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謝必安醒過來時,有道嗓音在他耳邊帶著睏意低低的問:「謝大將軍這是把自己夢成包大人了?什麼夢連天眼都開了。」
他坐起來揉了揉脖子,說:「沒有,夢到一點那間停屍間裡發生過的事。」
范無咎剛起床的懶意和玩笑心思被這句話埋的看不見了,他翻起身來:「我看看,夢見什麼了?」
謝必安伸出右手,跟他結了個通靈印,於是范無咎把那些夢都身歷其境的看了一遍。謝必安看著他繃緊的下頜線,後知後覺的記起剛醒的時候腰上似乎放著一隻手。
還沒等他品出些什麼來,范無咎黑著臉起了個極凶極強的法訣,一道點兵令就要打下地府,謝必安直覺不妙,一把抓住他手臂用力壓在床上。
這波先見之明真的非常明智,范無咎額上火焰似的法印微微亮起,顯然表面上那陰沉的臉色都是強行壓下滔天怒火的結果:「謝必安,放手!」
他腰身發力,就要把謝必安從身上掀下去。
謝必安騎在他身上,有些吃力的困住比自己還高一截的范無咎,看他還執意要起手印,心中升起一股燎原的無名火。
他喘了口氣,「放手?你覺得我猜不到你點陰兵要幹什麼?忘了成神時在玉帝面前發過的誓,要殺了他們逆因果嗎?!」
范無咎一記肘擊被擋住,他微微瞇起了眼睛,眉頭壓得很低。
謝必安一手橫肘卡著他的脖子,下腹生生受了一記頂膝:「就算那些嫖客真把人弄死了,俱生神會記著,冤親債主會索命,十殿閻王會審,眾地獄的鬼役們會罰,也輪不到你操心!你要為了幾個死後八百萬年出不了地獄的人受天罰嗎?!」
范無咎找到機會,手臂發力把他掀了出去,謝必安反應極快,卡著他脖子的手一扭,迅速扳住他的肩膀,轉瞬間把人借力拉倒。
隨後他們就如同兩隻兇猛的獅子一般扭打在一起,謝必安打散了范無咎的劍指,同時自己的一記橫劈被擋下別開。
電閃雷鳴般過了一招,他們卻都沒能將對方拿下——兩人的身法武術師出同門,功夫不相上下又對彼此甚是熟悉,因此力道是真上場的力道,招式也是鬥強敵的招式,就是被預判的明明白白。
我知道你會怎麼走、怎麼打,你也一樣。
范無咎矮下身形,單手撐地,一記散風腿被一下空翻躲過,隨後閃避對方掌風,兩人拳掌交加,在床旁和牆壁中間小小的空間赤手空拳的搏鬥。
謝必安仰到床上,翻了半圈避過凌厲的掌風,接著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以手撐地,劈腿過身,倒著往范無咎肩膀踢去,卻被握住腳踝四兩撥千斤的別開,險些摔倒。要是在平地,范無咎自然奈何不了他,但眼下是在柔軟的床鋪上,他手無處著力,只好腰身發力,硬生生在空中扭了個方向,穩穩落到地上。
范無咎低喝道:「好!」
許久沒動拳腳,有些上頭。
他又架住一記橫肘,逮著空檔一指直取謝必安腰間穴位,對方卻也在同時捺拇指摁上了他喉間。
他們對峙著緩緩調息,如同同時咬住對方要害的猛獸,互相對視,又分了一半注意力留心暗手。
空氣彷彿一根繃緊的弦,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緩緩撤下貼著彼此關竅的手。
「不打了?」謝必安皺著眉,食指無意識搓了一下拇指尖。
任何認識他的人都能意識到他是真動怒了——平時這位爺講話是清湯寡水的淡,只能從神態裡窺見一絲情緒,才會發現:他淡是淡了點,但是其實心思細密也很軟。
而這種語氣很明顯是生氣了。
范無咎知道自己這次可能有點哄不回來,垂下眼道:「是我衝動了。」
謝必安心道:平時逗人沒大沒小,現在心虛了倒知道服軟。
他帶著這股能把人一路凍到北極的寒意,左手掐指算了幾道,右手起了一扇生死門,轉瞬間消失在眼前,是往地府去了。
范無咎跟著進了那金光流轉的陣,沒想到眼前不是人山人海的黃泉路,而是一片火海。面前一位身著官服的神明坐在堂上聽辯,這竟然直接開到黑繩大地獄來了。
鬼役見到兩人到來,先是行了個恭恭敬敬的大禮,隨後跑進殿裡通報。
過不多時,一位巡衛把兩人從偏門帶進殿裡,此時一個頂著綠毛的人正跪在堂下候審。謝必安對宋帝王行了一禮,朗聲道:「餘大人且慢!我兄弟二人在陽間查出涉及百餘人的兇案,算來時辰,罪少的已經押到大人這了,面前這位就是其中之一。」
宋帝王「哦」了一聲,摸摸鬍子:「那謝將軍有何見解?」
謝必安道:「下官斗膽請餘大人等百餘人聚齊後同堂共審,因此事重大,需請其餘前兩殿秦廣王與楚江王大人協力引導餘下亡魂至此,另請泗南都的城隍爺過來。」
宋帝王:「好,本官倒要看看,是何等兇案至此。請兩位將軍在堂前等候吧,來人拉兩張椅子。」
須知同堂共審是許多人因為同一事件死亡,如果一個一個審批用時過長,所以得把人都集中到一塊兒,同時避免了各說各話的羅生門。
約莫小半個時辰,人陸陸續續的被押進大堂,宋帝王派了個分身代審其餘亡靈,隨即遣人把殿門關上。
人齊,升堂。
饒是把所有人都集在一起,這場審判也持續了許久。因為死者不知兇手姓名,只能靠描述特徵,再讓城隍爺在因果簿裡翻,而後領*黑令旗,亦即「索命狀」,再待天時地利還陽。
還陽索命。
這黑令旗相當是道「必殺令」,債主還陽一趟,就是奔著債主的命去的,一旦令成,神仙也救不活。
這句話不是誇張,因為成神之體不得干涉因果,除非願意承擔相應的天罰,輕則打下凡間墮為凡胎,重則魂飛魄散不得超生。須知因果一環扣一環,牽一髮而動全身,可能救回一條命,就此捅出更大的簍子,且牽累其餘無關之人的性命。
就算殺的人是十惡不赦的兇手也不是什麼「替天行道」,他陽壽未盡,需要擔的果報便落到了干涉因果之人身上,又有誰願意承擔不屬於自己的因果?
神明能夠大災化小,但是該還的還是得還,況且被殺的怨念又何嘗是這麼容易被消彌的。
這就是謝必安為什麼動怒,因為在這條天法下,范無咎的嫉惡如仇能把自己搭進去。他在指尖勾著哭喪棒上的鈴鐺,聽堂上回溯死因,才發現范無咎說的沒有錯……
這些人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孩子才三歲多,無一例外都是在停屍間裡才咽氣的。
換句話說,青石醫院院方為了某些利益頗高的無本生意,有時候會把還活著的人打上這麼些藥物,推進停屍間裡。
宋帝王連拍驚虎膽,怒喝:「豈有此理,天理何在?!傳令,將王伍倫、岑伊等人從別處地獄押到本王面前!」
天語的威壓不同一般,堂下鬼眾雖然知道閻王是在給他們伸冤,還是不自覺的一縮。
這兩人正是手上掛著許多條命的「顧客」之一,上天有眼,讓這兩個東西提前蹬腳,趕上了這場審判。
謝必安看著他們被拖進大堂,許多人認出自己恨不得生吞活剝的面孔,頓時躁動起來。
有不足十歲的小兒,孕婦和胎靈,哮喘的青年,車禍的少女……
宋帝王的嗓音清朗的響遍大殿,宣讀著一條條罄竹難書的罪行,隨後那些債主在契書上留下沾硃砂的債印,往下一殿去了。
此印能保冤親債主今後幾世能夠討回平白無故沒了的命和受的屈辱,不會隨著輪迴轉世,而忘了別人欠自己的血債。
今早押回來的女人方蓉被判到*第九殿,她站在兩個鬼役中間,說了一句「我不後悔」。
亡魂逐漸被押走,宋帝王對堂下兩人道:「兩位將軍可以走了,多謝你兄弟二人鼎力協助。來人,送兩位將軍出殿。」
一路上各小地獄的慘叫聲還是這麼「熱鬧」,謝必安聽得有點煩,盤算著要回謝范將軍府好還是回泗南市那個家庭旅館好。
范無咎跟在他身後,難得綴在後頭當一條縱向長度一米九的尾巴,只是並不見得有多老實。
愈韶和幾個小鬼役跑過來想嘮嗑,見兩個都不理人,一個明顯比平時再淡一點,只好去找另一個,低聲問道:「范大將軍,想什麼呢都不回咱們話。」
范無咎挑挑眉:「惹你們謝大將軍生氣了,想跪算盤還是任謝大將軍打呢他比較能消氣,但是本人覺得後面那個風險有點大。」
愈韶其實挺靈光的,就是平常戲有點多:「大人幹什麼了,謝將軍氣的這麼厲害?不是平常大人逗幾句能回來的嗎?」
另一個小鬼役嘟噥道:「嘶……這話聽著,有點像小時候我爹想著怎麼哄我娘。」
「嘩啦」一聲,猝不及防什麼東西迅捷無比的從前面飛過來,把兩位小鬼的嘴巴拍上了。本來謝必安打了三道符,但是顧及對方顏面,向著范無咎的那道在空中急急轉了個彎,只沾在額頭上,把范大將軍貼成了一隻口不能言的殭屍。
兩個小鬼揭下遮住半張臉的符,上面一個血紅的「封」字映入眼簾,翻譯過來就是一句大大的「閉嘴」。
其實這三張符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是草草寫就的符文鍍著一道禁言咒,一撕就能解。但是考慮到對方還在氣頭上,某殭屍還是決定不去動符。
另一個小鬼役吐吐舌頭,卻彷彿發現了新大陸似的:「范將軍,您額上的符……為什麼用的是血,不是朱砂啊?」
他們對血氣這類東西特別敏感,一陣不知從哪裡拂來的暖風把味道順著送了過去。
謝必安在前面冷冷的道:「朱砂鎮不住。」
小鬼役頓時慫了,梗著脖子用氣音低聲道:「這張撕不下來嗎?我的一撕就掉了呀?」
謝必安:「……」
小傻子,以為你氣聲我就聽不到了?
范無咎伸手撥了一下滌魂鈴,心想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小傻子——他當然一運法力就能解開那道禁言咒,但謝大將軍正在氣頭上,貿然揭了不太好。
興許是兩位鬼神疊加在一起的意念太過強大,小傻子當場連打三個噴嚏。
他揉了下發疼的鼻子:「誰罵我?」
一抬頭,前面旁邊兩位將軍大人幽幽盯著他。
小鬼役當場明白了什麼叫「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頓時提溜起自己除跑得快之外泯然眾人的小短腿,縮到愈韶背後去了。
小鬼們一路浩浩蕩蕩的送人送到了謝范將軍府門口,差點就能跟進去。
之所以說差點,是因為那黑木門在范無咎後腳剛踏進門檻的同時就貼著他們的臉拍上了,力道不重卻迅捷無比,大概能猜出是哪位將軍的手筆。
謝必安聽著門外的小鬼役漸漸走遠,正想往後院的浴池去,卻感覺到身後綴著的尾巴不依不饒的跟了上來。
「幹嘛?」
范無咎半張臉掩在黃澄澄的符紙下,只露出兩道柳葉尖似的眼尾勾,輕輕動了下。
[ 謝大將軍能幫我把符揭了嗎?這樣我可沒辦法說話。] 某人帶著點笑意的聲音沉沉地貼著心臟響起,顯然是利用了早上還未斷全的通靈在這鬧人。
謝必安的胸膛被震的有點癢,手指一勾,那符就輕飄飄的滑下來,隨後嗤的一聲燒了。
「符揭了,范將軍還有何貴幹?」他隨手挽過脫下來的外衣,冷冷淡淡的撩起眼皮。
范無咎額上的法印早就黯淡下來,即便如此還是如同朱砂點就似的鮮豔晃眼。
他說:「給謝大將軍賠罪。」
謝必安額角的青筋將起未起,突突的繃出「我拒絕」三個字,心臟被硬生生卡在「這傢伙服軟了」和餘燼未滅的肝火之間反覆橫跳,還被那點半路殺出的心思攪得左衝右突,硬梆梆的丟下一句「我去沐浴」就往後門走了。
范無咎看著比平常再大些的步伐勾了下嘴角,心想好像也不是那麼難挽救。
……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後院這片竹林是法力構建而成,受到此時謝必安心緒影響,平時罩著的一層薄霧濃的仿若能凝出水,就像一片貼地而生的雲。
范無咎隨手捏了個訣,原地平白起了一陣長風,把那層霧拂開一半。
遮天蔽日的竹葉把林子遮得又昏又暗,沿著石板小徑立了一路的石燈暖橙橙的在霧裡團出一圈光暈,被泊泊水聲襯得更加靜謐。
謝必安衣衫半解,正垂眸解著裡衣的扣子,那白衣料子好,能隱隱透出底下幾分顏色來。
霧裡看什麼輪廓都能模糊一圈,范無咎駐足站在微濕的石階上,仰頭望著那一方天地。
他不知怎麼的就覺得……現在走近前去,會有些唐突。
……
註一:本人設定天眼並不是有形的(比較像一種特殊的視野),所以不會額頭上睜開眼睛這樣子,另外可以把范將軍的法印想成古代的花鈿妝,不過圖案是火苗的樣式,謝將軍也有。注意是私設!是私設!(敲黑板:本文很多都是私設,簡單來說真假的比例大概一比九吧,不!要!真!信!)
註二:地府第九殿平等王主罰殺人放火的罪行,昨晚女人把王伍倫殺了所以被判過去。
註三:鬼持黑令旗討債時會有鬼差陪同(動物或是人類都有可能持令旗報仇),避免濫殺無辜,有時候會由七八爺親自帶領,通常是一屍很多命(譬如懷孕)的兇案,像是我就聽過一頭懷孕的母豬討了令旗去復仇的。
作者有話要說:cp互打什麼的最香了,這次感情線細水長流,不這麼猛烈。
另外查了一下後發現古代男子不穿褻衣,分為外衣和中衣,頂多就是外衣很多層而已(褻衣/心衣/裲襠是女性在穿的,就是那種很性感、紅色布料織成只遮上半身的肚兜,沒戲了qwq)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