那無血緣關係的家人們最殘忍的話語。
「弗倫斯先生,請幫幫我的姊姊們,她們都想嫁給王子呢!」
請幫她們把腳修一修吧!艾拉手裡捧著一隻晶瑩剔透的玻璃鞋,說道。
她的語氣聽上去就像是在說這束花真是漂亮、這碗濃湯真是好喝、這件裙子真是耀眼,你可以聽得出來,她說的話裡面沒有參雜任何一絲的惡意,她是真心地認為自己這樣的決定是在幫助她那可憐的繼姊們獲得幸福。
我把手撫上腰間攜帶的鐵斧時,母女三人都發抖了,身子抖得像秋收時搗鼓甩麥子時一樣,我認真而鄭重地詢問艾拉:「我已經聽妳姊姊說了,妳確定妳不嫁給王子嗎?」
「哦!我確定的!」她對我揚起溫柔的笑容,笑裡裹著楓糖般的甜美。
「真的?」我又問了一次:「妳確定不嫁給那位等在外面的王子?」
「我非常確定,弗倫斯先生,王子不是我的幸福,」她眨了眨漂亮的雙眸:「我不想嫁給王子,我想嫁給一個木訥但可靠的人。」
木訥但可靠?我瞬間困惑了一下,疑問塞滿我的腦袋,艾拉說的是誰呢?餐館的廚師一點也不木訥。但論艾拉在這個地區的受歡迎程度,也許她身邊那群嗷嗷叫的男人們真有這麼一個既木訥又可靠的人存在。
不過,這些對我來說,只是一件可以被忽略的小事。
『可以了,漢特。』
米利爾的聲音響起,它的魔力攀上我的雙眼,而我眼中的畫面登時有了極大的轉變,無數圍繞在艾拉周圍的故事線凌亂無比,大部分的都成了斷裂的虛線,惟有兩條粗壯的黑線還連接在她的胸口處,其中一條已然岌岌可危,只差臨門一斧。
「我希望妳不要後悔,艾拉。」
「當然不會,弗倫斯先生!」
艾拉還笑著,多麼可愛,多麼憐愛,我抽出了斧頭,卻不是鐵斧,而是在我手中放大的銀斧,唰啦地把那兩條故事線都給斬斷。
那一刻,在場的女人們放聲尖叫,後院裡的一棵樹也裂開了樹皮,像女人乾癟的唇,用震動大地的聲量發出極其刺耳的哭喊,廚房裡所有的東西都因此被震落地面碎裂或滾動,那棵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枯,失去水分,樹幹裂開一個大洞,葉子全掉到了地上化作粉塵,它成為了一棵死樹,在僅僅三秒鐘內。
艾拉懵然地往外看了看那棵死樹,又看了看我。
我收回了銀斧頭,順手把艾拉手中的玻璃鞋拿了過來,甩到了還在煮沸的熱水鍋裡,它很快地就沉了下去,艾拉不敢相信地說:「弗倫斯先生?」
我拿著湯勺,攪了攪鍋子裡的湯,玻璃鞋在裡頭滾著滾著,竟然全部溶化,艾拉身上所有支撐她「天真善良」標籤的故事線,至此斷得一乾二淨。
從此之後,艾拉將會過著與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艾拉小姐,如果我是妳,我會再三確認所有貿然接近自己的人,是否對我懷有惡意。」我對著她那張錯愕的臉龐,露出了第一個真心的微笑:「……我是漢特‧弗倫斯,專門狩獵幸福的獵人。」
我伸手拍了拍她嬌弱的肩膀,輕聲說:「天真……並不能粉飾妳所有罪行。」
從現在開始懺悔吧,為妳以往利用「天真」所犯下的一切。
妳有意無意地向他人訴說著妳在家裡頭的付出,卻對妳所造成的損害隻字未提。妳享受著在眾人面前成為天使的讚揚和吸引力,卻把妳犯下的錯拋給無辜之人。妳深知只要妳微笑,無論妳做什麼都會被原諒,於是妳無視了姊姊們可能會面臨殘疾的未來和欺瞞皇室的後果,對我做出了削去姊姊們腳骨的請求,只為達成妳自己的心願。
這就是妳的真面目,一個利用「天真無邪」來讓自己任性妄為的婊子。
「您、您在說什麼?我不是那樣的人呀!」艾拉緊緊地拉住我的衣袖,淚如泉湧:「您為什麼要說這麼可怕的話呢?把自己說得像是個地獄裡來的魔鬼!」
我揮開了她的手,艾拉跌坐在地上,一臉茫然,像是知道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又像是不肯接受似的拚命搖頭,她或許已經清楚,她手中所擁有的「天真」,無法再繼續保護她了。
「弗倫斯先生……」
繼母在女兒們的攙扶下來到我面前,我只做一個最真誠的禮:「很抱歉我利用了妳們,今後妳們的日子會恢復正常的。對王子誠實吧,妳們會得到應有的關懷。」
「那艾拉呢?」繼母憂心道:「王子依然會娶她的。」
我搖搖頭:「不,王子不會娶她的。那已經是個過去式了。」
「為何先生能如此肯定?」
面對大姊的問題,我用眼神示意她們望向廚房的門口,王子悻然離去的背影正巧被她們看見,也許打從我進門開始,王子就在傑瑞的引導下來到廚房門口了吧。只是沒有人注意到門外的王子,因為她們全都被艾拉荒唐的言語吸引了全部心力,當然,包括王子本人也是。
「一切都會好轉的。」
我留下了這一句話,離開了別墅,經過了那棵枯死的樹,米利爾咕噥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女人對幸福的執念太強,我們也不必繞這麼大一圈來消除她們母女間的聯繫。』
昨天晚上,米利爾告訴我,艾拉已逝的生母對於讓艾拉嫁給王子獲得幸福這一點相當執著,在解除生母對艾拉的庇護之前,想利用讓王子找不到艾拉或是讓他親眼見到艾拉多荒謬這些方法來破壞幸福結局,不僅會失敗,還可能被反過來一腳踩進泥淖裡,只有艾拉親口證實不想嫁給王子,減弱生母對她的執著,我才有辦法用銀斧頭砍斷故事線,被故事線牽引的王子才能猛然清醒。
我掏出懷錶,米利爾和我同時盯著那指針看,The End已經停止。
『不是我要說,漢特,你剛才真像個滿肚子壞水的反派。』
「你在開玩笑嗎,這就是我現在的腳色設定,一個專門破壞幸福的反派。」
當我們走到昨天生營火過夜的地方時,瑪利亞正拿著一個包袱,和她哥哥一塊兒等著我們,她往前走了幾步,將包袱遞給我。
「弗倫斯先生,這是我給你帶的麥子麵包,還有一點萊姆酒。」
「喔、謝了。」我隨口說了一句:「也許過幾天又會有舞會了,妳可以期待一下,王子可能會向妳邀舞。」
「哦!弗倫斯先生,就算王子向我邀舞,我也絕不接受。」她說得有些急,向在極力撇清什麼:「我不會去參加舞會的,那個、你知道的,我還得忙著收拾艾拉的爛攤子。我哪有時間去什麼舞會呢?」
「再等幾天,那就不是妳的事了。」我很確定失去了保護的艾拉,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裡會有多難生存。
瑪利亞點點頭,紅色頭髮遮掩下的耳朵也有點紅:「我很感謝你,弗倫斯先生,看在我為你偷了店長的肉桂,我能用名字稱呼你嗎?」
我回答:「沒問題,我是漢特。」
「嗯、漢特。」
她露出了一個有點可愛的笑臉,我其實不是很理解為何她會有這樣的反應,總之她向我道了別,就留下她哥哥和我們,先回到店裡去工作;傑瑞從枝頭上飛了下來,停在我的肩頭,把一片杜松樹葉放進了我的胸前口袋裡。
『這是我的謝禮,獵人,若是你受傷了,它能托著你返回這裡。』
「謝了。」
『不客氣。』傑瑞又飛回了枝頭,但牠似乎很不高興,拍拍翅膀,凶巴巴地說了一句:『但你離我妹妹遠一點,我是指、一輩子都不能見面、得翻越高山大海的那種遠。』
「什麼?」
我還來不及問牠為什麼,傑瑞已經飛走了,這一切簡直莫名其妙,我跟瑪利亞說過的話加起來還不如跟牠的多呢!
「米爾,你的老朋友是怎麼回事?」
『哦!你真的是個腦袋裡全是凝固松樹脂的老木頭,漢特!』
「你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漢特。』
我沿路和米利爾爭論著我到底哪裡遲鈍,一邊離開了那個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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