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夥人浩浩蕩蕩的衝了過來,小女孩被他們胸前那晃來蕩去的護身符嚇得躲到嶽千哲腳後,圍籬邊聚著受到嶽千哲照顧而自動幫他看門的小孩靈,各個都面漏懼色,嶽千哲面無表情往前一站,倒有幾分要護住身後凌霄和小女孩的氣勢,他指了指廚房,溫和的說:「祢們別怕,去跟齊齊躲在一起,我一會兒給祢們吃糕點。」
「阿千,他們是誰?」凌霄見來者不善,小女孩躲去廚房後,他一橫身站到嶽千哲身側。
「不速之客,之前老說要我給他們做小官。」
「男寵?」凌霄還沒問完,一個身著華麗衣物的少爺扇著風,身後全是他的僕從,共通點是他們胸前都掛了六合將軍令的護身符,看得凌霄只想把他們脖子上的東西全扯下來。
男寵、攔不住,凌霄把事情想得七七八八,後頭宓宸他們也從觀裡出來了,宓宸忙問:「怎麼了?」
「吆——居然找了個道長,你不是最喜歡讓那些個髒東西保護你了嗎?」富家少爺說話不客氣,而嶽千哲也不和他們說話,拿了蓬門邊的廢土,一把抓了全扔到他們身上,砸得他們跳腳。
「嘴巴放乾淨點,這裡的人沒一個你們能比得上的。」
「你這小王八蛋,爺喜歡你是你的福氣,你還鬧脾氣了?瞧這兒破破舊舊,風一吹就倒了吧?還是跟著爺好,白日快活,晚上也快活。」
富家少爺嘴上沒把門,說的這一席讓宓宸他們都聽懂了,嶽千哲氣得握拳:「你倒是說,我就這幅爛樣,你究竟喜歡我哪裡?我割了它還不成!」
「哈哈哈!」少爺邪邪一笑:「你這小臉啊!我最喜歡了!想來後頭那些個男人,夜裡也對你朝思暮想……哎喲——疼啊!疼啊!」
閃神間,嶽千哲已經抽出少爺僕從腰間的刀,惡狠狠踹富家少爺大腿根和肚子,他捂肚跌坐在地,嶽千哲將刀尖架在富家少爺的肩上,冷冷的說:「再讓我聽見你說他們一句,我頭一回手染鮮血就送給你當奠儀!」
「阿千,你別衝動啊!」宓宸忙上去扶下了嶽千哲手上的刀,對富家少爺們皺眉道:「兩情相悅便也罷了,你們如此逼迫,豈不難堪?」
「爺……爺看上的,還沒有沒到手過的!」
宓宸忍不住扶額,這般死皮賴臉的他還真是沒見過,但是一旁的凌霄像是看不下去了,上前嗖的把他們身上的護身符全拔了下來,一人送一拳:「拿我家將軍的符幹這種勾當!我呸!」
「阿千,你別擔心,他們……阿千?」
宓宸才要安撫嶽千哲,卻見嶽千哲深深吐了一口氣,右手以刀刃直直在右頰劃出一道傷痕,驚得眾人驚呼,凌霄第一時間奪下刀扔開,扯住嶽千哲還顫抖的手,氣炸道:「你瘋了?!拿刀往自己臉上割?」
「……我說了,他喜歡哪裡,我割哪裡。」
「你……!」
嶽千哲推開凌霄,讓自己血淋淋的臉正對著那富家少爺:「這樣,你還喜歡嗎?」
「不!不!」富家少爺連滾帶爬,帶著一群同樣被嚇傻的僕從逃走了,凌霄恨恨瞪著,回頭對著那群在廚房裡看見嶽千哲受傷而躁動不已的小孩靈們吼:「還不快跟上!一人扯一腳,讓他們的臉全摔到他們的娘都認不得!」
獲得凌霄的「命令」,小孩靈們迅速往少爺離開的方向鬧哄哄去,嶽千哲倒是苦笑:「何必呢?要是他們身上有其他符怎麼辦?」
「不會有,我全收了。」凌霄的注意力全在嶽千哲的傷上,胸前暗袋掏出一小罐藥粉給嶽千哲仔細的上藥:「先止血,我回天……我回去給你拿藥,保證不留疤痕。」
「不必了,你們方才也聽見了,我這張臉就這樣了吧。」血染濕了大半的衣襟,嶽千哲瞧了瞧衣服,疼痛讓他滑落冷汗,但不希望干擾到宓宸他們出門,嶽千哲忍了下來沒說,但凌霄卻已經連包紮都弄好了,還用乾淨紗布纏上他的臉。
「方才道長說要出門,是要去於橫山了嗎?」
「正是。」宓宸關切:「你的傷真的不要緊嗎?要不讓……凌霄前輩去拿傷藥回來?」
宓宸邊說還邊覷著凌霄的臉色,像是不敢真的讓凌霄去拿似的,在徵求本人同意呢。瞧宓宸那樣兒,嶽千哲心裡也知道,凌霄在六合將軍殿的地位大約不凡,不然也不必連講話都這樣小心翼翼。
「真的不必了。」嶽千哲硬撐著笑:「於橫山雖土質貧瘠,可毒物頗多,我這兒有一些基本的解毒藥,道長你們帶著吧……?」
「有勞阿千,宓暻……」宓宸才要喊宓暻去拿,只見兩支藥瓶略略浮在地面上,落在嶽千哲腳邊,是方才那個通風報信的小女孩拿來的。
嶽千哲道了「謝謝」,撿了起來遞給宓宸,又對宓宸說:「這支是基本的解毒藥,當作退燒消炎用也可以,這支黑的、比較特別,專門用在那些毒性強烈的毒物,雖不能完全解毒,但是可以延長中毒者的壽命,行動不被影響,也不至於……那麼痛苦。」
宓宸收進袖裡:「多謝。只是你的臉……」
『嶽哥哥……』齊齊鼓起勇氣湊到嶽千哲身邊,扯扯他的衣角:『嶽哥哥疼嗎?』
「齊齊別擔心,哥哥不疼。」嶽千哲摸了摸齊齊的小腦袋,這時眾人才發現齊齊的脖子上有十指勒痕,對恍若無睹的嶽千哲生出些親近之意,再看那小女孩仍咕嚕咕嚕的浮在嶽千哲腳邊,便知道嶽千哲很得這群幽靈孩兒喜愛。
『嶽哥哥——我們回來啦!』『嶽哥哥!好人哥哥!』『咱們把他們的腳都拉一遍啦!』孩童靈們急吼吼的回來給嶽千哲喊著,但是又不敢太靠近嶽千哲,只是圍在蓬門外湊著看嶽千哲有沒有事。
嶽千哲一愣:「等等,嶽哥哥是我,那好人哥哥是……?」
『哥哥旁邊那個!把護身符拿走的!』
『高個兒穿藍衣服的哥哥!』
一聽清祂們說的人是凌霄,立刻便聽到後頭兩人憋笑,凌霄翻了個大白眼:「我叫凌霄!什麼好人哥哥,難聽死了!」
『會保護嶽哥哥的,都是好人!』
「好了……別跟凌霄公子鬧了,道長大人他們要出門,祢們別顧著說話,讓道長他們遲了出發,我可不做糕點給祢們了。」嶽千哲苦笑嘆氣著,但是一個稍微年紀長點的女孩幽靈,湊到旁邊怯怯的說:『嶽哥哥……他們說還會再回來……』
聽到女孩幽靈這般說,宓暻簡直不敢相信,死死皺著眉:「都鬧成這樣了還要回來?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傢伙!」
嶽千哲一嘆:「我想也是,那少爺被後娘寵壞了,他要的東西,就算是壞了,也要得到手再扔掉。」
「為這種傢伙毀容,真他媽不值!」凌霄拳頭一緊,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如此在意,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放嶽千哲一個人留在這裡:「不行!你跟我們去於橫山,在路上我還能幫你看著傷口。」
嶽千哲虛弱得擺手:「凌霄公子,你們是去辦正事的,我體力不好,現下又有傷,去於橫山很容易引發感染,若是發燒了只會拖累你們……」
凌霄卻非常堅持:「傷口感染我還拿得出藥救你,拿法力灌都給你灌到好,留在這裡孤身一人,要是照你說的發燒了,那群混帳一來,難不成這回你要拿刀子抹脖子嗎!」
「我也贊成凌霄前輩,」宓宸眼見極好,凌霄一副臉都要擰成十個麻花結了,絕對不會讓嶽千哲留下顧家的,立刻拍拍嶽千哲的肩膀:「在知道他們會回來的前提下,我也不放心讓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不如跟我們去,凌霄前輩還能看顧著你。」
嶽千哲有些遲疑,最終在凌霄一句「休息兩日後出發,你有事我負責,不會勞煩到宓宸」的保證下,嶽千哲鬆口走去小屋休息,他們則關上蓬門回到道觀裡去,先把於橫山的狀況捋清了再說。一進屋,凌霄背脊一陣發涼,發現是宓宸、宓暻正盯著他看,而且眼神各異,尤其是宓宸那溫溫潤潤富有意味的視線,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給我收起你們那雙眼睛,這樣盯著我看,噁心死了。」
宓宸撇撇嘴,沒敢說話,只敢心裡暗道:沒什麼,只是覺得跟將軍第一次見面時比起來,將軍好像溫柔多了。
沒錯,兄弟倆眼前的凌霄就是六合將軍曄東凌,儘管凌霄現在是一個座下小神官的外表,但那是六合將軍的分身,也就是他親自下凡解決妖禍時用的相貌。天界有令,神官不可輕意與凡人相會,為了避免本尊的長相被凡人見到,大部分的神官都會利用分身打掩護,特別是喜歡自個兒做差事的六合將軍,分身的數量多不勝數,打著六合將軍名號到處旅行的宓宸見過的將軍分身就有三個,而凌霄便是其中之一。至於宓暻會認得,則是因為自家哥哥那欲言又止、猶猶豫豫、避重言輕的模樣,加上凌霄對他那股子見了宿敵似的不悅神情,讓他猜出了凌霄的真實身分。只是兄弟倆都很識相,沒有直接拆穿凌霄的身分,畢竟對方是將軍,他們倆還是尚未飛升的修道人士,當然要避免禍從口出。
宓暻移開了眼。六合將軍確實難得體貼一回,就是不知這帶刺的溫柔會不會反倒把人給嚇跑了。
哪有人用那種近乎把人當累贅的方式說話的?
「是我堅持要他去的,我不負責顧著他,難不成你們倆顧?」凌霄的耳根悄悄地熱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宓宸的視線太露骨還是宓暻的視線裡寫滿吐槽之意,凌霄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就當做沒看見他們的目光。
對了,嶽千哲房裡那幅六合將軍舞劍圖,是給你畫的嗎?胸前交叉著雙臂的凌霄突問,問得宓宸一愣。
沒聽過嶽千哲提過他是六合將軍的信徒,怎麼可能自己私藏一幅六合將軍的畫像,那只能是別人邀嶽千哲畫的了,於是宓宸立刻望向宓暻,只見宓暻不點頭也不否認,宓宸心底一涼。這下慘啊,是他要渡劫飛升,怎麼能對六合將軍本人說那神像圖是別人幫忙畫的呀?
凌霄當然知道是宓宸畫的圖就是一狗屎般的東西,一哼聲:「嗯、畫得堪用,下不為例。」言下之意,就是幸虧宓宸找對人畫畫,否則就沒那麼好把這事兒翻篇了。
宓宸當然聽得出來凌霄什麼意思,只得哈哈乾笑:「當然、當然。」
能讓挑剔的六合將軍親口說出「堪用」,想必嶽千哲的畫工著實不錯。
「待會兒去跟阿千拿,好好掛在你這屋裡,別弄髒了。」凌霄把一串話丟下,又皺著眉看了看宓宸的屋裡,雖說大小適中,但到處都是修補破洞用的木板,連張像樣的神桌也沒有,只用一張桌腳歪斜的木桌子兼任餐桌和神壇,厭棄寫滿他整張臉,只差沒說出「給老子搬個地兒」了。
宓宸忙說:「好前輩!我們倆已經努力過了!可這本就是破屋爛房,現在能遮風擋雨已經很好了。」
凌霄眉頭未鬆,卻沒再多出意見,只道自己兩日後會再過來,又掏了一小藥罐子,扔給宓宸,說是讓他盯著嶽千哲用藥,便消失了。
宓宸盯著手裡那罐藥,心底說不上來的微妙,宓暻接了消息先回臨安將軍廟去了,他自己則去敲了嶽千哲的小屋門,給了藥罐,順帶謝了嶽千哲給他代筆畫了六合將軍舞劍圖,嶽千哲一點也沒在意他怎麼知道的,倒是在宓宸面前把最後沒畫完的眼珠子給點上去,一幅完整的將軍像才到了他這個一開始絲毫不知情的當事人手裡。
將那幅圖掛到了牆上,宓宸不由得感慨人的天分真的是不公不平,自己這些年來日畫夜畫,也沒畫出六合將軍一粒米大小的神態,嶽千哲順手畫的像,倒是唯妙唯肖,姑且不論是否與本尊相像,至少俊美的程度是不會讓人有任何意見的。盯著嶽千哲畫的圖,宓宸心道:我跟了將軍座下這麼多年,第一次得到好臉色,居然是因為旁人替我畫的神像圖……
可幾刻鐘後,宓宸就後悔了自己曾經這樣想過,因為他的屋子裡突然就多了一尊大佛,那尊大佛就是對屋子太破看不下去的凌霄。
「前輩……那窗子……」
「拆了重做。」
「前輩……那草蓆是要睡的……」
「你就睡這玩意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將軍苛待自己底下的修行人。」
您以前也沒多照顧小的啊……宓宸沒膽子說出來,只能心裡想想,一邊冒著冷汗看凌霄拆家。
凌霄邊嫌還邊把宓宸用來窩角落睡覺的蓆子扔進了火堆裡,火燒得旺盛,宓宸欲哭無淚的心情也很旺盛,他又沒錢給自己買新的睡……宓宸無人可以求助,宓暻因為私下偷偷幫了他建觀,被臨安將軍殿那邊的神官好一通罰,雖然只是禁足在臨安廟不許出門幾日,但也夠宓宸為此嗷嗷的痛哭流涕了,因為沒了站對面的弟弟,凌霄拆起他的屋子來可說是自由自在,一點顧忌也沒有。
倒是嶽千哲端著糕點過來的時候,被凌霄這一番拆家的舉動嚇了一跳,做好的糕點只能繼續端在手上,因為沒桌子可以擺。
「凌霄公子……你這是在做什麼?」嶽千哲環視了屋內一圈,這屋裡幾乎所有地方都慘遭拆卸,除了他畫的神像圖,其他無一倖免。
「……將軍嫌他這兒破爛,讓我給他修整一下。」凌霄說得理直氣壯,可嶽千哲卻彷彿聽見了那差點被對方說出口的「拆家」二字,忍不住嘴角抖了抖,就差沒笑出聲了。
也好,這屋子本就是破屋,就算宓暻有心幫忙,也不可能幫著宓宸把對頭的將軍觀弄得多好,頂多補補破洞、修修漏水,先前就聽宓宸閒聊時說過,他兩兄弟都還沒飛升,宓暻也只是飛升路走得比哥哥更加順遂些,已經度過了一次劫,進了臨安將軍的殿內,偶爾被指點一下而已,也正是觀察期,少不得要更加仔細著人脈交往。凌霄作為宓宸在六合殿的前輩,他既然得了將軍的令親自修整,當然就可以認定,至少將軍對於宓宸這個對他忠誠的道人,並不是全然不照顧的。
「修整了這麼些時間,公子和道長歇一會兒吧,我拿了糕點過來。」
嶽千哲意有所指的用下巴努了努自己手中的糕點,凌霄瞥了他一眼,倒也真的停手了,擺手道「你等等。」順手就把剛拆了的桌腳木板重新挑起來,腰間的劍一拔,電光石火之間,長短不齊的桌腳整齊了,木板邊緣也平滑了,框的一聲疊成了一張木桌,凌霄又用手掌往桌面輕輕一拍,桌面便下沉兩三公分左右,一張結實簡便的桌子就這麼完成了。嶽千哲看得神奇,心想凌霄這木工技術也太好,這張桌不用半根釘子,僅僅用了木準,這是很高的木匠活,因為木材要能依靠這木準咬得死緊,卻又得讓木栓塞得進卡準洞去,那大小得分毫不差,可凌霄卻用劍比劃比劃就辦到了。
那雙清澄的眼睛裡寫滿了對他的佩服,凌霄不免有些不自在,臉微微熱了,眼神也挪開了,只道:「擱這兒吧。」
「好。」嶽千哲笑笑的,對於凌霄那一點不自在絲毫不覺。
宓宸只覺得來了救星,要是嶽千哲沒來,凌霄怕要繼續這樣拆下去,於是他可憐巴巴的對嶽千哲施眼色。就算嶽千哲不明白為何凌霄對他有好臉色,可宓宸知道啊!還不就是因為嶽千哲畫了一幅讓將軍沒啥意見、挑不出毛病的神像圖嘛!
得了宓宸的求救信號,固然覺得凌霄拆家有趣,但嶽千哲也覺得宓宸莫名地有些可憐,放了糕點就開口:「公子雖說是得了將軍的令,但修葺之事還是徐徐為之才好。」
正如公子所見,這兒是棟危房,若一下子拆了太多,恐怕腐朽已久的梁柱也會失了這長年來的平衡,也許拆著拆著就全垮了呢。嶽千哲比了比他們頭頂上那根乾巴巴的梁柱,凌霄也跟著往上瞟了一眼,哼了一聲,說知道了。
凌霄拿起糕點就吃,嶽千哲見事情解決,便去尋了一旁的茶壺煮茶,讓宓宸也去吃糕點。
凌霄看著嶽千哲忙煮茶,嘴裡含著的那一塊桂花小餅並不似信徒供給他的那些甜蜜,反倒顯得清淡,可是嚥下後,卻又有股微微的桂花清香留在舌尖,這樣的味道,他並不討厭。都說字跡像人,可凌霄知道,調味更像人,這桂花小餅清清淡淡的,倒讓他想起了嶽千哲那日一席表明自己只想做個等人歸來者的普通志願。
這餅清淡得有點無味的甜,就像它的製作者一樣,對於功名的慾望幾乎趨近於零。
「好了,兩位喝茶吧。」嶽千哲把茶水也放上了桌:「我拿不出什麼名貴的茶葉,只能拿外頭的花瓣揉碎了晾乾充數,二位別介意。」
「怎麼會,香著呢。」宓宸自然沒意見,他也是個窮酸道長,沒錢買茶葉,嶽千哲用花瓣製茶,替他解決了凌霄來這裡卻只能喝水的窘境,他當然沒什麼好挑剔。而他瞧著凌霄也只是默默接過喝著,便知道凌霄對這茶大約也是沒意見的,畢竟這小破屋都得靠凌霄貴手親自修整了,想來凌霄也明白他是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來招待自己。
凌霄一抿茶湯,說:「這是四季桂製的。」
嶽千哲道:「是,四季桂一但盛開便會接連開花,花期固定,且香氣十足,略帶清甜,用來製茶也方便。」
凌霄問:「你的傷怎麼樣了?」
嶽千哲聞言,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還敷著藥布的臉頰,道:「多虧公子的藥,現在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了。」
「夜裡能睡嗎?」這麼深的一道傷,多數人都會難受到無法入眠。
「也還好,翻身碰到時醒來也是正常。」嶽千哲想想自己昨晚睡得還算不錯,只是傷處碰到了枕頭,那種異樣感當然會讓他朦朧地醒來,只是既有凌霄給的藥,也確實不是痛到不行,他也就沒想得嚴重了。
嶽千哲回答如常,真沒把這些事放心上,但凌霄卻皺眉,「不妥,我還是給你拿更好的藥。」
雖說是群無賴流氓,終究是自己的信徒發神經病才惹得嶽千哲自行毀容,凌霄心裡過意不去,看著嶽千哲一點兒沒有介意的樣子,凌霄怎麼也沒辦法就這樣放著嶽千哲的臉不管;嶽千哲大抵感覺到了凌霄的心思,只溫潤的笑笑,說了一個小故事:有一個君王喜歡金龍,經常身穿金色龍袍上朝,可他利益薰心,荼害百姓,殺害忠臣,天上的金鳳凰為此覺得羞愧,自責不已。
凌霄只覺得荒謬至極:「人家喜歡的是金龍,干金鳳凰什麼事?」
嶽千哲微微一笑:「是啊,人家那六合將軍的護身符還是人家爹娘求來的,干那群混帳什麼事?」說到底,那群神經病可能連自家父母給自己求的是哪位將軍的平安符都不曉得。
言下之意,混帳的爹娘才是六合將軍的信徒,凌霄也不必因為他自毀容貌一事感到虧欠於他。
凌霄被嶽千哲的話給堵了嘴,默默的就著茶盞喝茶,旁邊的宓宸滿腹的驚詫卻是一點都不敢流露出來,抱著空茶杯假裝自己也在喝,他從沒見過自家將軍這麼多話的,應該說、以前也很多話,只不過都是冷冰冰、酸溜溜的那種:對著妖怪,凌霄沒有好臉色,一刀劈過去完事,對著別人,凌霄也沒有好臉色,頂多就是講一句「解決了」,或是直接哼一聲消失,所以才會常有人說六合將軍性格陰陽怪氣。
可到了嶽千哲面前,凌霄卻不那麼陰陽怪氣了,該說的話都會好好說,嶽千哲頂了他的嘴,氣歸氣,也沒見凌霄直接撒手不管搞失蹤,還吃了嶽千哲給他的糕點,現下這段對話更是不得了,感情他們將軍是在關心嶽千哲的傷勢後續嗎?這是自己認識的六合將軍嗎?
「我再換副藥來,最快明日就要出發了,你得睡好。」
「公子,我還是覺得我不去會更好。」
凌霄只瞥了嶽千哲一眼:「你想留在這裡給人羞辱,不可能。」
就算觀沒建好也要人照顧的。嶽千哲淡淡地說。
但凌霄沒有再管那些,他不喜歡嶽千哲待在一個有可能遭受危險的地方,至少得等到他確定那群該死的無賴一個個都吃鱉了再說,好歹嶽千哲是目前為止畫他畫得最好看的人了。
甚至可以說,好看得有點過分了。
他飛升當將軍也好幾個數百年過去了,什麼樣的畫師畫技沒見過,畫神像的多半都會注重畫像給人的威儀感,把五官畫粗獷,把身形畫魁武,把眼神畫嚴肅,嚴肅還是好聽一點的詞,以他自己的標準,那叫一個詞:兇神惡煞。但是嶽千哲給他畫的舞劍圖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嶽千哲筆下的六合將軍,玉樹臨風,氣宇軒昂,沒有刻意把他的身材畫得魁武壯碩,神情堅毅卻不令人生懼,不得不說,這是他見過形象最符合他本相的畫作。
假如他不曉得嶽千哲是個二十出頭的凡人,他都要以為嶽千哲在百年前親眼見過他飛升前的本相。
「明日出發。」
拍板定案一樣,凌霄放下茶盞就離開了屋子,宓宸這才大大吐了一口氣,整個人趴在桌上都不肯起來了。嶽千哲瞧著覺得好笑,自己也喝了一盞自己泡的茶:「道長,您這前輩輩分究竟大您多少?瞧您這個樣子,還以為你從前受他欺負,心理陰影重的。」
宓宸擺著手,看著倒有點可憐:「哎喲,阿千,你別笑我了,我這前輩真是一尊大佛,你沒看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說話了。」
是頂大,自家頭上的將軍,還不能明白地說出口。
但是嶽千哲不懂這些,想著大約是六合將軍座下已經點將的近身神官,也沒多在意,畢竟人家也沒提沒顯擺,雖然拆了家,但也是為了給宓宸重整,那何必多此一問。
「對了,明日你還是去吧,」宓宸直起身子,認真道:「雖說你有傷,可是有前輩的藥在,總是能撐的,留你一人在這兒,我也難心安。」
嶽千哲明白宓宸的意思,但還是有些顧慮,宓宸卻接著說:「我知道你覺著你毀容不干咱將軍的事,但那群小公子身上配戴著將軍廟裡的符也是事實,前輩那什麼性子,不可能放任他人羞辱了將軍,更不可能放著明擺著會被尋仇的你不管。」
再退一萬步說,假如今天持刀的是那富貴小子,想劃傷嶽千哲,凌霄肯定是手指一彈就把他丟出百里外,讓他瘸著腳慢慢爬回家,可偏偏拿刀的是嶽千哲,動手的也是嶽千哲,凌霄哪裡想得到他會為此自毀容貌,沒有防備,才讓嶽千哲劃上了這麼一刀,也在凌霄的自尊心上劃了一刀。
亡羊補牢,既然傷都傷了,那只能求補救了。所以凌霄才會一直惦記著藥膏的功效,還詢問嶽千哲夜裡的安穩。
「既是如此,我也不好推拖了。」聽明白了宓宸的言外之意,嶽千哲也沒再堅持不去。神官嘛,被人景仰了幾十年,自尊心當然很重,如今眼睜睜看著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傷,當然無法接受,凌霄的照顧,嶽千哲就純當是滿足凌霄的那份自尊心好了。
見嶽千哲鬆口了,宓宸也鬆了一口氣,他是真不放心讓嶽千哲一個人留在這裡,誰知道那群人會不會趁著他們幾個不在,就浩浩蕩蕩過來搶人,嶽千哲雖然是個男子,但身版嬌小瘦弱,一看就知道禁不起風霜日曬,他都那樣淡淡的,笑起來也是一席徐徐清風,可也是這樣一個人,心狠起來也很可怕,這不都往自己臉上割一刀了嗎?若是那群人再來一次,宓宸相信嶽千哲是真的會直接往自己脖子上抹上刀片的。
吃完糕點,嶽千哲捧著盤回屋去,站在門口,恍惚間眼前浮現了一層畫影和屋內一切重疊,連忙伸手撐住門框,再定睛一看,幻影已然消失。
呼……
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這兩年,這樣的事,他已經習慣了。
嶽千哲伸手撫上胸口,輕拍低喃:「沒事兒……」
已經沒事了,距離兩年前的一切,都不會再出現的。
嶽千哲把目光轉向屋內的小擺件,土瓶裡種的小蒼蘭還翠綠著,花未開已有淡淡屬於花木的清香,摺疊起來的被褥雖不是名貴之物,但一針一線都是他戳破了自己的手指頭縫的,蓋在身上暖得很。爐灶裡還溫著糕點,鍋蓋上還放著晚飯用的食材,這裡的一花一草,一事一物,都是他自己憑著雙手雙腳做的,半點都不依賴旁人。
我把日子過得很好,所以、「我」也不必再難受了。
嶽千哲如此這般的想,卻不知自己的一聲低喃,悄悄傳進了一旁人的耳朵裡。
次日,凌霄和宓宸、宓暻早早就出現在院子裡,沒人去喊嶽千哲,但嶽千哲也沒敢睡晚,大清早就爬起來整理自己,洗漱了自己,又拿凌霄給的藥重新擦上,瞧了瞧自己因為弄花弄草多少沾了泥沙的衣服,最終還是伸手往箱籠裡塵封已久的那套衣衫而去,可他也許久未曾碰它,這一穿就是數十分鐘。
外頭的三人倒是不急,宓警被解了禁足,被指過來跟著處理於橫山一禍,揣著自己禁足這幾日得到的資訊,跟宓宸說了說,凌霄也不插嘴,這點信息他已經從天界負責記錄整個大陸祈願的樓閣知曉,現下聽著,只是單純在確認彼此所知的訊息是否一致,若有不同,屆時再開口糾正,酸一酸臨安殿的情報蒐集能力不行也成。
「好了,抱歉讓你們等。」
嶽千哲推開門,一身白雪色映著大紅色下着的他,身影閃爍進凌霄的瞳孔,嶽千哲為了方便,將長長的頭髮改束在頸後,知道這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服裝打扮,鎮定地解釋了句:「在我的故鄉……這便是練習生的服裝,不分男女。」
宓宸收起驚異讚道:「原來如此,真是特別。」
宓暻上下打量一眼:「不怪你非要給自己臉上一刀。」
不打扮都能看得出來嶽千哲五官清秀,這一換上與女子裙衫相似的練習服裝,整束了一頭烏髮,看上去倒真有些分不出來嶽千哲究竟是清麗佳人還是溫文爾雅的男子了。
「……閉嘴!」宓暻的話像是直直戳了凌霄的心聲,方才一見,他竟覺得嶽千哲宛若清水芙蓉,若非臉上有紗布,大抵他也能聽見自己如同智障般的一句:「姑娘妳誰?」
嶽千哲不是很在意自己被當成調侃內容,搖搖手道:「宓暻公子言重,我這種貨色哪兒能提上檯面呢?還是趕快出發吧。」
方才嶽千哲已經對那群孩子靈做了囑咐,也在袖子裡帶了些他自身需要的藥品,想來可以直接出門;移動這點小事,自然不能讓凌霄來做,宓暻在地上畫了一個陣,四人踩了上去,法術啟動,下一秒他們已經來到了一片陰森無光的樹林裡,凌霄跟在嶽千哲身後,用手扶了下差點就要被腳邊樹根絆倒的嶽千哲,「小心。」
「……多謝公子。」
凌霄點點頭,放開了手,還不忘道:「自己小心點。」
「現在離那條河還有點距離,得走一段路。」宓暻道。他的法力還得留著用來處理災禍,因此並沒有全部花在移動上,只能把四人轉移到於橫山最近的山腳樹林,因此這話是說給帶傷出行的嶽千哲聽的,也算是一種無聲的道歉。
「沒關係,我能走。」嶽千哲何嘗不明白,笑著讓宓暻別在意。
一行人在錯綜複雜的樹林走了一小段路,嶽千哲很努力的讓自己的步伐跟得上他們,不想給他們困擾,但眼神已累得逐漸模糊,他一不注意撞進了凌霄的懷裡,忙道:「抱歉...」
「不必抱歉。」凌霄背對他半蹲下來:「上來吧,我背你。」
「……好。」知道自己再硬撐沒有意義,嶽千哲趴上凌霄的背,寬大的背和肩膀撐起了他,那雙有力的手穩穩背起了他:「對不起……我以為自己還可以再走久一點的。」
現在距離開走還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呢。
「你本來就不是練武人,身上又有傷,本來就該好好休息,是我硬要你來,這一段路本就不該你自己走。」凌霄穩穩往前走,很快便追上了停下腳步等他們的宓宸等人,凌霄又道:「你睡吧,冷了還是渴了,再跟我說。」
「好……」
實在累得慌,嶽千哲一閉眼就陷入沉眠,宓宸體貼的拿了凌霄手上嶽千哲帶來的包袱,發現裡頭有一件薄麻布外褂,便把嶽千哲從頭蓋了上,避免樹葉樹枝刮上他擾了安眠。
凌霄背著嶽千哲,腦海卻盈盈浮現那日傍晚嶽千哲說,想要有間房,有個院子,院子裡有花,飯桌上有他燒的菜,床鋪擺一匹他繡的被,他可以等到某個人回來,對他說在外頭過得如何。又說,他不一定要和那個對象結婚,那個人可以是房客、過客,甚至突然借宿的幽魂也行。他只想有個人可以等,如此便好。
那麼,凌霄想知道,嶽千哲想要什麼樣的房子?現在那樣破破爛爛的危房當然不行,要就要大一點,可以住得下兩個人,有廚房、寢室和正廳。對了、嶽千哲還想有個院子,種些花花草草,依他看,院裡該四邊各一種季節的花木,這樣嶽千哲才能一年四季都有當代風景可賞。至於那繡被,既然嶽千哲想繡,他就讓嶽千哲繡,雖然手藝不會有自己那樣好,但是他身上會出現嶽千哲繡的物件,還有昨日那句「沒事兒」……
心下一哼,待這次於橫山一事結束,他立刻就去修理那群讓嶽千哲驚嚇到如此不安的垃圾!
凌霄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認定嶽千哲等的對象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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