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廂,日向埋首於處理傷口,專心得甚至沒有發現狛枝異常安靜。
這兒傷口較深,要先縫好才能動這邊……不,等等,這兒和那兒是連在一起的,必須逢在一起。局部麻醉藥品夠用嗎?是否應該致電罪木叫她多拿點過來。
房間安靜得只聽得見屋外淅瀝雨聲。
淅淅瀝瀝……嘩啦嘩啦……
雨水築起蔽幕。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們兩人。
淅淅瀝瀝……嘩啦嘩啦……
時間彷彿就此停擺。停留在這安寧的一刻。
淅淅瀝瀝……嘩啦嘩啦……
良久,日向終於把狛枝的左肩包扎好。
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他用手腕拭去額上的汗,然後謹慎地再三檢查傷口都縫得密實,並確保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抵受住狛枝的摧殘。這人根本沒有身為傷患的自覺,天知道他待會兒會不會馬上衝進山裏說要繼續嘗試讓這雨緩下來。
好了。
日向滿意地頷首。該在皮膚裏的部位全都乖乖待在該待的地方,該連在一起的東西也全都牢牢地縫在一起了。
深吸一口氣,他抬眸,準備好好說狛枝一番。誰知,甫抬頭,連第一口氣也未吐出口,便意外地瞅見狛枝棉絮般乖巧的模樣,一雙灰靈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那裏頭不見平日的煙霧,也不見虛無的笑意,只有湖面般的平靜,以及肉眼可見的脆弱。
日向眨了眨眼,斥責的話怎樣也說不出口,只是與狛枝對望。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打破沉默的,是狛枝。
他收回目光,眼簾半垂,姍笑道:「呀,抱歉了日向,竟然如此麻煩你。下次我會小心點的。」再次望向日向時,已找不着剛才的柔弱。
「小心點?」日向挑眉。
「嗯,下次我會在惡化前先自己想辦法解決,那就不用勞煩大家。畢竟大家都很忙,總不能每次有點不舒服就打擾你和左右田他們。放心吧!經過這次,我大概知道要怎樣做了。雖然單手可能有點困難,不過多試幾次的話,一定能妥善地處理,所以不用太擔心我。啊,我真是的。我這樣的人怎麼會值得大家關心,真是太自大了。哈哈,抱歉呢,日向!」狛枝習慣性地搔着頭,嘴邊揚着笑容。但那道微笑掛在他了無血色的臉孔上,只顯得極度的憔悴和牽強。
為何要逞強?
「不要道歉。」日向沉聲低喝。
紅眸凌厲地望着狛枝,眉間盡是忿然不滿之色。
「為何總愛輕蔑自己?因為你的『才能』不如人嗎?不是吧?被困在電子世界時,你是第一個察覺到事實的人。每當有事件發生,你也很快就掌握到案件的中心,在我搜集證據和推理時給予援助。如果不是你,我們必定不會成功生還,更絕不會獲得贖罪的機會。」
「那種程度的事情就算不是我也一定能做到,我只是剛好幸運地找到事實的碎片罷了。」狛枝依然固執,哈哈笑地反駁道。
「當初,你是第一個向我搭話的人。明明身處一個莫明其妙的狀況,大家也陷入恐慌,就你沒有自亂陣腳,反而主動關心我,安撫了我的情緒,讓我鎮定下來。之後,我們被迫參與自相殘殺的遊戲,導致大家都疑神疑鬼,但你卻毫無忌憚地跟所有人交流。」
「那是因為我跟大家不一樣,不怕死亡,所以覺得沒甚麼大不了。」
「雖然待人處事的方法很奇怪,思考方式也異常極端,但你本身卻是一個温柔的人。」
「日向,你難道淋雨後生病了嗎?不然怎會說出如此離譜的話。還是早點去休息休息比較好。」狛枝擔憂地看着日向。若不是頭腦不清醒,不然怎會有可能會錯以為他是一個温柔的人?
「温柔」是與他最不相襯的詞語。如果他真的是温柔的話,便應該在弄清才能的詳情後,找個深山野嶺,把自己關在裏頭,或是早早了斷自己,好避免旁人被無辜地捲入他的不幸中。
他是「掃把星」。有喚來「幸運」的才能,卻沒有「使人幸福」的能力,所喚來的「好運」也只會自己身上應驗,根本就是個自私至極的才能。
他的存在就是一種不幸。
灰瞳閃過一抺陰騖。
「有問題的是你。」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狛枝眨着眼,一臉「這不是眾所皆知的事實嗎?」的表情。
「你!」日向氣結。
這種全身發熱、腦袋痳痺的感覺真是久違了。
狛枝驚奇地看着日向怒氣沖沖的模樣,倍感驚訝,同時亦非常困惑。
為甚麼要生氣?
「要喝杯暖水嗎?」或許日向真的感冒了。體温上升後,會比較容易暴躁。
話落,狛枝還真的打算起身去給他倒杯水。
「給我躺好!」哦,好想掐住他的頸子狠狠地搖,把所有自卑的想法和自虐的傾向都全搖出來。
日向氣急敗壞地把人推回床上。當然沒有忘記要依着力度和避開左肩,輕輕地把人按了回去。
狛枝一臉無辜地覷着日向看,一副不懂自己做錯了甚麼的樣子。
被那雙灰濛濛的眼睛瞅住,再大的火也會熄滅,皆因日向明白,不論他浪費多少口水和力氣,這個人也不會有所改變。
因着急而生的怒火漸漸變成無奈和挫敗,溢滿日向的心膛。
「你是打定主意固執到底,是吧?」恢復冷靜的鷹眼緊緊鎖着狛枝,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狛枝的唇角僵了僵,氣管有一瞬間被掐住似的,呼吸梗在胸口。日向的眼神銳利得像枝箭,教他渾身都刺痛不已,而那彷彿看穿一切的目光更教他無比難受,不得不垂下眼簾。即管如此,那道目光卻像沉甸甸的重壓,往他的頭頂壓,使胸口不住地顫慄。
不是,等等。固執?固執的到底是誰?他只是認清了自己的斤両,從不好高騖遠。反倒是日向一直堅持己見,硬要把他歸類為「有才之士」。明明他已經多番證明自己並不具備任何值得一提的長處啊!
越想越不忿,狛枝氣勢如虹地抬頭,提氣打算好好反駁,怎知一直視那雙像在看着破碎之物的雙眼,抗議的話堵在喉嚨,怎也說不出口。
⋯⋯他真的沒甚麼大不了,只是最低劣的存啊!所以,求求你了⋯⋯像你如此光芒萬丈的人不要擅自對他抱持期待。他不配啊!
顫慄加劇,變成了痛楚,甚至比左肩還要強烈。
「……日向才是。」狛枝斂去懵懂的神色,不再裝傻扮懵,揚起熟悉的苦笑,灰濛的眼睛是一片死水,就連夏日最猛烈的陽光也穿不透。
「我怎麼了?」
「你甚麼時候才明白我不是你想像中的人?」
「⋯⋯那你又甚麼時候才明白你不是你想像中的自己?」
「⋯⋯」
又來了。
狛枝狼狽地別過臉。
又是那個眼神。
以前,他曾問過日向為何要救他。
那時候,日向也是這樣看着他,看得他心口揪痛,臉像被人狠狠搧了一巴,深感無地自容。
「狛枝?沒事吧?」看到狛枝的臉色竟能比剛才還要難看,日向擔心地詢問道。
面對他的關心,狛枝卻微微蜷縮起來。
「……不要管我了。」拜托了。不要再靠近。
「你突然又怎麼了?」
狛枝怯生生地覷了日向一眼。那雙閃動着精光的紅瞳如海水般蕩漾着柔柔銀光,讓他聯想起之前航行時在黃昏時分欣賞到的橙洋,一浪接一浪的,似要把他給淹沒。心頭又是一抖,全身像被螞蟻啃咬,甚至萌生出想躺進被窩裏的衝動。
首次淋浴在這眼光下時,他不知所措,亦認不出這眼神,也不理解其含意。
之後某日,他碰巧瞥到九龍頭凝視着邊古山的眼神,正是當天日向所露出的。在好奇心驅使下,他出聲詢問九龍頭為何那樣盯着邊古山。怎知,九龍頭卻火燒臉似的,整張臉眨眼間變得紅彤彤,然後佯怒地吼了數句「不知你在說甚麼」就慌張離去。
不得已,他只得暗暗觀察九龍頭,渴望找到解答。
最後,他的確找到了,卻同時十分不解,甚至驚恐。
「⋯⋯你為何要救我?」狛枝脫口而出。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問這問題。或許是因為這情景與當天實在太相似,或許是因為那雙眼睛與那天的別無二致,或許是因為他痛得頭腦不清醒……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發問, 日向眨了眨眼,但沒有反問為何,僅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然後無比認真地回答:「因為我需要你。」
又是與那天同樣的答案。
「……我沒甚麼了不起,當不了你的助力,只會成為負贅。」狛枝亦回以相同的答覆。
「不要那樣說。」日向皺眉,眼底波光瀲灧。
現在,狛枝終於能為那道波光安上名字——「憐惜」。
難以直視。感覺快要灼傷了。
狛枝合上眼,灰眉深鎖,把頭撇向一旁,喃喃道:「不要那樣看着我。」
封閉在心底的某種混濁之物脫離了枷鎖,徐徐滲出,步步侵蝕他所剩無幾的冷靜。
「你說甚麼?」日向沒有聽清。
「我說不要那樣看着我!」難堪、慌亂、不解、困惑、恐懼⋯⋯一直壓抑在心頭的種種情緒突然不受控地一湧而出,變成狂亂的怒火。
受夠了,他受夠了!再也受不了!不要再那樣看着他!不要再温柔對待他!不要再告訴他他很重要!不要再……讓他像個傻子般心生期待……他這種人絕對成為不了光明,更絕對不配擁有「希望」。他……只願成為影子……只配成為襯托光明的存在……明明他只是如此奢望着……為何?為何不讓他靜靜地為了「希望」消逝?為何總想把他拉進光明之地?
狛枝掙扎着想坐起來,但一時忘了自己缺了一條手臂,重心一個不穩,左邊身又跌回床上,教他痛苦地呻吟。
「狛枝!」日向焦急地想伸手扶好他,卻被狛枝避開。
梗在喉底的話語被燒心的挫敗感賜予了力量,失控地衝出了狛枝的口,如同一顆子彈劃破濕悶的空氣,消去了雨聲,筆直地往日向飛馳。
「你到底想我怎樣?究竟對我這種人抱有甚麼期待?我是怎樣的人,你到現在還不清楚嗎?我一無是處,是一個殘缺的存在。才能充滿缺憾,頭腦不精明,做甚麼也不順利,除了帶來麻煩外,再沒有任何用處!」狛枝咬牙切齒地吼道,激動地揮動右手和左肩,動作過大,小量的血液從日向好不容易收好的傷口流淌而下,在床單深啡色的漬上增添數滴鮮紅。可是,他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不知是因為習慣了疼痛,還是連痛楚也感受不到。
「我不像罪木那麼精於醫療,不像左右田那麼擅長機器,不像邊古山那麼善於刀劍……我不像你那麼才華洋溢。我被冠以『超高中級的幸運』之名,但根本就名不符實……我……怎會是『特別』的人呢?」
力氣隨着他的嘶吼而溜走。說到最後,狛枝無力地垂頭,語氣也近乎嗚咽,看上去就像一個落寞的孩子,世上的壓力都往他的肩上墜,要把他整個人給壓垮。
日向凝視着垂頭喪氣的狛枝。心,狠狠地抽痛着。他不自覺地撫上心口,像要堵住傷口般輕按心臟。腦袋因太久沒有體驗過這感受而出現錯亂,誤以為是胸膛受了傷。
啊,這個人怎麼會如此的傻,傻得令人心酸。是因為小時候的經歷嗎?還是拜他特殊的才能所𧶽?怎會活得如此的卑微,如此的笨拙,如此的盲目?
這下,他終於明白為何自己說了這麼多次還是不能改變狛枝的自我評價。原來,狛枝凪斗這個男人,極度討厭他自己。這不是單純的「自卑」或「沒自信」,而是「自我嫌惡」。正因如此,他才會奮不顧身地追尋着「希望」,因為那是他的「正相反」。
「假如能為其奉獻一切,那或許他的生命能獲得些微的意義。」
恐怕狛枝對這個想法深深不疑。不,是不得不如此相信。以他早熟的性格和聰明才智,恐怕當大部分孩子還在努力分辨左右時,他已經察覺到自己的不平凡,並開始執着於「希望」。日向以為那是「固執」,其實是狛枝的掙扎,亦是他的求救訊號。倘失去了這份「執着」,狛枝或許早就抵受不住生命的殘酷,撒手人寰。正因如此,再有力的道理在狛枝的耳中也不過是薄弱的話語。言語再有力量,也無異於以卵擊石,驅散不了狛枝的絕望,皆因「絕望」扎根已久,早就蠶蝕了他的內心,每分每秒也在他的耳邊竊竊低語,踐踏他的價值。怪不得花了這麼多口水,也不見狛枝展現一絲轉變。
日向暗暗嘆了口氣,恨不得能把狛枝的傷痛都轉移到自己身上,好讓狛枝能擦亮眼睛,好好看清他自己,正視自己身上的種種優點和特質,明白自己是一個多麼厲害的人,亦希望可以更直接地讓狛枝明白他是頗受信賴的。
可惜,情感是無形之物,不能掏出來讓人看個清楚。
既然說話沒有用,也不像謀殺案會有實體證據作佐證,那就只剩下一種方法能有效地把日向的想法傳達給狛枝。
想起罪木傳授的「必殺絕技」,日向在心底苦笑,沒有想到這會竟真的需要用上。
有趣的是,他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對這個「必殺絕技」沒有感到絲毫的反感和抗拒。或許罪木一早就察覺到,更料想到會出現這個情況,所以才會如此建議吧?
日向上身向前傾,手指輕托狛枝的下巴。狛枝意外地沒有反抗,順從地抬起頭。頭髮凌亂地散落在額前,遮蓋住他的眼睛。日向沒多細想便撥開碎髮,露出一雙疲憊的灰瞳。只見守護着狛枝的銅牆鐵壁瓦解,深藏其中的脆弱表露無遺。
他撫過狛枝的臉頰,拭去那些不存在的淚水。
滴答滴答⋯⋯
是窗外的雨聲,是血花綻放的聲音,亦是日向心內迴盪的敲擊聲。不知為何,他的腦中浮現出一個生銹的鐵盒,銀光閃爍的雨水傾盆而下,在鐵盒上打穿了無數個小洞。盒內封印之物迫不及待地自小洞鑽出,化作一股疾風,直襲心胸。心再次響起陌生的弦音,比以往還要更強力,撼動他全身的神經,喚醒了沉睡在細胞中的記憶。曾經只對那個愛玩遊戲的女孩展現的暖意漸漸地充斥那雙緋紅的眼睛,漾着無比柔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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