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待在漢特胸前口袋裡不知道第幾天,大約是兩個月又八日又六個小時十九分,我可以感覺得出來他的脈搏因為疲於趕路而維持在一個高度,就像求偶季節時不停鼓起氣囊發出嘓嘓聲的青蛙,我其實不曉得他到底有沒有察覺自己已經習慣了作為旁觀者的事實,強制改寫故事的人並不一定要自己動手,我也不太希望由漢特自己動手,我刻意地避免讓他經歷真正見血的事——那些會立即性奪走生命的行為——我都想辦法讓漢特不必參與。
若是真要快速的達成不幸,只要一斧頭劈死那些被選中的主角就夠了。
但是漢特並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也不打算提醒他這一點。
詛咒還在持續著,它們威脅著漢特的生命,也威脅著我所背負的使命。
若是漢特死去,我就無法阻止The End在這個世界蔓延,我敢保證,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漢特,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成為我的手腳。
女神不會允許的。
儘管一直隱藏得很好,但紙包不住火,破壞了好幾個幸福結局的漢特,已經引起了女神的注意。她的魔力逐漸濃厚了起來,壟罩在我們要前往的下一個地區,我甚至不必花上任何力氣,就可以感覺得到下一個被選中的主角在哪裡。
漢特的身體狀況並不怎麼好,被奧斯卡抓傷的背一直都在發炎,只不過我用魔力把不適感給壓了下去,我說服漢特多睡一些覺,以減少他在路途中需要停下來休息的次數,實際上是增加了我能夠偷偷使用魔力控制傷口化膿速度的時間。The End在催化著漢特傷口的惡化,在下一個地區,我必須讓漢特得到真正有用的治療才行。
「該死的……!米爾!」
『怎麼了?』
漢特咒罵的聲音有些焦躁:「The End、已經發生了。」
『怎麼可能?』震驚刷過我根本不存在的腦袋,我驚呼:『你的故事區域是最快發展的!其他故事不可能會比前面那幾個還早遇到The End!』
「我不知道!你自己看、米爾!」
漢特將我從口袋裡拿了出來,我看見了一片漆黑,那是屬於死亡的氣息,充滿了苦澀、悲傷、哀痛和絕望,我甚至不敢確定我能不能使用魔力看清裡面的狀況有多麼慘烈。
『漢特,』我用從未有過的嚴肅對他說:『現在就立刻掉頭,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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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見過眼神最凝重的米利爾,它讓我把它直立起來,它才能夠隨時看見外邊的狀況,以往我也會這麼做,但僅限於森林裡那類不會見到人的地區,可這一次米利爾非常堅持,它要求我即便進了鎮子裡也不可以把它藏起來。不知為何,米利爾的反應讓我感覺到一股無法壓抑的恐懼,我好像又回到了我的故鄉,那片早已被The End吞食了所有生機的土地,這麼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避免讓自己去思考,在我離開之後,那片土地上的人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心底還是有那麼一小點的星火,期許著他們會依然維持著我離開前的樣子,也許不會變好,依然每日響起宣告某人心臟停止的喪鐘,依然會有人一邊替親人挖掘新的墳墓一邊哀哭,但我希望不會變得更糟,我是指、像是眼前這個鎮子一樣糟糕。
當我踩過乾裂的泥土,我看見無數不應該生長於沙地上的藤蔓,它們有著詭異的紫紅色,像是在油燈下照著的紫色甘藍菜,它們像是有生命般活動,那景象如同巨大的紫色鰻魚在地面扭動牠們滑溜的身軀,自從受傷以來,我對米利爾的魔力感應更敏銳了,此時此刻米利爾在我的身體周圍放出了魔力,藤蔓們紛紛避開了我,我得以快速往前走,我行走的速度卻越來越慢。
被藤蔓糾纏的房屋破損,樹木只剩乾瘦的樹枝,末端還懸掛著幾片已經捲成菸草似的枯葉,風揚起了一絲波動,它們就立刻落到了地面,又或者、落到那些已經腐敗的屍體身上。那一具又一具屍體堆積成山,沒有人替他們收屍,沒有人有辦法埋葬他們,這個鎮子陷入了一片死寂,就連空氣都充滿了死屍的味道,進入我的鼻腔、我的氣管,儘管我知道徒勞無功,我仍下意識地放慢了呼吸,閉緊了嘴巴,不希望這些漂浮著他們血肉的空氣,透過我的肺泡進到我的體內。
這一切都糟糕透了。
『漢特,你看天空。』
我抬起頭,十一隻優雅的白天鵝正穿越我們正上方的天空,牠們拍打著翅膀,其中一隻看見我,彎了彎脖子,直直朝我飛了下來,牠們盤旋在我的上方,接著降落在一處算是乾淨的地面——那大概是這附近沾到的屍水最少的地方了——,牠們對於這令人反胃的空氣大概也不太喜歡,伸了伸脖子,拍了拍翅膀,那隻帶頭朝我飛來的天鵝才開口說話:『無論是東側的海岸還是西側的森林,我們都沒有見過你,外來者啊,你是來自哪裡的人?』
「我只是隨意地流浪,」我斟酌著字詞:「你們飛過了海岸與森林,應該知道現在的生活並不容易,停留在一個地方也不見得會是好事,」
『你說的倒是有道理,我看見你的兄弟了?或者它是姊妹?』
我低頭看了眼米利爾,米利爾搶在我回答前說:『我們是夥伴,受了詛咒的我若非被他撿到,就要淹沒在掉落的磚瓦裡了,多麼可憐!』
『喔!我們同病相憐!我們親愛的新朋友!』天鵝們奮力地拍打著翅膀,像是對米利爾所說的遭遇深有感觸:『別用走的,那多麼浪費你的雙腳啊,讓我們拉著你離開這個臭烘烘的地方吧!』
天鵝們暫時飛走了,米利爾在牠們回來前叮囑我,待會兒無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都絕對不能插手介入,直到牠們把我送到第二個目的地為止,雖然我不懂為何米利爾突然態度如此強勢,可我也沒有多說什麼,對於故鄉和這個鎮子那些亂糟糟的猜想已經占據了我一半的思緒,我選擇了停止思考。
很快地,天鵝們用嘴銜著一張大網子飛回來,我坐進了網子中,麻繩勒得我有些不舒服,但米利爾代替我持續和那群天鵝交談,我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已經對於「會說話的動物」毫無懷疑,牠們那麼順其自然地向我搭話,而我那麼自然的回答,就像是隔壁的樵夫在看見我外出設置陷阱時朝我打招呼,說一些天氣真爛之類的廢話。
牠們把我帶到一處山洞去,山洞裡有一位極為美麗的女人,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手裡編織著什麼,她纖細的手指被刺得鮮血淋漓,染到了她正在編織的物件上,天鵝們圍到了她的身邊,用翅膀輕輕拱著她的背、她的腰,用脖子貼伏在她被裙布包裹的大腿和脛骨,我聽見米利爾『哦唔』一聲,像是不怎麼贊同牠們的動作;狹小的山洞無法站直,女人只朝我點點頭輕輕一笑,又繼續著她手裡的活,天鵝們在山洞裡或坐或臥,和在貓那邊見到的天鵝們不太一樣,牠們不時會興奮地抖動脖子、搧動佈滿白羽的翅膀。
『新朋友,這是我們的妹妹。』
『多麼美麗的雙腳啊!』
『她那宛如薔薇般嬌豔的唇瓣啊!』
牠們針對自己妹妹品頭論足了一番,這時其中一隻天鵝扭動牠的脖子:『若是她能給我一個吻就好了!』
『你想得美,尤斯卡,她是屬於我們的女人。』體型最大的那隻天鵝用翅膀甩了被稱作尤斯卡的天鵝一掌:『她是我們共同的女人!我是長子,年紀最大的兄長,她的貞節是屬於我的。』
『是的,接著是我,她豐腴的胸是我的。』
『我要她的背,那觸感極好,像泡進了牛奶似的。』
我無法想到任何足以形容我聽到這些話時內心震撼的字詞,牠們在說些什麼?我錯愕的想著。那是牠們的妹妹,而牠們卻在自己妹妹的面前,高談闊論著牠們對於她曼妙身姿的猥褻念頭,一邊抖動著身體,一邊說著女人的胸脯會有多柔軟、腰肢搖擺起來會有多嫵媚、溫暖的舌頭能夠帶給他們多大的顫慄快感,儘管這一切都是牠們口頭上的幻想,我依然從胃裡翻湧出一股噁心,我的胃袋裡裝滿了沉重的鵝卵石,每一顆都是我對那群天鵝不能說出口的厭惡和鄙夷,或許還參雜了幾顆的憤慨。我是說真的,我的腦袋裡用帶著荒唐笑意的聲音質問著自己:牠們怎麼能這麼做?
米利爾肯定早就知道這一切了,否則它不會對我提出那樣的警告。
我半彎著腰,走出了山洞,連一句道謝都沒有,天鵝們也不在意,牠們還停下了那可怕的腥羶話題,向我說了再會,假如我沒有聽見牠們討論自己的妹妹,我真的會認為牠們是一群還不錯的傢伙。
出了山洞,是一片陰影深深的樹林,The End還沒來到這裡,米利爾說:『漢特,你冷靜一點。』
「牠們、為什麼牠們能那樣說?!」我問:「那個女人……她聽不見嗎?那些討論著她的話……」
『她聽不見的,漢特。在她的耳朵裡,她的哥哥們只不過是在發出高低不一的鵝叫聲。』米利爾說:『你能聽懂,是因為有我。』
難怪,難怪牠們敢這麼做。
「該死!幸好牠們是天鵝!」
『你在生氣嗎,漢特?』
「當然,你看不出來嘛!」
米利爾提醒我:『既然我特意警告了你,你應該很清楚牠們是誰。』
我抓了抓頭髮,試圖讓自己冷靜些:「我猜、被選中的主角?」
『沒錯!漢特,但主角是牠們的妹妹。』米利爾轉了轉眼珠子:『我知道你很在意那個妹妹,但現在我們該去的是另外一個地方,我們要見到這個地區的皇后才行。』
「皇后?為什麼?」
『依據你現在的腦袋,我很難跟你解釋,你確定你要待在這裡花上一個鐘頭等我像個宮廷裡管廚房的老頭子介紹菜單那樣說給你聽嗎?』
「那算了,」我相當迅速地放棄了:「你告訴我要去哪裡吧。」
『那裡,你見到了嗎?就在那個雲朵和巨木交接的地方,有一座城堡,皇后就在那裡。』
米利爾所說的地方並不遠,天鵝們替我省下了原先要爬上好幾十個小時的山路,現在只剩下平緩的坡道,避開可能迷路的樹林,我要走的路花不到兩個小時就能抵達目的地。在太陽只染上了一些些橘紅的時候,我就到了那座城堡的堅固城門之前,旁邊有一道專門給士兵們通行的小門。
『我們得從後門悄悄溜進去,你還帶著埃蘿拉的紡錘針,對吧?』
「它在這。」我拍了拍腰間的水草腰帶,它上頭繫了許多東西,金斧、銀斧、我的鐵斧、裝藥草和肉乾的小麻袋、一個皮水囊,還有一枝紡錘針;米利爾讓我在進入城堡時使用紡錘針,使那些守著後門的士兵進入睡眠,但是士兵的數量不多不少,正好是最麻煩的三人,就算一個被我弄昏了,還有兩個能行動。
『漢特,你拋過漁網嗎?』
「我是個獵人,米爾,我怎麼可能拋過漁網?」
『我的老天啊!漢特,釣魚總有過吧!』
「就那麼一回,我先說,我的魚餌從沒拋超過一尺。」那次釣魚,我只記得我的魚鉤沒釣到任何魚,它只勾到了我的靴子,然後我一用力,就把我自己給拋進了河水裡去,名副其實的作為一條溼答答的魚,從河裡被笑得岔氣的父親給撈了上來。
『你只要會甩出去就夠了,尤妮法女士的水草可比你有用。』米利爾道:『抓好連結到腰帶的一端,對著他們的方向扔出去——想像你在畫一個圓,然後把紡錘針接回你手上,明白嗎?』
「我感覺你發瘋了,但我會試試。」
我把紡錘針從腰帶上拆下來,我看著水草慢慢的伸長,被緊緊錮住的紡錘針垂到了草地上,我用力捏住了接近腰帶的那一端,然後像米利爾說的那樣,把紡錘針甩了出去,那三個士兵不是瞎子,他們立刻就發現了紡錘針,並且抬起手中的劍和盾想把紡錘針打落,但詭異的是紡錘針閃過了那些防衛,他們的頸子、手臂以及胸口被紡錘針輕輕一碰就噗通倒地,發出了死豬般的鼾聲。
我盯著平安回到我手中的紡錘針,水草腰帶將它緩慢地收回我的腰間。
『我們沒有時間了,漢特,走吧。』
「你說的是正確的,這條腰帶遠比我還要有用。」在進入城門內的時候,我忍不住這麼說,我被這條水草腰帶所擁有的能力給嚇了一跳,我是指、我知道它很厲害,但我可沒想過它宛如會讀懂我的心思一樣,漂亮的攻擊之後,再漂亮的恢復原狀。
但不論我有多驚訝,我都沒忘記替那群睡著的士兵關上後門,再摸走他們身上的鑰匙,套上他們的盔甲來偽裝自己。
米利爾替我指明了道路,我從一處磚牆下的柵門進到城堡內,那是一條你必須像狗一樣伏著地爬行的窄小通道,灰塵和蜘蛛網弄得我滿臉都是,我得閉緊嘴巴,才能稍稍感覺自己沒有因為呼吸而吞進更多剛出生的小蜘蛛,當看見眼前出現透著光的磚頭時,我鬆了一大口氣。
總算可以離開這個可怕的通道了。
我等了一會兒,確定磚頭後邊沒有任何聲音,才嘗試移動那些磚頭。
它們幾乎是一推就掉了,掉落的聲音被地毯吸收,我掙扎著從那通道裡爬出來,這才發現自己在一個堆滿書籍的大房間裡,我在這個房間的最角落,旁邊全是積了灰塵的書山。我用力拍了拍身上的髒汙,大口呼吸著。
「誰在那裡?」
一個女人從書櫃後走了出來,我來不及閃躲,她已經見到了我,她伸手輕掩了嘴一會兒,她驚訝,卻仍昂著臉,冷靜地說:「一個迷失在我的書房裡的士兵?一個偽裝成士兵的刺客?報上你的名來,不請自來的侵入者,你在我的書房裡做什麼?」
「我是漢特,」我站起身,感覺自己有點狼狽,對方那副神態就算沒有自我介紹也能猜得出她是誰:「漢特‧弗倫斯,皇后陛下。」
「漢特‧弗倫斯?」她歪頭的時候,耳垂上的粉色珍珠耳墜跟著晃了晃:「你是狩獵幸福的獵人?」
「這個嘛,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名號會傳得這麼遠。」我已經忘了我對那些人講了幾次這個稱號,但此時此刻我並不因此覺得難為情——它是我現在過日子的方式,也是唯一能解除詛咒的答案。
皇后點點頭,轉身道:「跟我來,獵人,自從知道你的存在,我就知道總有一日我們會見面。」
我們來到了一張小桌子前,皇后朝守在桌邊的女僕輕輕一楊手,女僕便退到一旁的餐車,準備了我們兩人的茶杯,她低垂下頭,像是一具人偶。我在皇后對面的位置坐下,紅茶的香氣確實讓我好受許多。
「在你到來之前,我聽說了許多你的事蹟。」皇后輕飲了一口茶:「貓與貓之間的溝通不太需要時間,鄰國的奧斯卡侯爵請託友人遞消息過來,讓我給予你最大限度的方便與協助。」
奧斯卡?我思索了一下,這段日子我只遇過一個名字為奧斯卡的,而對方是一隻貓。我說:「我不認為我替牠做了什麼。」
「你當然替牠做了什麼,你把『不幸』從牠的生活中消滅了,冷血的獵人啊,我希望你也能替我這麼做。」皇后放下了茶杯:「我有一個繼女……」
儘管她不是我親生的孩子,我也確實對過於愚蠢的她沒什麼好感,但同樣身為女人,同時也是她的繼母,我認為我有義務保護她不受侵害。皇后這麼說道,她編成長辮子的黑髮看起來就像兩條粗壯的黑蛇交纏在一起,垂在她的胸口。
「怎麼回事?」
「如你所見,我是個女巫,我那噁心至極的丈夫和十一位繼子,顯然對我那可愛的繼女擁有超乎想像的渴望。」皇后抬手讓女僕送上點心:「所以……我殺了我那個企圖爬上繼女床鋪裡的丈夫,並且對那十一位繼子下了咒,把他們全部變成只會聒噪鳴叫的天鵝,你知道天鵝象徵什麼嗎?」
我盡量止住了聽見皇后親口坦白自己殺害丈夫、對繼子下咒而僵硬的雙手,儘管他是個垃圾,那還是她的丈夫,我強迫自己不去思考她究竟是用什麼心情殺死國王的,專注在和她的對話上:「高貴?」
「是的,高貴、純潔,要是他們能因此想起自己作為王子應當尊貴無暇,那就不枉費我花這麼大的力氣對他們下咒了。」
一聽到天鵝,我便知道山洞裡那群噁心的天鵝以及那美麗的女人是誰了,我想起了那群天鵝的汙言穢語,牠們用翅膀和脖子摩娑女人的模樣,我搖搖頭:「我想這件事是不可能的。」
皇后「嗯」了一聲:「看來你見過那群無賴了,我的女孩還好嗎?」
「不怎麼好,她的手因為編織衣服而傷得很重。」
皇后看上去並不意外,她的眉眼間看不出來對這位所謂的繼女存有任何關懷,也許正如她所說,她會想保護那個女人,不過是因為她的身分是母親,而非真心疼愛這個繼女;皇后擱置了茶杯,雙手交疊放在深紫色的禮裙上,全然無視了正在布置點心的女僕:「我知道她想做什麼,有位影子先生告訴她,用蘆蔴編織成罩衫,讓她那群不知羞恥的哥哥穿上,他們就能解除我給他們下的魔法。」
「不過既然獵人已經到來,我也不必擔心他們會成功了。雖然這是你在做的事,但我會盡力幫助你,去完成你的任務。」皇后道:「或者,你可以幫我處理掉我身上那些惱人的故事線,你便高枕無憂了。」
「……什麼意思?」我直覺她所說的並非好的那種高枕無憂。
「我是個女巫,獵人。」皇后輕輕用手托著下巴:「如果沒有那麻煩的故事線,我何必等待你的到來?我能夠親手把那十一隻天鵝都做成鮮嫩多汁的烤鵝,分送給所有大臣,又或者是把他們變成蠕動的毛蟲,被飢腸轆轆的雀鳥當成大餐,被路過的身世貴婦們踐踏成泥。我有的是方法親自讓不幸降臨這個故事。」
我抿緊了嘴,我一直以為我先前所見到的那些主角已經讓我對現實一詞習以為常,但其實不然,我想起了用魚尾捲著愛人屍骨的尤妮法女士,想起了當時悲傷地要求我殺死白雪公主的那位皇后,她們都是在米利爾的提示下得知自己的「不幸」,進而決定嘗試扭轉結局的人,只是我從沒遇過像她這樣明確表達出殺意的類型。
啊。
我想起了一件事。
皇后優雅的清光了小碟上的點心,不疾不徐,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想起了我也是那嘗試改寫結局的角色其中之一。
『不行。』
出乎意料的,米利爾代替我拒絕了皇后的提議。
『妳只需要告訴我們另外一個地區的主角在哪裡,剩下的就不用再管了。』
皇后挑眉:「是嗎?那我派人給你們帶路吧。」
我會遵循你們的希望,也期許你們別讓我失望。皇后這麼從容地說著,她的眉眼間帶著一絲有趣,像是在觀察沾染蛛絲的獵物如何掙脫的紅背蜘蛛。
「給我的繼女吃點甜食吧,沒有一個女孩可以抵抗甜食。」
皇后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句提議,就讓人把我們給送出了皇宮。米利爾一路保持著沉默,自從它見到皇后以來便是如此。
「米爾?」
『是的,漢特?』
「你安靜得有點怪,有什麼是我該知道的嗎?」
「當然沒有,漢特!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只是覺得奇怪,這裡的進展太快了,這並不合理。」
我一邊踩在逐漸變得死寂的土地上,一邊聳肩:「這裡本來就不合理。」
獲得了幸福的結局之後就會被詛咒奪去幸福,這種事情本來就該死的不合理。
我不知道,或許女神對這群她喜愛的主角有另外一種安排,也許當人們被詛咒吞噬之後,就會抵達她的身邊,真正地獲得幸福也說不定。但這樣的想法,很快就被拂去,直到很久以後,我甚至都沒有再想起自己有過這樣的念頭。
稀疏的草地有著許多漆黑的痕跡,它們狀似腳印,卻也不像,和紫色藤蔓一樣,它們同樣避開了我,為我開出了一條巷前的道路,路的盡頭是一間破敗的磚屋,此起彼落的咳嗽聲對我來說很熟悉,一男一女,男性大約有些年紀了,女性……她應該是個女孩,再不濟也是個少女,我走到屋前的時候,木門被推開,一個少年,露出的左手臂佈滿黑紋,右手提著水桶,那黑紋分布很廣,他的左手理應劇痛無比,想來他是這間屋裡唯一可以照料家人的勞力,才會忍著痛繼續活動。
「啊……」少年看著我,有些驚訝:「先生,您是來尋求幫助的嗎?」
「不,不是。」我搖頭:「能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當然。」少年關上了門,走到一旁的潮濕稻草堆上,一屁股坐了下來:「老實說我很訝異,先生,我以為這個地區只剩我們這一家人還活著。」
沿路上的確只剩下屍體,我不能否認少年的話,只是伸出了手,和他握了握:「我是漢特。」
「我是韓賽爾。」
「我看見你的手……」我說:「我知道那有多痛,你很堅強。」
「堅強也沒辦法拯救我的家人,我妹妹和父親都病入膏肓,我甚至找不到任何醫生可以拿止痛藥。」少年低垂著頭,他現在的絕望和無力,和以前的我一模一樣。
止痛藥沒有用的。我多麼想這麼對他說,但我很清楚這樣說對他有些殘忍。
我或許是個不解人情的傢伙,不代表我無法對經歷過的事情感同身受,光是看著他的左手臂,我就彷彿想起了側腹的灼燒感,如果沒有米利爾,我早就成為一團漆黑的液體,撒在父親的墓前,無人記憶。
『韓賽爾,我有方法可以救你的父親和妹妹。』米利爾從我的口袋裡出聲:『但是你必須替我們做一件事。』
韓賽爾抬起頭,看著從我胸前口袋:「什麼?」
我把米利爾從口袋裡拿了出來,它盯著韓賽爾:『你應該知道哪裡可以找得到永遠不會腐壞的甜食。』
韓賽爾僵了一下:「你為何想要?你們究竟是誰?」
米利爾回:「那些並不重要,孩子,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救你的家人。」
米利爾給韓賽爾的條件是取回一塊永遠不會腐壞的甜食,而相反的,我們會提供他解救家人的方法。
「我辦不到。」韓賽爾搖搖頭,站起身:「你們不能理解,那裡被可怕的東西覆蓋著,我們就連靠近都很困難,那是不可能的事。」
韓賽爾沒有再多說,提起水桶就往房子後邊走去,米利爾又補了一句:『我們會去東邊的山洞,如果你改變主意,就帶著東西過來找我們。』
我看著韓賽爾離開的背影:「米爾,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只是時間來不來得及,要看那個孩子。』
「為什麼我們不自己去找那什麼『永不腐壞的餅乾』?這樣絕對比讓韓賽爾去快得多。」
米利爾停頓了一下:『他和他妹妹是被選中的主角,只有他們兄妹可以把那樣東西取下來而不會毀壞,既然他妹妹不能下床,也只剩韓賽爾了。何況,我們也有事情要做,我們得去阻止那群天鵝,漢特。』
原來是這樣不可被取代的關係,原本我想著至少我跟韓賽爾一起去,但若是我得有其他事要完成,那的確也只能依靠韓賽爾獨自去取了,我對於那個被哥哥們覬覦的女人有點憂心,而且韓賽爾的反應也很明顯表現出他確實知道米利爾在說些什麼。
「好吧,」我接受了米利爾的說法:「我們去山洞吧,也許韓賽爾中途就會改變心意。」
「不——從他們身上滾開!!滾開!!」
韓賽爾的尖叫在我身後響起,我轉身就往屋子跑,任憑米利爾大喊道:『不行!漢特!你不能過去!!』
我一腳踹開了門板,一個渾身漆黑的高禮帽紳士手持著一根拐杖,將韓賽爾從床上的人身上揮開,對方低著臉,無法看清他的長相,我解下腰間的金斧頭,紳士明顯動搖了,後退好幾步,似乎很忌憚我手中的金斧。
「滾出去,」我說:「現在。」
高禮帽紳士往床上的人偏過頭,行動的那一刻,我的金斧頭也扔了出去,斧頭直接斬斷了紳士的右手,用力嵌入牆壁,紳士扭動著他高大的身軀,彷彿是一條被人使勁甩動的繩子,刺耳的紙面摩擦聲充斥整間屋子,當聲音消失之後,高禮帽紳士也跟著消失了,他被我斬斷的右手落在地板上,以魚隻在石塊上掙扎的方式跳動,我走上前拔下金斧頭,又給了它一斧。它終於不動了。
「不、不!!」韓賽爾伏在床邊痛哭:「拜託你們睜開眼睛!為什麼會這樣?!」
床鋪上的人有兩個,一大一小,共通點是他們都覆蓋了一層深深的黑紋,我想起了被我埋葬前的父親,韓賽爾的身體因為哭泣而抽動著,我看見他們還有著極細微的呼吸起伏,也許、也許他們還有救——
『你沒有選擇了,韓賽爾,』米利爾的聲音既哀傷又嚴厲:『如果你想救他們,你必須這麼做。』
「要是我把你們要的東西拿回來,你們會救我父親嗎?」韓賽爾回過頭,淚流滿面:「你們會救我妹妹嗎?」
『他們會得救的,但是這得看你花多久時間。』米利爾說:『當你拿到之後,立刻往山洞的方向過來,我跟漢特會在那裡等你。』
「好……好!」韓賽爾抹著眼淚,抓起了桌子上的麻布袋子,毫不猶豫就衝出了屋子。我不忍再看臥床的父女倆,隨手扯下了掛在椅背和衣架上的大衣,蓋在他們兩人身上,「米爾,我們就這麼離開,那個傢伙不會再回來嗎?」
『不會的,漢特,你已經讓它受傷了,它需要時間復原。』
我看了一眼那不再動彈的黑色手臂,它就像是一節燒黑的木炭,我把金斧頭放回腰間:「它是什麼人?」
『跟我一樣的存在,或者你可以說,我跟它的用途完全相反,我負責破壞結局,而它負責讓故事順利進行下去。』米利爾緊繃地瞇起眼睛:『這就是這個地區會提早遇到The End的原因,是它加速了故事的推進。』
我煩躁地抓抓頭:「太好了!本來我們可以一個一個解決,現在我們還得跟突然冒出來的鬼東西搶時間了嗎?!」
『嘿!至少我們還能救這一家人,現在快回去找那群天鵝吧。』
「該死的……!」
我罵罵咧咧地出去了,這股無以復加的煩躁和憤慨,大概是因為我心底有個聲音在幽幽地告訴我,這一切不會這麼順利,至少這一次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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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抵達山洞錢的時候,天鵝們正在洞口處展翅,曬著太陽,牠們的嘴沒有停下對於女人的各種遐想,聽得我渾身難受。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我問:「等韓賽爾過來?」
『我們需要和她說話,她需要先對這個狀況感到疑惑。』
我看了一眼那群明顯沒有要離開的天鵝:「你說得容易,那群變態不會讓我們跟她單獨相處的。」
『你該再釣一次魚了。』
「你說的是釣鵝吧?」
當我想從腰帶上拉下紡錘針的時候,一陣悠揚的笛音穿透了整個山坡地,笛聲輕快,每一個音節都在跳動,天鵝們紛紛昂起脖子,安靜地聽了一會兒,接著拍拍翅膀飛向天空。
『走吧!』米利爾催促著我:『現在是個機會。』
我趕緊走了進去,但山洞裡並不只那個女人一個而已,皇后也在那裡,她站得筆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繼女,女人縮在角落,卻依然抓著手裡的蘆蔴衣不放,皇后看了我一眼:「哦,我們又見面了,獵人。」
女人看見了我,焦急地朝我跑過來,皇后只是盯著她看,歪了頭:「真是有趣,寧願相信一個陌生人,卻對照顧妳、保護妳的繼母避之唯恐不及?」
我真是無法理解人類這樣的生物。
皇后這般嘀咕著,一邊提了裙子,跨過了腳邊的石塊,優雅地走了過來。
「妳以為他們都是為妳好,但其實不然,有時候妳真讓我感到困惑,為什麼像貝爾魯斯那樣的人,會生出妳這樣單純如雪的孩子?難道是妳的親生母親擁有這樣乾淨的性格嗎?」皇后停在我面前,但依舊是對著躲在我身後的女人說話:「妳從未認真聽過我的話語,妳沉浸在兄長們給予妳的美麗謊言裡,妳絲毫不能理解他們眼中的妳是多麼值得他們爭奪的寶物,只要他們說這麼作是為了妳好,妳就心甘情願地為他們付出一切妳擁有的。」
但我親愛的、愚蠢的女兒啊,妳真的想過他們想要的是什麼嗎?
終有一日,妳的身體將無法再吸引他們的目光,他們會輕易地拋棄妳,而妳會為此痛苦不已。
皇后朝女子伸出了手:「將那蘆蔴衣交給我,孩子。」
女子拚命搖頭,不知道是拒絕傾聽皇后的話,還是拒絕把蘆蔴衣交給皇后,但不論是哪個,在那一聲乾淨俐落的穿肉聲後,都不重要了。
皇后的胸口被穿刺出一個洞,洞裡是一根染血的枴杖。
高禮帽紳士站在口吐鮮血的皇后後頭,用拐杖將皇后舉起,甩到了一邊去。
連最後的悲鳴都沒有,皇后變成了一具猶有溫度的屍體,而山洞裡響起了女子驚恐的尖叫聲。
此時此刻我才看清楚了高禮帽紳士的面孔——宛如被黑色塵布包裹住的五官,眼睛處有著略為凹陷的眼眶,有著高挺的鼻樑,下方有著嘴唇的弧度,但你就是看得出來,它沒有眼珠也沒有口鼻,那片漆黑底下什麼也沒有。它的右手已經復原,
我抽出了金斧頭,對身後的女子道:「快走!去外面!」
慌亂的腳步聲立刻在我身後搭搭作響,那黑色紳士的身體傳來了一陣詭異的沸水翻滾聲,我感覺全身上下都在冒汗,不帶溫度的那種。
「米爾,」我問:「你有什麼好建議嗎?」
『我能有什麼好建議,你可以在這裡把它擋下來,或者把它放出去,讓它繼續破壞我們的計畫,你選一個。』
我撇撇嘴:「真是個好建議,米爾。」
當它用拐杖試圖重擊我的時候,我的金斧再度斬斷了它的手,這一次它沒有直接逃走,而是伸長了它的上半身,越過了我的上方,像被拉長的牛皮糖,米粒爾比我還早意識到它想做什麼,立刻大叫起來:『不要讓它出去!!它會殺死韓賽爾的!!』
韓賽爾。
那個可憐的少年,在如此沉重的負擔下,依舊堅持著想拯救自己的家人。
我用力把金斧擲出去,金斧沒入了那東西的胸口處,使它重重地摔落在地,化成一灘黑色的墨汁。
這次成功了嗎?我聽見自己的心臟正在用力鼓譟,到現在我才覺得身體有那麼一點發毛,那是對於怪物感到恐懼的本能,而我方才依據本能對它進行了攻擊,但實際上我連這樣的攻擊究竟有沒有辦法讓它徹底死去都不確定。
『漢特,沒事了。』米利爾的聲音讓我恢復了一絲冷靜:『我們把蘆蔴衣帶走,那些是韓賽爾需要的東西。』
我走到了女子原先待著的地方,皇后的屍體就倒在那裡,我彎下腰撿起了被女子放在地上的蘆蔴衣,皇后雙眼半闔,倒在血泊中,徹底染紅了尚未被編織成衣衫的蘆蔴草。我伸手替她闔上雙眼,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替她安葬,現在的她不像我所知道的那位惡皇后,她並沒有被揭發女巫的身分,等士兵們找到她,自然會給她一個體面的葬禮吧?
我捏著那些蘆蔴衣,經過那灘墨汁時,我也順帶撿起了地上被女子遺落的蘆蔴罩衫,不知道她跑到外頭去如何了。
至少她會是安全的吧。
我快步走了出去,米利爾告訴我想要那蘆蔴衣有用,必須要先讓女子吃下韓賽爾帶來的東西才行,先破壞了這群天鵝擁有的幸福結局,遺留下來的魔力物件才能對韓賽爾的家人們起效,就像埃蘿拉公主給予我的紡錘針以及尤妮法女士給予我的金銀斧頭一樣,而韓賽爾能夠做到這一點。
當我被山洞外的光線照得瞇起雙眼,我看見了那個女子被天鵝們團團包圍,牠們對著山坡下的人影揮著翅膀,作勢驅趕,那人影便是已經半身漆黑的韓賽爾。
心一涼,我奔跑起來,接住韓賽爾的身體,他的手臂已經變得柔軟,像顆一戳就會破的水球,他左半邊的臉已經被詛咒吞噬,剩下的右眼瞳孔映出我的模樣,韓賽爾立刻把兜裡的東西塞給我。
「救、救救……葛莉特……」他努力地用只剩一半功能的口舌把咬字發清楚:「還有……父、親。」
『漢特!快!』米利爾大聲催促我:『把那東西給伊莉莎白吃!』
韓賽爾塞給我的是一塊碎了半邊的巧克力餅乾,我放下韓賽爾和蘆蔴衣,回過頭衝向不知所措的女子,一把將餅乾塞進她欲張口出聲的小嘴中,並摀實了雙唇,不讓她輕易吐出來。天鵝們對著我群起抵抗,鳥喙對我的身體各處都造成了傷害,用於攻擊我的翅膀掉落了許多飛散的雪白羽毛,牠們氣急敗壞的痛罵我忘恩負義,咒罵我是個不知好歹的賤民,我鬆開了女子——米利爾所說的伊莉莎白,她已經把餅乾嚥了下去,不停乾咳。
我退到了後頭,天鵝們紛紛圍了過去,然後再度聽見了輕盈的笛聲。
天鵝們在笛聲中起舞,圍著伊莉莎白拍動翅膀,被催眠了一樣不斷說出我在山洞裡聽到的那些話,變成了一段又一段充滿了淫迷言語的歌謠。伊莉莎白的面容隨著天鵝們的吟唱越加蒼白,當笛聲結束之際,伊莉莎白的眼淚也滾滾而下。
天鵝們大約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全被妹妹聽懂了,牠們潔白的脖子變得通紅,焦急地說牠們是被控制了,但伊莉莎白搖著頭,使勁地把試圖靠近她的天鵝們推開,嗚嗚地哭出聲來,天鵝們更加著急,哄著她說了許許多多的話。
啪嚓。
儘管很細小,但我仍然注意到了這個聲音。
『漢特,結束了。』
米利爾的聲音像是一道咒語,我回過頭抓起蘆蔴衣,在韓賽爾身邊蹲下。
「韓賽爾,這是你要……」
雙唇死死抿緊,我沒有辦法再說下去了。
韓賽爾的身體已經成了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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