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覺得妳終於獲得自由了嗎，我是說，在經歷這一切之後？」
偶爾，莉莉會回想起當時她坐在診療室內⋯⋯或許不該稱之為診療室，那裡更像一個給小孩玩耍的空間。莉莉的注意力總是會被牆上掛的畫作吸引，輔導老師喜歡畫，尤其是蒙德里安的幾何畫，似乎只要看著，就可以獲得心靈上的平靜。
「什麼？」莉莉說。
「妳覺得妳擺脫陰影了嗎？」輔導老師從來不會因為她的恍神而責罵她，只會微微一笑，繼續將問題給接下去：「心裡是什麼感覺？」
「感覺⋯⋯」莉莉口乾舌燥，她進行實體會面時，行走都還必須拄著拐杖：
「我不知道，好像，失去了生活的重心。」
「什麼重心？」
「我的目標，我必須要為之努力的願景，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在這之後我要做什麼。」
那時輔導老師握住她的手，輕聲地說：
「妳會找到的，莉莉。妳會痊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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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天她與亞德里安在更衣室裡做愛了。
算上來這是第二次與對方發生關係。
她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點燃的，或許有很大一部分要歸功於她裸著上半身，可能還有胸部，在亮光下莉莉看清楚亞德里安的臉，上面有著幾處挫傷，或許是練球時的碰撞，莉莉沒有詢問，她渾身發熱，背脊死死貼著置物櫃冰涼的金屬門，嘴唇有著亞德里安特有的味道。像是抓緊救命稻草那樣，她拱起背，抓著亞德里安的臉，粗暴地吻著眼前的混蛋。
亞德里安幾乎是要咬掉舌頭般地和莉莉接吻，她讓亞德里安背部多了幾道抓痕，亞德里安也毫不客氣地差點扭斷她的手腕。
半小時後，他們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彼此都沒有力氣再與對方互嗆。
「明天見。」莉莉穿上衣服時，她說。
「明天見。」亞德里安背對著她，嘟噥。
就好像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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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上次也問過了，不過高中生活還適應嗎？」
幾天後，莉莉接到輔導老師的電話，她感覺安心，撇除掉她懷孕接近五個月，連睡衣感覺都要遮擋不住，母親還沒發現，學校也沒發現，自己和一個神經病扯上關係以外，基本上唯一的好事，就是每隔固定時間能接到輔導老師的電話。
「非常好。」莉莉縮在床上說。
「聽到這個消息我非常高興，」輔導老師和母親不一樣，總是會保持著婉約的笑容，舉手投足都像天鵝那樣優雅，只是他們也已經將近半年沒見面了。
「妳有交到朋友嗎？」
聽到輔導老師的問題，莉莉轉移話題，最後與對方相互約定下一次的電話訪談時間，每一次都比上一次隔的更久。她知道這對自己來說是好事，代表她終究要擺脫過去。
然而莉莉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的頭髮失去光澤，表情憔悴，腹部漲大，看上去就像隻青蛙。她套上連帽外套，試圖阻擋越來越強烈的不安。
「妳現在很棒，要展開新生活了。」她壓低聲音喃喃，複誦著曾有人對她講述千百次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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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學校上課時，她才意識到卑微的正向喊話完全起不到作用。
「喂。」
她坐在主教室裡，準備等等班導師要上的數學課，她注意到派翠西亞和她打招呼，但莉莉下意識地瑟縮起來。
隨後，亞德里安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她身邊，神色嚴肅：「莉莉。」
「怎麼？」她也壓低聲音說，班上同學似乎也早就見怪不怪：「你又想要做什麼？」
亞德里安露出怪笑，他說：「這個週末妳有空吧？」
莉莉正準備回答，對方立刻又補了一句：「糟糕，我忘記妳沒有朋友了。」
莉莉抬起頭，她靠在亞德里安的耳邊，用最為輕柔的聲音說：「亞德里安，出言諷刺不會讓你變得比較有詩意，要不是我，你現在可還在補修文法課。」
這似乎讓亞德里安惱火地更貼近她，那雙藍色的眼睛中燃燒著怒火。
「假日我會去接妳，我們一起去遊樂園。」
「遊樂園？你要發照片在IG上，假裝自己生活得非常美滿嗎。」莉莉輕聲回應：「你比我想像得聰明，亞德里安，想要控制一個人，硬的不行就來軟的，是我也會這樣做。」
「婊子，注意妳的言行。」亞德里安瞪著她，並勉強擠出笑容：「你知道嗎，莉莉絲，就像那天說的，我他媽肯定會得到妳，妳會對我言聽計從，下跪舔我的鞋。」
她注意到亞德里安身旁沒有平時那些朋友。而同學們的目光直盯著她。
直到老師進到教室，目光才從莉莉身上移開。她可以感覺到整間學校都盯著她，但莉莉並沒有畏懼，她皺起眉頭，在不可見的未來預想中，她仍能清晰可見自己拿著大學畢業證書，讓母親驕傲的畫面。
她只要持續朝著那個理想邁進。
就能夠像輔導老師所說的那樣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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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時，莉莉試著穿上寬鬆的裙子，她將腰帶給扣好，上面再加上針織毛衣，看上去就與一般女孩沒有區別。她嚥下口水，在鏡子前整理儀容。隨後，家門口的電鈴就響了。
莉莉立刻前去開門，亞德里安站在那，看上去無時無刻都在憤怒，但在看見莉莉時，她注意到對方的表情好像有了細微的變化。
「高興吧，我來帶妳這個可悲的書呆子去遊樂園了。」亞德里安勾起嘴角說：「妳怎麼把那肚子藏起來了呢？遊樂園離這裡很遠，妳不會碰到熟人。」
莉莉看著他：「你真想被人看見跟一個懷孕的女人走在一起嗎？亞德里安，我不知道你是這麼不在乎聲譽的人。」
亞德里安看起來火冒三丈，他抓住莉莉的手，脅迫道：「跟我來。」
她上了亞德里安的車，就坐在副駕駛座。亞德里安惱怒地發動車子，隨後他們就奔馳在道路上。
莉莉突然有股很奇怪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學校是開放場所，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被同學的眼睛看著，然而真的跟亞德里安待在同一個空間裡，卻又與派對、與更衣室內不一樣。這裡安靜到詭異，安靜到莉莉腦海裡塞滿了糟糕的回憶，她不敢相信距離派對已經過去快要半年，甚至都快要放暑假了，天氣逐漸轉涼，她的腹部也大了起來，尤其是坐在椅子上時，看上去更凸出。
「妳怎麼皺著眉頭，野貓？」亞德里安嘲弄地詢問：「又是孕吐？」
「如果你健康教育有學好，就應該知道孕吐時期已經過去了。」莉莉說。
「他媽的。」亞德里安看上去想要瘋狂按喇叭，即便他們前面根本沒有車：「要是我早知道妳是這種人，我當初根本不會找妳上床！」
「很可惜，亞德里安。」莉莉輕聲說，她感覺自己的胃，或者其他器官在下沉：
「說不定我就是你這混蛋做那麼多破事的報應呢。」
氣氛變了。
她可以感覺到亞德里安停頓了一下，似乎這句話狠狠觸碰了他的地雷區。莉莉原先以為亞德里安會大發雷霆，但對方只是滿臉怒容地繼續開車。莉莉也皺起眉頭，她抓著安全帶，但她突然有股異樣感。
胎動。
就像有人將她對世界的認知給從中撕裂，有個尚未來到世上的人在提醒她，她正在向一個不可視的未來邁進。
所以下一秒，莉莉動作劇烈地抓緊椅子和車頂把手，亞德里安驚恐地踩下煞車：「媽的媽的媽的，妳幹什麼！媽的我警告妳莉莉寶林，妳要是敢生在我的車上我會——」
莉莉抬起頭，她說：
「沒什麼，你大驚小怪的樣子應該放上限動，這大概會比遊樂園更吸引粉絲。」
亞德里安憤怒地繼續開車，一邊咒罵：「婊子，別看扁我了。」
——當他們到達遊樂園時，莉莉感覺自己身處在一個比學校還要更加格格不入的地方。到處都是歡笑與尖叫，還有五顏六色的裝飾和彩帶，當莉莉準備掏出自己的錢買票時，亞德里安卻連她的票也一起付了。
她狐疑地看向對方，這讓亞德里安更為惱火，他粗魯地拉著莉莉的手，兩個人進入遊樂園裡。沒有哪一個地方比遊樂園更能看出家庭的模樣了，莉莉經過一家幸福的三口，她突然停下腳步，腦海裡好像有某種模糊不清的記憶在閃現，她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事情都還在可以掌控中的時候，她也曾經像這樣無憂無慮。
莉莉回過神，她才發現亞德里安就這麼陪著她。
「喂。」亞德里安怒視著她，牽手的力道像是想把她掌骨捏碎：
「妳那天為什麼要來幫我？我是說餐廳那時。」
莉莉頓了下，她說：「給你難堪吧，我猜。」
亞德里安抽動著臉，說：「妳不覺得當場把牛奶淋在我頭上更難堪嗎？」
「惡霸思維通常都這樣，但我只想帶給你羞愧感，所以我就當你是在感謝我了。」
他們相互直視，最後繼續前進，穿越那些臉上有著微笑的人，一步一步在遊樂園內前進。
「給妳。」
然後，在停留在冰淇淋攤販時，她看見亞德里安正拿著冰淇淋給她。
莉莉心中的警鈴大響，她抬起頭，看著對方洋洋得意的笑容：「跟我交往是個不錯的主意。」
「這招拿來騙其他女孩或許很有用。」莉莉小心翼翼地接過冰淇淋，她仍舊能瞥見亞德里安那彷彿得逞的微笑。亞德里安再次伸出手，而人生地不熟的莉莉也只能抓住他。
「喂，莉莉。」
他們的目的地似乎是摩天輪，亞德里安牽著她的手，沒有回頭。
「怎樣？」莉莉說。
「為什麼妳會知道我的朋友都是為了錢才跟我在一起的？據我所知妳應該沒興趣和那群八卦女孩混。」
當他們排在摩天輪隊伍時，莉莉再次感覺到那股異樣的活動感，她嚥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開口：「當然是我聽別人說的。」
幾秒後，亞德里安哈哈大笑，他瞪過來，說：「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我爸是警察，他從我還在幹那些小偷小搶的事時就會包庇我，所以我讓其他人在我家喝得爛醉也沒問題。妳情報可吸收得不夠徹底，媽的。」
莉莉看過去，在陽光下，她注意到亞德里安的耳朵後方有個小小的刺青，黑色的邊構成的幾何玫瑰。她沒有說話，只是點頭。
亞德里安皺眉，領著她上了摩天輪，他們一人坐在一邊，眼神都死死盯著彼此，與其說是約會，不如說像殺手與獵物在死前的相互凝視。
「妳要生下來對吧？」
當然，和未成年孕婦唯一能聊得話題也只有這個。
莉莉點頭。
亞德里安思索許久：「妳沒有去檢查過？」
莉莉搖頭。
「所以妳完全不知道這⋯⋯呃，媽的，肚子裡東西的情況，然後就撐到現在？」
「有問題嗎？」莉莉看過去：「你又不在乎。」
「媽的。」亞德里安傾過身體，他們的車廂已經來到四分之一的路程，繼續向上爬升，莉莉能看見遙遠地方的畜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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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你要對我求婚嗎？」莉莉刻意說。
「對。」亞德里安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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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瞬間，莉莉感覺她的世界暫停了，然而摩天輪還在轉動，世界也仍然持續運行。她不知不覺地，踏入了某種無法被稱之為陷阱的陷阱。亞德里安還在試圖控制她，她知道像自己這樣的人，軟弱且無力，一個恍神就會再也離不開地獄。
她必須依附人而活，亞德里安也必須被依附而活。
就像某種糟糕的親子關係。
莉莉知道自己大可以像從前那樣，她可以答應，然後再找個恰當的時機，就像拉起亞德里安並帶給他恥辱，將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擊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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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說一件事，隨便你要不要散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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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莉莉卻脫口而出，而亞德里安頓了頓，他謹慎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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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轉學來之前，把我父親打得半死不活，並且放火燒了學校跟家。他們叫我『麥格利縱火狂』，學校跟我媽媽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事情壓下來，所以我轉學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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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嘶聲說：「我說完了。」
摩天輪轉完一圈，大門開啟，工作人員催促亞德里安趕緊出來，幾秒後，他們重新站在遊樂園的街區上，亞德里安環顧四周，然後又將視線對在她身上。
「妳說完了。」亞德里安重複道。
「我說完了。」莉莉點頭。
他們停在原地，周圍的人潮在前進。而莉莉皺起眉頭，她感覺自己的肋骨好像被踢到了，但再怎麼樣也不能在亞德里安面前吐出來。
「妳的表情是在想怎麼把我分屍嗎？」亞德里安問。
「我只會在睡前想。」莉莉說：「怎麼，你沒有懷疑真實性嗎？」
「是妳的話我不會懷疑。」亞德里安嫌惡地說。
「所以呢，你還要跟我求婚嗎？」莉莉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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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跟妳說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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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走到附近的長椅上時，莉莉聽見亞德里安這麼說，而她點點頭。
「我爸一些事情被降職了，簡單來說他現在毫無人脈。」亞德里安平靜地說：「正如妳所說，其他同學也都不想理會我，我其實早就知道根本沒有誰對我有興趣，只是現在沒有錢可以讓我去忘記這件事。」
莉莉停頓一會，她說：「我有啊。」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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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想折磨你這個連保險套都套不好的混蛋，讓你跪倒在地上求饒，這算有興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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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德里安露出平時那魔鬼般的表情，他勾起嘴角，眼睛瞇成一線，說：
「妳辦得到就來試試看啊，莉莉・寶林。」
那天在遊樂園剩下的時間，亞德里安帶著因為懷孕根本坐不了任何設施的莉莉在各處閒晃，最後他們一起吃了商店內的漢堡，莉莉詢問亞德里安的刺青來由，她得到了一個用來紀念母親的答案，隨後她又繼續問起亞德里安的母親。說這些話的對方沒有平時的戾氣，柔和地像隻小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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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到父親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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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亞德里安坦承了許多事，但唯一保留的，是關於她的迷惘。是關於她知道為何母親會想要嫁給父親。因為父親就像亞德里安那樣，張狂且脆弱，坐擁廣大農場卻神經質到認為任何人都覬覦他。母親自認為能夠拯救父親，最終卻連撫養權的官司都輸得徹底，而莉莉本人成為了父親的獎盃，是用來向其他人炫耀的物品。
她對亞德里安理當也是這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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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亞德里安諷刺著她的頭髮凌亂，然後粗魯地替她戴上帽子後，他們視線交織，有一瞬間莉莉覺得她好像終於爬到一個平等的位置，但那位置的前方，肯定是亞德里安的「我要得到妳」，她必須在那之前把事情處理完，就像從前做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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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卻還是為了這無謂的善意而感到高興。
她想要對輔導老師說，自己活該被地獄之火永遠焚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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