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魔人1：陰影與月光花 - 楔子-2023-9-3 更新

　　父要教你仰不愧天、俯不愧己，

　　天大的陰影是使你成長的責任；

　　我要教你成就自己、主宰自己，

　　誰都不能強迫你成長，只有我，

　　父為你準備好了道路，

　　我為你準備好了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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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找誰？父親？母親？智慧少女？夢想孩童？工匠青年？悲痛姐姐？」牧師對來者詢問。

　　一大清早，商會青年來到鎮上唯一教堂。

　　研磨石塊搭建的教堂看起來嚴肅、令人窒息，沒有像大城市使用光鮮亮麗的窗巾，但有婦女們手工蕾絲做成的窗紗。

　　唯一帶有色彩且最具價值的玫瑰花窗上，彩繪六神。

　　廳堂裡一排排的座椅整齊劃一，不被允許凌亂。

　　「我、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

　　「上樓再說吧。」

　　牧師領著商會青年進二樓廳堂的祈願室，牧師拉起老舊布簾，讓光線照亮室內，也照亮他的五官。

　　未梳理過、略帶凌亂的黑色秀髮與溫柔眼神，使他看上去十分俊俏，但這樣子的樣貌與其說是神職人員，更像是王都吟遊詩人的風流模樣；也許是因為清晨的關係，所以尚未抹油梳頭吧？

　　但其實牧師已經有段時間都維持這麼「放蕩不羈」的模樣了。

　　「什麼事困擾你？」牧師詢問。

　　「我已經十六歲了，可是我父親卻要把他的一切都留給我的哥哥。」

　　「世間大多如此不是嗎？由長男繼承家業。」

　　「不公平！難道我就不是他兒子嗎？我什麼都要忍讓、吃的也要讓、穿的也要讓、用的東西也要讓，連我喜歡的人也要讓！晚出生就只能這麼不公平地忍嗎！我生下來就是要被奪走一切嗎？我是為他而活的嗎！」商會青年叫囂不滿。

　　「所以，你做了什麼？」

　　「什麼？」

　　牧師的聲音就像指責，讓青年顫抖一下。

　　正常來說，牧師不該回應的。

　　「沒什麼，我只是對這些話也有點感悟，我活這麼久，有些事情也壓抑了許多年。」黑髮牧師拍了拍他的肩膀。

　　「牧師你嗎？」

　　「抱歉別管我了，我不該打斷，你繼續吧。」

　　「沒關係，我想回應你的問題。我是有想做什麼，所以我跟家人大吵過一架，我把這麼多年來一切的痛，都講出來了。」如果有酒杯，他這氣勢都可以喝上幾桶了。

　　「結果呢？」

　　「他們卻嗤之以鼻，覺得我受到的委屈及痛苦……都是笑話！還要我為他們工作，卻不給我半毛錢！這就是家人嗎？」

　　「那你應該找『父親』，祂很樂意傾聽孩子的難處，祂絕對公正，並為迷茫的孩子指引道路──」牧師講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他聽見青年發出了噪音。

　　那是憤怒磨牙發出的磨磯聲，他很清楚，因為牧師自己不久前也有過，甚至過於憤怒咬碎了一顆牙。

　　「你希望是什麼結果呢？」

　　「我希望原本屬於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憑什麼只有他可以開開心心活著，我卻只能過的痛苦？憑什麼早出生就可以欺負我……我……我……」

　　喀。

　　碎裂的聲響。

　　這十六歲的商會青年和他一樣，氣得咬碎了牙齒。

　　他疼痛地發出嗚鳴，痛的理由卻是這些年來的恥辱，眼淚不爭氣地落下。

　　他想要遏止自己哭泣，哭是不對的，因為生來的教育就是這麼教的……

　　討厭的情緒蔓延，卻還是只能依賴這麼多年來家人給予及教導的一切。

　　「哭吧。」

　　「可是我連哭的資格都沒有！我連擁有自己的東西都沒有資格！」商會青年還是哭了出來，哭了好長一段段時間才停下。

　　「所以──你希望他受到懲罰嗎？」牧師的溫和眼神染上一層陰影，淺淺微笑，那是充滿慾望與期待的混沌神色。

　　「什？什麼懲罰？我才沒有這麼想……」商會青年被問得心驚膽戰。

　　「沒有嗎？」

　　「……」

　　「『父親』亦是正義，你的家人以長子名義對你盡其剝削，你就只想哭一哭就結束了？然後你就這麼回家去，繼續過──『次子』的生活？」牧師加重「次子」二字，就好像這是很次等的存在。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這裡有五尊神祉雕像，但商會青年完全沒有想要祈願。

　　整個二樓大廳迴盪他的抗拒和捶打桌子的聲響，最後是喘息聲，究竟這個喘息是累了，還是因為想到什麼事情而喘氣呢？

　　「你想改變？」牧師甜美的聲音正引導他。

　　「想！」

　　「可是忍耐卻是美德──阿默德聖人說，若不是你的，就不要想，若是你的，自然要結出葡萄來，垂青於你。」

　　「咕……嗚嗚……嗚嗚嗚……」

　　「但我討厭忍耐，而且我對書本上聖人的話有不同的見解。」

　　「……牧師？」

　　「古時候，雅斐肯第五王子遭到流放，數年後他重返王城搶奪了王位，他贏得了本不屬於他的東西；許多人將聖書翻譯出的各種美言聖語，都太過於苛責自己，要忍耐、不要執著、不能想、不能仰望，但就算上天結出了果子要給你，不也要伸出手去摘下嗎？難道會直接成熟落入你的嘴裡？」

　　「可、可是書上說，所有的苦耐都要承受……為了……讓我們成為更完好的人……」

　　「那王位肯定就會換人坐了──啊，雷默德大士說，你生來就要承受，因為父親將要大任於你，否則你無法承擔如此榮耀──但是，無法承受、被壓垮的仍是大有人在，何況有這麼多留名史書的聖人，最後不都慘死？孩子，我問你，你還要承受幾年？你能承受幾年後？你將被賦予什麼大任？好繼續犧牲自我為家族奉獻？然後你的家人可有感謝過你？噢，那你繼續承擔與忍受吧，就像史書記載的聖人一樣謙卑又沉默，就這樣過一輩子吧。」

　　「咕嗚……噫啊啊啊啊啊……」

　　尖叫與指甲刮磨在木板的聲響傳遍二樓，來自靈魂深處的哭喊充滿對自我的厭惡與悲痛。

　　牧師很滿意這個反應，卻露出了憐愛的眼神面對商會青年。

　　「不過，我也不該管這麼多，孩子，你要找父親祈願嗎？」

　　直到發洩完畢，商會青年的聲音傳回來了：

　　「不了！剛剛我總算釐清了，謝謝你，牧師──我想找『悲痛姐姐』。」青年的聲音穩定下來，聲音既堅毅卻又冰冷。

　　「只有罪人會找悲痛姐姐訴苦。」

　　「我的想法已經讓我成為罪人了。」

　　牧師滿意地點頭，帶他離開祈願室，前往教堂地下最深處，見一名脖子戴木枷鐵鎖的老人。他黃髮垂髫，身如枯木，只能發出嘶啞叫聲，所幸他還聽得懂話語。

　　他們打了招呼後，老人以鑰匙打開了鐵處女，裡頭是座神壇。

　　第六尊──悲痛姐姐的雕像流敞血淚，她懷抱全身上下長滿銳利犄角的嬰兒，連臍帶都尚未剪斷，哀傷地哺乳，任自己的肉身被犄角刺傷，但是她一腳踩踏的，是求饒的惡魔，象徵掌管世間罪惡。

　　青年獨自進入，對悲痛姐姐訴苦和懺悔。

　　直到接近傍晚，青年出來了。

　　然後，他看起來神清氣爽多了，以脫胎換骨之姿重返人間。

　　他離開前發問了：「牧師您壓抑的是什麼事情呢？」

　　「我的人生──在我小的時候，跟著父親一起過清貧生活，你知道他的，總是搶著照顧大家，自己身體卻不顧；他壓抑我所有的好奇心、我的渴望、我擁有的一切感受，他從來沒有誇過我、從來沒問我想做什麼……可是當我品嘗到後，才發現活著的一切是多麼的甘甜；可是他希望我變得和他一樣，以清貧之姿為神、為民服務。」

　　「那，牧師您不再壓抑了？舒坦多了嗎？」

　　「生命會為自己找尋出路──負面的情緒也是。」

　　待商會青年離開後，牧師久違的，笑得宛如孩童那般燦爛，忍不住往四樓奔去，來到天空環廊──歷代聖賢去世後的遺骨都會存放於環廊。

　　然後，經過一個個棺木，他找到了父親。

　　「睡在這麼高的地方俯視眾生，到底是什麼心情？父親啊，難道您走完一生就為了讓大家抬頭景仰你的清貧美德？」

　　牧師推開了沉重棺木，睥睨父親的遺骨，讓他有一種自己終於贏了的感覺。

　　「那孩子──隆德藍商會的次子，您還記得吧？小時候被欺負總是哭鼻子跑來，但您終究幫不了他呢。」

　　說著，牧師從懷裡拿出了一本厚重的黑皮書。

　　黑色蓬鬆皮毛的書上，長著尖牙利齒。

　　「還以為我會比次子還不如，沒想到您還藏了這本書──」

　　書本開始脹大、蠢動，並且睜開了血色獸瞳。

　　「父親，您瞧瞧，您實在餓壞牠了，最初牠小到只能吃些雞骨頭呢，我好不容易把牠養大到現在──我絕對不會教導牠何謂清貧、何謂無慾無求；牠就像是我，被您關在小小房間裡，不知世界有多麼美好。

　　獸書竄進了棺木，享用了一頓聖人遺骨大餐。

　　「把您僅有的美德也給我吧，父親，換我來教導大家──我們都是肉體的枷鎖，靈魂被封鎖在激烈的情感裡擺盪；我給你們鑰匙，你們是要為自己打開，還是要繼續作繭自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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