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即使站在地鐵站內讓白熾燈光溫暖全身,但鐘佩妮仍舊無法完全安心。
她頭也不回的急步奔跑,沒有餘力、或是不敢確認背後人影是否仍在背後,追趕著她。深水埗的街道對她來說是一片陌生,她在繞行逃走中穿過了許多不曾知悉的地方,最後奔入屋村,在一角發現地鐵的入口。她慌忙逃進那熟悉的門戶裡衝下樓梯,才發現自己在長沙灣。
地鐵站內人影仍然稀疏,但起碼光源充沛,稍撫慰了她一些。待得走完樓梯以後她才敢稍稍回過頭,在眼角的餘光確認背後是否仍有人尾隨;回頭的剎那,她看見一道身影在上方的入口處邊緣消失。
但那身影即使只在他視線中殘留一刻,也足夠使她驚心;她挨命奔向入閘機掏出錢包拍卡入閘,走下樓梯後衝入剛好正要離站的列車,待得車門關上、看著列車駛離近乎無人的月台,她才敢鬆一口氣。閉上眼睛,她不顧得旁人的目光,軟癱般倚在一側的玻璃上。喘息漸漸平緩,她數著心跳,開始覺得有點睏了。在迷糊中聽見車門關上的驚示音,鐘佩妮猛然睜開眼睛。在她急著站起前車門就已關上,把月台上「太子」二字隔絕在外。她有點懊悔,只好在下站再下車。看著列車又駛進昏暗的隧道裡時,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開始發酸抽痛的小腿。
離開地鐵站走入旺角,已過十一時但仍通明的燈火與絡繹的人群,使鐘佩妮感到安心。還好旺角和太子相距不算遠,即使要從這裡走回家,也不過是多走上一小陣就好。混在人群中,她步伐緩慢但平靜,步步都似呼一口氣。匆忙的人群從她身旁走過,鐘佩妮有種回到日常中的錯覺。
走了十來分鐘,鐘佩妮終於回到她熟悉的舊區裡去了。越過體育館和學校,終於要回到家了。人群漸疏,但四週依然亮著霓虹與人家的燈光,偶有車流呼嘯而過。每日慣常聽見的噪音傳入耳中,彷彿使她錯覺今天也是一如的日常。雖然腳跟發疼,但熟習的步履早已不需思考便順暢前行,腳下步伐拐彎的觸感如往常一樣傳來。鐘佩妮累得幾乎想要閉上眼,任由雙腳帶她回家。
週遭的聲音融入背景不再刺激大腦,鐘佩妮唯一聽得到的聲音只剩自己右手從手袋中抽出鑰匙的金屬碰撞聲,告訴自己很快便能倒在熟悉的床上,甚麼也不管地放任疲憊的全身停機,沉沉睡上一晚。今天可是折騰夠了,不管怎樣,還是明天再算吧……。
就在鐘佩妮距離大廈鋼門還有數步距離時,停在路旁的一輛私家車突然打開了門。鐘佩妮沒有精力在意下車的是甚麼人——不如說,她連車子也未曾注意到過——直到下來的那位女性擋在她面前,她左閃右避都沒法繞過對方為止。她帶著勞累與不滿抬頭,看著對方。
面前的女性在四目交投的瞬間,迅速帶上微笑遞上一張名片。未等鐘佩妮看清名片上寫著甚麼,女性身後的車裡就閃出一下強烈的燈光,照得鐘佩妮那疲累發澀的雙眼一陳不適。閃光連續亮起兩三次,面前的的女性未等鐘佩妮睜開眼睛便開始自我介紹。
「鐘佩妮小姐你好,我是時代日報的記者周愉蘋;不知道你能不能……」
未聽她說完,鐘佩妮便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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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和坐在長椅上鍥而不捨地等待的親屬們聊過後,我還是沒甚麼收獲。只知道其中兩位在等待的病人是劇組人員,但家人們表示從不平涉他們工作的事,一位是參與的演員的家人,不過不知道劇本在哪裡,還有一個人的親屬甚至和劇組無關,只是那時正好露天餐廳沒被封鎖的部份用餐的遊客。我和那位演員的家人聊了一陣,對方有說回去找找看,但看來應該僅僅只是敷衍回應,似乎不該期待。姑且留個聯絡方式吧……
在我還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時,醫院忽然開始騷動了起來。隔著厚重大門,仍彷彿亦能聽見裡面的人忙碌的聲音。大門突然被推開,穿著全套防護服的醫護人員急步而出,未幾又推著幾台機器,再次衝進隔離病房。
短短三兩分鐘裡同樣的事發生了好幾次,不止我,連親屬們都意識到事態正在轉壞,原本坐在長椅上的他們都不安地站了起來。隨著他們忙碌而頻繁的視線移動,我能夠看見有些醫護人員開始淨空往來病房和升降機間的通道。一名醫護人員前來規勸我們遠離一點,保持著相對安全的位置;因為,新的病人們正要被移送過來了。
親屬們聽見後,都開始不安躁動;但隨著升降機鋼門的打開,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不敢喘氣,就好似深怕在一個呼吸之間,就會把病菌毒源吸進體內一樣。
醫護人員安靜地推動病床,一時間在樓層裡迴盪的就只有轆子在光滑地板上滑過的聲音。我屏息凝視著沉默的陣列逐漸靠近,打開手機的相機。手機一直都是維持著無聲無閃光的模式,我偷偷舉在胸前,等病床經過我面前便按下快門。
病人佩戴著巨大的呼吸機器,臉部大半都被遮住。但仍無礙他裸露出的皮膚將在場等候的親屬們逐個嚇壞;那如同被甚麼侵蝕的一點一點佈滿臉龐、露出的兩腕,就好似被拋進荊棘叢中一般,到處都是,而且明顯地凹陷下去。伴隨著那又淺又急的呼吸,他臉上的表情一直因痛苦而變幻扭曲。
一時之間,連我也忘記了按下快門。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被推進隔離病房;我還在懊悔的時候,醫護人員再次走出通道之間,確保通道暢順。看起來應該還有機會,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手的姿勢,不要引起醫護人員的注意。
下一位病人在四分鐘內被送進來。與前一位病人相同的症狀、相似地扭曲了他們的表情。他嗚咽的聲音一直從呼吸面罩後傳來,親屬們都被嚇得不輕,不敢靠得太近。明明現在的醫院比剛才更要吵鬧,但卻讓人感覺更加冰冷。
爾後,還有不少病人被陸續推入隔離病房;我大略數算過,應該有六七人,男女皆有。不知道是我多心還是怎樣,我總覺得有一兩個病人好像在哪裡見過;但我看著手機拍下的照片想了好一陣,還是不太能認得出來。在我思惑的同時,乘著下一位病人的電梯到達了。
親屬們已經懼怕地習慣這些程序,都退得遠遠的。如此一來我也不太好走得太近,只能在遠處細看。但等到這次的病床被推過我的面前、雙眼目視到躺在其上的病人時,我卻吃驚得腦裡一片混沌。
相似的配置、相似的病情,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狀況比之前的病人看起來嚴重得多。身上的黑點已經延展開變成斑狀,就好似投身進過火海,到處都是燒焦的痕跡。他那陷入昏迷、佈滿焦痕的臉扭曲地纏作一團,如同惡夢追魂。但即使他的臉如何難看,我都認得他;因為,我才剛見過他。
「張晉朗!」我吃了一驚,低呼起他的名字,反射性地踏前了一步。
22‧
鐘佩妮把家門輕輕關上,重重倚在上面,然後任由無力感一湧而上,把苦苦支持著自己的雙腿力氣抽掉緩緩滑落跪坐於門後。家中如此昏暗,只有窗外透入的光;她無力思考,靜靜在門後發著呆。
時間就在靜默中過了許久。直到不知何時開始,鐘佩妮的腦子再次開始反覆翻騰,她才像遇溺般掙扎站起,在喘氣間摸開了燈。家中沒有別人,也不該有;父親選擇回到大陸的祖家定居,而母親則自從與父親離異後,鐘佩妮就沒再見過她了。屈指一算,已經將近十年。父親留著這所房子讓鐘佩妮香港生活,條件是在大學畢業後,鐘佩妮就得背上那還有十五年的房貸。看著出門前自己隨手放在桌上的差餉物業管理帳單,鐘佩妮喘不過氣來。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4gT1q3s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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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冰箱前,打開並取出昨晚因為有點緊張而吃不完的晚餐,默默地吃了起來。今天臨時在便利店買的早餐以外她就幾乎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但她卻不怎覺得餓。吃掉剩餘的飯菜,也不過是某種義務一樣的行為。她一下又一下把雞肉沙律塞入嘴裡時,並沒有嚐出任何味道。重覆的動作越發粗魯,鐘佩妮的嘴巴被自己弄疼,但她卻毫不在意。眼淚一點點凝聚在眼眶未等它成熟,就因為鐘佩妮劇烈的作而推扯落下。一行行滑入嘴中,但鐘佩妮仍舊無動於衷,就像真的完全嚐不出任何味道一樣。
屋裡只剩下碗盤和叉子碰撞的聲音、被嘴牢牢起的粗魯咀嚼聲、還有喉頭後鐘佩妮那此不甘又憤怒的無聲吶喊,全部都在平穩增幅,使她感覺世界在抖顫。
……然後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破了一切。
不是鐘佩妮的手機的鈴聲。鐘佩妮還沒有打開手機的電源。那是家裡電話的鈴聲。
沒甚麼人知道鐘佩妮家電話的號碼;除了父母、親戚和熟人以外,大多都不知道她家的電話。在唸大學的幾年裡,鐘佩妮沒有把家的電號碼給過別人。印在名片上的也只有自己的手機號碼;鐘佩妮緊盯著響著閃燈的電話座機,心跳飆動起來。多的猜疑在短短數秒間快速跳過,呼吸急促來回。最終,她還是忍不住,一手抓起筒。
「……喂?」鐘佩妮的聲音比自己想像的還要乾涸。
「……你好?是鐘佩妮嗎?」回應她的,是一道疑惑且陌生的男聲。
23‧
訝趕忙乘計程車回到徐凱杰家,用將他送院時留了在我這邊的鑰匙打開大門,我開始急急在他的家中到處翻找,尋找他也應該拿到過的劇本。雖然他說他沒有拿到,但以他的性格,我覺得也有可能過是他拿到了就丟開一旁,把東西忘掉了而已。不能再等那些沒指望的親屬了,事態比想像中嚴重,也不能再隨口講一句「有趣」了。
在醫院那時,我幾乎反射性地就衝到張晉朗的身邊了。明明不過在數小時前才見過,剛剛還好好的,怎會突然有事?
乘著計程車過來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張晉朗的狀況。他在事後才到達現場。在事後除了之前的衛生人員、還有其他警察外,應該只有我進入過樓上的房間。我努力回憶衛生人員的相貌,們是不是其他在剛剛被推進隔離病房傢伙——去,戴著那個些面罩眼罩我會認得才有鬼——總之,我想不出明明我和張晉朗都進過房間,但張晉朗出事了,我卻沒有事的理由。
果然是露天餐廳那邊嗎?
但如果張晉朗進過露天餐廳後出事,那以許家希的性格,他也應該進過露天餐廳。那為甚麼他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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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問一直纏擾著我,即使下了車、努力地翻找著的途中,這個謎題還是沒法解開。徐凱杰家中堆滿的書這時候成了我的阻礙;花上許久翻找的客廳書架書堆一無所獲,我跑進書房,開始翻找他的書櫃。他的書房房燈居然壞掉了,我只能就著書桌上的桌燈燈光,把書逐些取下,勉強辨認。雜七雜八的美術書藉、攝影集,各國的神話傳說研究,然後甚至連許許多多從前的中小學課本、漫畫、塗鴉冊,他都居然沒丟掉。看見那些熟悉的東西,許多回憶湧上心頭,我不禁苦笑了一下。
在翻找的期間,一本薄薄的、封面甚麼都沒有的本子引吸引著我的注意力。我以為這可能就是劇本,但拿下來翻了翻,才發現這是本電話薄。上面的字歪七扭八,大概是小學時他寫的字吧,我笑了一下。我忍不住看了起來,尋找著自己的名字;在第三頁上,第四行。我懷念地注視著那個已經無法再撥通往我的住宅話號碼,不禁輕撫了一下。
我注目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準備合上電話薄然後繼續尋找。但在合上前的一瞬,我剛好瞥見在相對應的第四頁第四行上寫著的名字。
我忙重新翻開。
上面確實寫著「鐘佩妮」。
在一旁寫著的電話號碼,和我之前拿到的名片上的不一樣。那是2字開首的家用電話。我停下了動作,思索了一陣。這電話現在還撥得通嗎?有沒有易手?即使沒有易手,她會接嗎?還是她的家人會接?
一瞬,許多疑問再次在我腦中滋生,但想到在隔離病房的徐凱杰、還有剛才張晉朗痛苦的表情,我不再多想,掏出手機,打了過去。
在電話裡一直響著的待接聲音,在空洞又凌亂的房間裡,時間彷彿好漫長。我等了又等,在我快要放棄掛斷的時候,電話被接起來了。
「……喂?」電話裡傳來的,是一道沙啞的女聲。
「……你好?是鐘佩妮嗎?」我疑惑著,小心翼翼地問。
(本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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