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種的叫喚一刀一刀劃過鈴音的耳道內壁。每被劃一刀，她心臟的脈動就被打亂一次，全身也隨之顫抖，自然也就無法好好活動手中的鏟子。
「鈴音──」、「鈴音──」、「鈴音──妳在哪裡？」
叫喚她名字的聲音在黑暗中繚繞，如同鬼魂的呢喃。
漆黑的樹林中什麼也沒有，能看見月光撒落的地方像極了皮影戲畫。即使如此，鈴音也只能在那虛偽之中尋找真實。她手中的鏟子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準備的。
在她的記憶中，所謂的真實就藏在林中一片狹小的空地中，在落滿松針的緩坡上，四周盤根錯節。伸向天空的井滿溢清澈的湛藍，那引人墜入其中的神往，她依然歷歷在目。
她一鏟又一鏟的刨開堅硬的地表，本以為找起來會很容易，只是時間一晃，夜晚的黑幕很快就蓋了上來。
鈴音心中的焦急經過夏夜的燥熱冶煉成針，時不時扎進她嬌嫩的皮膚。
嗅著土壤的腥臭，汗珠一滴滴地從鼻尖落下，如同油珠沙漏般倒數遊戲的終局。
對旁人種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
「為什麼……為什麼就是找不到呢。」
像是洩憤一樣，她拋下鏟子，發狂似地用她早已磨腫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插入厚實的土壤，淌淌而下的淚珠彷彿又加快了沙漏的下落速度。指甲迸裂、手指破皮的痛感化為某種無法言喻的快感直衝腦門。意外的是這份快感如同咖啡因般喚醒了鈴音昏沉的理智。
「在做什麼呢……像個笨蛋一樣。」
鈴音深吸一口氣，黏膩的不適感充盈肺部，她重新撿起地上的鏟子，仰望被漆黑的杉木圍住的夜空，發覺自己就像隻井底之蛙，還妄想哪天能離開這個令人喘不過氣的地方，去往遙遠的天穹。
「肯定是這裡吧。」
她想像這條通往星空的隧道白天時的樣子，與回憶中井的形狀重疊起來。
她又環顧了四周，同樣的月光柱在視界範圍內就有數個。今天一天，她已經在這片緩坡上數不清個天空井下挖過洞了。
「剛才……也是這麼說的吧。」
鈴音露出一絲苦笑，但並未停下手中的動作。
旁人種的叫喚逐漸進逼，遠方已經可以看見由手電筒構成的朦朧光點如螢火蟲般浮游。
「沒問題的，手電筒的光線還在遠方，還有時間。」
她一次又一次地把鏟子鑿進堅硬的土石，糾結的樹根像柵欄一樣拒絕她對深處的探訪。
她心裡知道的，知道自己最後一定能夠找到裝載真實的鐵匣，畢竟……
突然，匡的一聲，這一瞬間，鈴音的心臟停止了。
旁人種們停止了嘈雜的話聲，漆黑的樹林裡霎時出奇的安靜，什麼蟲鳴鳥叫都沒有，能聽見的只有她耳中嗡嗡響起的回音，對森林不熟悉的她不知道是只有今天才這樣，還是一直都是如此，但前者是她心中想要相信的。
如同敲打金屬傳遞摩斯密碼的原理一樣，金屬碰撞的聲音在自然界裡既獨特，又可以傳得遠，結果不用想也可以知道，畢竟她可是沒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
「看吧，這不就找到了嗎？」
鈴音擠出了微笑，嘲諷著自己的可悲。
原本飄忽不定的光點突然都停了下來，逕直朝鈴音的方向照了過來。
「是妳嗎？鈴音，在的話回應一下啊。」
努力得越多，換來的果實越甘美。
這句話是騙人的，至少對鈴音來說是這樣。
中途就已經放棄的她，即使堅持到底，換來的也只有空虛。
她只不過是想要證明就算費盡心力，也沒有辦法得到好的成果，但卻連這也做不到。如果自己努力得足夠失敗，成為故事裡的悲劇女主角，奇蹟會不會出現呢？會不會有人來拯救呢？
她又拖又拽地把嵌在土中的鐵匣拔了出來，並迅速藏在身後。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被發現了，已經不行了，已經沒救了，她祈禱著，放棄和與之相反的念頭四處亂竄，兩種極端在她的腦中翻騰，窒息般的壓力讓她呼吸變得更為急促，但呼吸地越快反而讓她的思考更為遲鈍。
朦朧的光點迅速放大，變得刺眼炫目，最後奪去了鈴音的視野。
當她的視野再次恢復時，便看見由旁人種築成的高牆矗立在她的面前。
在強光的照射下，他們的身形顯得漆黑而扭曲。鈴音看不清他們的表情，這讓她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一無所知。身體不自覺地顫抖，恐懼引發的那股燥熱像浪潮一樣在體內湧動，唯有心臟卻像斷了線一樣什麼也感覺不到。
肯定會被做一些很過分的事吧，肯定會被當成沒用的廢品對待吧。
鈴音緩緩地後退，無助地將自己的身子縮成一顆蛋，閉上雙眼，腦中閃過各式各樣的懲罰方式。
不觀測不存在不觀測不存在不觀測不存在，如果這麼做就能讓眼前的事物變回疊加態的話，人們就再也不用面對那些令人絕望的困境了。
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吧。
「鈴音！你到底在做什麼！」
她的手腕被緊緊握住，一股足以讓關節脫臼的拉力硬生生把她拽起來。
鈴音下意識地發出尖叫，但她心中的恐懼與絕望形成枷鎖讓她無法反抗。她把鐵匣用另一隻手夾在胸前，像個人偶一樣被任意擺佈。
難以平息的怒吼像海嘯般衝擊她全身，震撼腦髓的音量讓她沒辦法冷靜下來思考該如何蒙混過關，四周的旁人種們只是沉默不語，冷眼旁觀地欣賞這齣鬧劇，想著明天茶餘飯後又有話題可以和親人或同事閒聊。
真不愧是動物界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旁人種，鈴音在心中暗自譏諷，這是她除了一直低頭不語之外能做到唯一的反抗。
「把手中的東西交出來！」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一瞬，眼前的旁人種就像是拔下洋娃娃身上的配件一樣輕易地奪走她胸前的鐵匣。
自己看重的東西被搶走是她最不能被侵犯的領域，這勾起了她想拚盡全力守護一件事物的情感。
她開始發狂似地反抗。儘管越掙脫手臂就得承受被撕裂拉扯般的痛，儘管她乾涸的喉嚨只能發出沙啞又丟人的嗓音，儘管這可能是她十六年的人生之中反抗的最激烈的一次，但她的反抗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就像是笑話一樣。
一介脆弱的女高中生，在一隻成年的旁人種面前，又能做些什麼呢？
像是一隻吉娃娃在一群獅子面前發狂一樣可悲又可笑。她的手臂依舊被咬得緊緊的，無論她多麼努力地想要將其奪回，搆不著的話一切只不過是徒勞。
「反正不管怎麼做，肯定……都不會有什麼改變的吧。為什麼呢，為什麼努力的人總是不能得到好的結果呢？為什麼不能什麼都不問就讓我任性一次呢？明明我一直都很聽話的，明明都沒有反抗過你們，明明之前被責備的時候都只是默默接受，從來都沒有頂嘴，明明一直都只是當個人偶讓你們隨意操弄取笑，我果然是一個沒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無論忍耐多久幸福永遠都不會來敲門。」
一陣陣滾燙的熱流在左胸燒灼出了一個洞，逐漸向深處陷落，淚水無聲地從她的眼中溢出，滴滴落下，澆灌在心中。絕望的種子伸根發芽，枝葉迅速擴展，蒙蔽了她的視野，帶著倒鉤的走莖緊緊的嵌進鈴音的腦中，吸走了所有想要抗爭的想法，與一切和那些旁人種們有關的美好回憶。
「果然……之前裝出一副溫柔的樣子都是騙人的吧。我還天真的相信你們和那個人說的不一樣，不管怎麼樣都是愛著我的，果然一切都是謊言嗎？出去玩的時候、生日派對的時候、畢業典禮的時候露出的笑容都是虛偽的嗎？對你們來說，不順手的工具就會被丟掉，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偶就會被捨棄嗎？好過分……好過分，明明我一直相信著你們。」
得到足夠養分的惡之華美麗地在她的心中綻放，那是一朵帶著荊棘與惡毒的花，憤怒與恨意隨著其芬芳湧上心頭，她從過去到現在所經歷的種種苦痛全部雜亂糾結在一起，所有因為他們經歷過的不快都被放大到極限，負面的情緒猶如那朵越開越艷的花一樣脫離了鈴音的掌控，再也無法輕易將其祛除。
對於早已封閉憤怒這個情緒的她，並不知道該如何宣洩這快要將自身反噬的情感。
上一次她真的生氣是多久以前了呢？鈴音知道她情感的堤防正逐漸龜裂，她並不清楚如果那些情感迸發出來會發生什麼事，會發狂地攻擊眼前的旁人種嗎？會原地斷線嗎？抑或是像電視劇的主角一樣覺醒什麼特殊能力呢？在想通這些之前，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了。
或許連鈴音都沒有發現，當時她的眼神是多麼帶有殺意且扎心的，那本該陰暗的瀏海下睜得斗大的雙眸炯炯有神卻又沁得人心裡發寒。
眼前和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旁人種也沒有想到平時乖巧溫順的她會露出這樣的眼神，他原本爆走失控的情緒也因此被澆熄，甚至還進一步地被凍結了。並不是因為他終於想好好聽她說話或擔心受驚顫抖的她而心軟，只是單純地被嚇到了，彷彿眼前的人並不是他的女兒，而是其他未知的存在。
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他只能從中讀出這三個字。
他第一次從鈴音的身上感受到了恐懼。
「當你窺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窺視著你。」這份原始的恐懼就是他所感受到的，就算自己的體格比她高大壯碩，年紀又長上一輩也無法抹除，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握著她的手。
正因為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才會想要拚盡一切抓住那一瞬的光亮。
感覺到絞住自己手臂的力量突然減輕，原本控制鈴音的情緒也在瞬間化為空無，鈴音趁著這一霎擺脫了旁人種的箝制，並順勢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搶回了被奪去的鐵匣，一口氣衝進後方遠離人牆的森林。
她穿過了一叢又一叢的低矮灌木，嬌嫩的手臂上留下了數道灼辣的刮痕，浸滿汗水與土灰的衣物貼在身上既笨重又令人不適，乾裂的嘴唇、枯燥的喉嚨，好痛……好痛……好渴，已經……好累了。
她只想找個地方把鐵匣打開，確認裡面的東西是不是那份對她來說最重要的真實，但她很害怕萬一真實不是她所想的那樣，她能接受其他的結果嗎？她只得在沒有道路的迷霧中漫無目的的狂奔，在無邊的黑色大洋中噤聲沉沒。
她在崎嶇的山坡上磕磕撞撞的跑著，沒有被樹根和淺坑絆倒已經是個奇蹟。儘管如此，她的雙腳正逐漸燒熔，就像是過熱的機械失速運轉，再也停不下來。
即使是這樣，鈴音早已不在乎了，或許還可以就這樣擺脫旁人種的追趕。
正當她這麼想時，卻發現旁人種們卻還是緊緊地咬著她，喧囂與腳步聲甚至越拉越近。不僅如此，他們狂舞的手電筒硬是把她從漆黑的大洋中撈了出來。
呵呵……就像是在尋找獵物的獵人呢，剛才放我走肯定也是想玩玩而已吧。為什麼你們可以用完備的狀態來追我呢？明明我比你們還要努力，為什麼贏的卻永遠是你們呢？
果然……是假的嗎？只是為了帶給我希望，再給我更深的絕望嗎？好過分……好過分……。
「停下來，不要再往前了！」
一道響亮的女聲傳進鈴音的耳中。
當然鈴音不會理會旁人種所說的話。
「我才不是你們口中的筑紫鈴音(すずね)，我肯定是……」
肯定是手電筒的錯吧，聽說特定頻率的光線能對人造成致幻效果，使人失去思考能力。
那些旁人種們肯定沒有想過這些事吧。他們只會在乎自己的利益，所以鈴音會做出這麼不理性的行為，肯定也是他們的錯，這樣鈴音如果因此出了什麼意外，肯定也是他們的責任。
她徑直地從道路擋土牆上的樹叢中衝出，手中的鐵匣拋入月夜之中，蓋子也同時被掀開，茜色的螢光從裡面溢了出來，那是一片片如琉璃般剔透的花瓣在月光下閃爍光芒，尚未盛開就凋謝的嬌柔花朵朝著夜空飄去，化作點點繁星。
這些奇幻的晶體就是鈴音所說的真實，和她心中所想的並無二致，卻不是她期望看見的光景。
她放下了心中的重擔，但正是這份無法被撼動的真實徹底壓爛了她心中才剛萌芽的小小可能性。
只要沒有期待，就不會被傷害，但是只要有所期待，並全力以赴，最後再全盤皆輸，就可以把錯推給世界，就不會感到傷心了，這是她經年累月知悉的法則。
如今她卻違反了這條法則，為得僅是確認自己的存在是不是真實，自己是不是真的筑紫鈴音這種不可能會出錯的根本問題。
僅僅一次的嘗試，換來的只有深深的挫敗。
為什麼要這麼努力呢？為什麼不在那裡被他們抓住就好了呢？明明在那裡把箱子打開就好了，明明不用如此可悲的像隻獵物一樣被追趕就能知道結果，乖乖地認輸不就好了嗎？
可是……謊言被揭穿的時候真的不想被看見啊……好丟臉、好不甘心，為什麼呢……只是想贏他們這麼一次罷了，真得是這麼難以實現的願望嗎？
她的身體隨著角動量如時針般轉動，四周的一切彷彿靜止了，這是死前的思考加速？抑或是世界留給她懺悔過錯的時間呢？她可以看見一切微小事物的擾動，月光中的塵埃、遠星閃爍、紫靄浮動、松枝婆娑、道路圍欄的斑駁、路面柏油的龜裂。
無聲的淚珠滴滴從雙眸滾落，她想大聲咆哮，把一切埋在心底的傷痛與怨念一併吐向這個世界，卻因為早已乾涸的喉嚨而發不出聲。
霎時，隆隆的引擎聲自左側傳來，炫目的車燈突然從彎道竄出。
往昏暗的轎車內望去什麼都看不見，但鈴音心底清楚裡面肯定坐著死神。她曾經感受過，這輛車和帶走她姊姊的那輛有著相同的味道。
「明明這個時間應該沒什麼車才對……我果然是被這個世界所厭惡呢。」
「我只不過是一則謊言罷了。」
在說什麼呢，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了嗎？
她知道她已經死了。
因此她向著死神露出了微笑。
一片片花瓣散發出璀璨的七色光芒，即使早已凋謝，仍綻放出生命的光輝。1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jhY5a6UM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