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邀我出來,剛好我今天沒有什麼事要做,正愁著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上一次你邀我出來是什麼時候了啊?好久沒和你單獨出門了。」
真司在這個周末想了很多,他決定即使沒有辦法把她從班上的弱勢族群中解放出來,至少也要在他能做的範圍內支持著她。他知道即使未來能保護她不受傷害,即使能用時間和金錢修復她過去所受到的傷害,一旦她走上無法挽回的道路就太遲了。以前的她並不像現在對每個人都那麼軟弱,一切都是她的姊姊筑紫夕生病之後才這樣的,所以他希望這次出門能鬆開她眾多心結當中最重要的一個,破除鈴音對夕的心魔。
「哈哈,這樣兩個人穿著便服走在一起,就像是情侶一樣呢。」
鈴音身著黑色開襟的牛仔小外套,內襯純白的雪紡上衣,頭戴米色黑條紋的貝雷帽,雪白的髮帶交錯著綁在側邊,帶著有些成熟的文藝風格,下半身則穿著及膝的灰底棋盤格針織裙配上黑色的皮腰帶與白色的棉質長襪,把她小巧可愛的體型完美的襯托出來,腳上穿的則是黑色的硬質皮鞋,側邊還用黑白相間的布料繡上小小的蝴蝶結。真司不禁懷疑她是什麼時候,出於什麼目的學會穿搭的。
「所以呢?今天要去哪裡?」
「醫院喔,醫院。」
鈴音停下腳步,微笑的面具下,透露出一絲驚恐。
「欸,為什麼突然要……」
「有些話想在夕姊的面前和你說。」
真司很清楚現在她努力的想讓自己成為夕姊那樣的人,但是她就是她,並不是別人,她必須要知道這點才行。
他們搭著電車從見津到中央區的醫院。路上鈴音一反常態沒有再說什麼,她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真司身旁,隨著車廂搖晃,真司的心也跟著忐忑不安,他嘗試用眼角餘光讀取鈴音的心情,無奈她現在就像是機器人的待機狀態一樣,什麼表情也沒有。即使真司把拯救鈴音的希望放在了未來,不過這終究是最終手段,他知道她是個堅強的人,所以他對鈴音能自己站起來抱有期待。讓她認清事實,靠自己走出傷痛,這樣她才能越來越堅強。可是他也擔心用力過猛反而揠苗助長,所以一直對這件事舉棋不定。以前他都只敢在旁邊勸個幾句,但看著她逐漸走火入魔,他知道光這樣是不行的,這樣一點也穿透不了她那厚重的面具,更沒有辦法撬開她的心防。在夕姊的面前,她一定沒有辦法維持平時那樣的從容,他有自信只要她露出一絲破綻,自己的話語就能從縫隙鑽進她的心中,就像三年前那樣。
那是他們還住在水輪區老家時發生的事。
雷雨交加的夏夜,一個倩影出現在他房間窗外,那時的他被嚇得不輕,他至今還記得很清楚。在察覺那是鈴音之後,他趕緊打開窗子讓她進來之後,全身溼透的她哭喪著臉,蜷縮身子顫抖著蹲在床邊,見她這個樣子也沒有辦法開口說話,真司只好先拿條毛巾讓她暖暖身子。
「抱歉,把你的房間弄髒了。」
「不要緊啦,說吧,發生了什麼事。」
儘管會弄濕身子,真司依舊緊緊的倚在鈴音身邊,希望她能好過一點。
「今天被爸爸罵了,還被……還被……」
鈴音控制不住自己的嗚咽,再也沒有辦法好好地說出一句話。淚水就像是窗外無法停歇的暴雨一樣紛紛墜落。
不用她說,真司看見她紅腫的臉頰,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把鈴音擁入懷中,即使這樣子的他只不過是夕姊的替代品。她之所以不去找夕姊,也是為了不想讓她擔心,不想被她討厭吧,畢竟最近的夕姊看起來總是有些心力交瘁,是因為要考升學考了嗎?
「不用再回想也沒關係的。」
真司一邊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一邊輕撫她的背部,像是以前她哭的時候夕姊對她做的一樣,希望能讓她安心,他慢慢地等待鈴音的哭聲漸漸消失。
「還有我在身邊陪妳的,不要難過了,吶。」
「我只不過是校排向後退了一名,只不過是這樣而已,我明明很努力了,為什麼要這樣責備我……每次每次都要我向姊姊看齊,怎麼可能……做得到啊。」
鈴音的手緩緩環繞住真司的身軀,把頭埋進真司的胸膛。
「如果以前知道退步就會被責備的話,當初就不要一個勁的考出那麼好的名次,應該要故意考差再慢慢進步的,只要有在進步就不會被罵,這樣才是對的做法嗎?難道大家都知道所以才故意考得比我差嗎?我就像是個笨蛋一樣自顧自的得意起來,所以才會被懲罰嗎?」
為什麼一個不論是在成績或是待人處世上都如此優秀的人會有這樣的想法呢,即使是喪氣話也好,她的家庭為什麼要對她那麼殘酷呢?想到這裡,真司的情緒也受到其牽動,他托起鈴音的雙頰,真誠的望著她渾圓而閃爍的眼眸。
「不要這樣說,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在妳身邊那麼久了,妳比誰都還要拚盡全力,這點我最清楚了。」
「所以不要難過了,還是微笑的妳最好看了。」
他撫摸著鈴音那泛著薄紅絲縷的櫻色雙頰,硬是把她的臉擠出微笑,他也朝著她露出微笑。
「即使是這樣,也比不過姊姊吧。」
「沒有這回事,我最喜歡微笑著的妳了。」
他看著鈴音水嫩的今樣色雙唇,圓圓的小嘴,心中萌起了某種衝動,但他很快的就把這個想法拋到九霄雲外,他無法允許自己利用別人柔弱的時候做出這樣的事。
「悲傷的時候,只要想辦法露出笑容,一切都會變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不要總是活在夕姊的陰影之下,喜歡笑的這一點、直率的這一點、跑步快的這一點、對所有事的抱著好奇心的這一點都是妳可以贏過她的地方。」
「未來我一定會帶妳離開這個城市,到更遠的地方看看,這樣妳就可以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更多優秀的人,妳就再也不會只把目光放在夕姊身上了。」
或許是鈴音對長時間的四目相望感到尷尬,她側過身子看向窗外,真司的手指則繼續輕挑她滑順的髮絲。
「可是我好害怕,如果回到家裡又會被並排著,被比較著,被當成劣質品看待,好想要離開這裡,逃到很遠很遠沒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陪我一起吧。」
「現在的我們又能逃到哪裡呢,什麼權利與金錢都沒有的我們只會被警察抓回監護人的家裡罷了。」
「先忍耐一下,成年之後,有錢之後,我一定會帶妳離開這裡,所以在這之前我一定會陪著妳的,約定好嘍。」
真司的手沿著鈴音的手臂滑落,從後方緊緊扣住鈴音的手指,為的是讓自己的誓言永遠不會被解開。
「嗯。」
不合時節的雨,繼續的下著。
身為政府要員的孩子,他很清楚社會的運作,只靠一時的情熱是沒有辦法對現狀造成改變的。權力與金錢,這兩項是絕對不可或缺的,在屈居他人屋簷底下的時候與其為敵並沒有辦法得到任何利益,他們有的是金錢與權力,自己的生殺大權掌握在他們手上,能做的只有忍耐與服從,這是他長久以來奉行的準則。
為了獲得班上的權力,真司改變了自己的外表,讓自己看起來不再是個人畜無害的清流書生,風流一點、講的話圓滑一點,建立起這樣的形象或許就可以讓自己說的話更有分量一點,當個老實的書生只會被他人使喚,被當成不同圈子的人,被貼上過度認真的標籤,莫名的被嘲笑,莫名的被疏遠,就像鈴音那樣,這樣誰也保護不了。真司上了高中以後便決心改變這樣的自己,穿搭、燙髮、談話風格,全部都要改變。只是這樣的他雖然在班上有了地位,卻變得無法包庇鈴音,因為現在的他們已經不是同個世界的人了。
他能做的只有讓鈴音認清事實,然後讓她振作起來和他一起前進,即使現在兩個人都沒有權力也沒有金錢,只要繼續努力下去,總有一天能自己決定自己的道路的。
電梯緩緩爬升,燈號逐漸從一樓到八樓點亮,聞著醫院特有的刺鼻消毒水味,真司的心情也跟著忐忑不安,鈴音一直走在前面,似乎是不想透露自己的表情,畢竟只要一關乎到夕姊的事,她的心情就平靜不下來。在醫院的最高樓層,收治的都是特殊疾病患者,更進一步區分的話,就是沒有辦法被醫治的疾病,醫院能做的就只有用維生器材,想辦法延長患者的壽命。這樣反倒使得這裡沒有一般醫院那種慘白嚴謹的氛圍,寬大的廊道和令人放鬆的室內音樂,偶爾還會看見頗有禪意的室內盆栽和庭園。
病房旁掛著的名字是筑紫夕。即使真司知道沒有人會回應,他還是向裡頭傳達他們要進來的訊息才拉開房門。
昏暗的房間內唯一的光源是來自於那不知道該不該被稱作病床的玻璃缸。
曾經不可被超越的絕世才女,什麼都知道的天才少女,不管是外貌還是內在都只能用完美來形容的少女,如今她的末路就是在冰冷病房的角落漸漸溶解。
二月四日,那天是鈴音所有的一切真正開始崩壞的一天,真司聽說夕姊在那天消失了,沒有前兆也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她當時是和鈴音一起出去散步的。而那天正好是白夜的日子,任何搜索都只能從明天開始,約莫是一天之後,他們才在鈴音和夕姊最後分開的那座涼亭裡發現殘破不堪的她。正確來說大部分屬於她的部分都還在,四肢有著不同程度的缺損,右手完全消失,左手剩手肘以上,左腳剩大腿上三分之一,右腳剩小腿上二分之一,不見的地方全部融化之後流到地上再次結晶成為一片花田,而且還是最高純度的紅色結晶,這部分被她的父親讓渡給時崎市政府,得到了巨額的財產。現在時崎市的用電有一部分就是用她的結晶作為燃料的,而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卻一點消息也沒有,自殺、他殺或意外都沒有定論,事件就這麼不了了之。即使如此,夕姊剩下的部分在醫學上還是活著的,可以偵測到腦波,心臟也還會跳動,會呼吸,瞳孔也會收縮,只是沒有了意識,身體也隨著時間過去漸漸溶解,並產出高純度的紅色結晶,每個月都會有政府官員來進行採集,像個方便的道具一樣,無聲無息的支撐著人們的日常。
在那之後,鈴音就變本加厲的追逐夕姊的影子,甚至是想要超過她似地把他人的事情也一併完美的處理,這麼亂來的作法,不用想也知道會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這段時間內,他有多麼希望自己能把她導回正途,做以前他所喜歡的她。
真司做足心理準備之後,深吸了一口氣,他看著鈴音嬌弱的背影,她小巧玲瓏的手指正輕輕觸碰著玻璃罩,但卻怎麼樣也碰觸不到她魂牽夢縈的那個人。每一次的來訪,屬於夕姊的身體就會一點一滴地消失,對她來說,來這裡肯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抱歉,但如果不是在這裡的話,妳又會像平常一樣把所有的一切藏在那微笑的面具之下吧,又會用妳擅長的技巧轉移話題,繼續逃避下去吧。但只要在夕姊的面前,妳肯定會露出真實的自己,肯定會說出妳真正的想法吧。
「鈴音,我知道夕姊是妳最重要的家人,也知道她現在變成這樣,被這樣對待讓妳心如刀割。但是為什麼妳一定要這樣傷害自己呢?為什麼妳一定要成為她?不管誰對你說了什麼,妳就是妳自己啊,不需要為了他人傾盡妳的一切,妳一直那樣勉強自己露出笑容,強迫自己什麼都做到完美,再這樣下去,妳會什麼都不剩的,而且……」
「吶,很漂亮的花田對吧。」
姊姊的四周盛開著數不清的紅色小花,每一朵都散發著緋色的剔透光芒,宛如黃昏時嫩葉上夕露反射出的光芒一樣。但鈴音很清楚,這些花開得越美艷,就代表自己的罪有多深。
「現在是在說很認真的話,不要再這樣轉移話題了,我只是想要知道妳真正的想法,這樣我才可以幫到妳……」
你根本就不懂,我早就已經沒救了,我不可以被拯救啊。
「這是一整片鮮紅色的銀蓮花喔。」
「花語是寂寞、淒涼、逐漸淡薄的愛與希望的失去。」
糟糕了呢……好像要哭出來了,明明在那天就已經發誓過不會在別人的面前哭泣了。
「很奇怪對吧,明明是只有過得充實,過得幸福或是自我實現的人在死後才能產生結晶,姊姊卻可以產生出帶著負面花語,銀蓮花的結晶。」
「是要承擔多少事物才會變成這樣呢?」
為了不要讓淚水滴落,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哭泣,鈴音轉過身並把頭仰起,貝雷帽也因此落在了地上。
為了不要讓自己的情緒潰堤,她努力的用雙手擠出微笑,即使誰都看得出來,那是如此僵硬且拙劣的。
這樣子就沒問題了。
「不是這樣的,雖然我不懂花語,但一種花的花語不是常常都有很多嗎?就算是銀蓮花,肯定也會有正面的花語吧。」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銀蓮花的花語就算包含愛或希望什麼的,那肯定不是姊姊的情感。」
「難道抱著這樣的情感,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嗎?」
「姊姊會變成這樣,錯的肯定是我,錯的肯定……是我。」
如果不是我的話,如果沒有辦法靠著贖罪為生,那我又要朝著何處前進呢?難道還有其他人願意為我指引方向,願意幫我遠離夢魘,願意帶我逃離這一成不變的日常,願意保護這樣的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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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之日的夕陽總是格外美麗,純淨、清澄、無瑕卻又顯得孤寂,即使如此耀眼卻沒有辦法感受到任何溫度。
在床上滑著手機的鈴音正被社群軟體的貼文逗樂,夕陽的光線時不時穿透搖擺的窗簾溜進屋內,雖然沒有溫度但卻過於刺眼,使得鈴音不得不把窗簾拉緊,把房間的燈打開,然後繼續沉浸在搞笑的梗圖中。
叩叩……
「鈴音,要不要去外面繞繞。」
伴隨著敲門聲,夕穩重柔和的嗓音透過門縫傳進她的耳中。
「哎,和姊姊約會?要去要去。」
鈴音興高采烈地翻下床,直撲進姊姊的胸脯裡。
「哈哈,又來了,都要上高中了還這麼黏我。」
「當然嘍,姊姊一直是我努力的目標嘛,好希望可以快點開學呢,這樣又可以和姊姊一起上學了呢。」
夕溫柔的撫摸著鈴音的頭,能跟自己最喜歡的人在一起,鈴音也發自內心的笑了。
即使冬日的夕陽沒有什麼溫度,要將一把純白的傘燒得火紅並不是什麼難事。
夕打著傘走在斜陽的街道上,一身雪色羽絨衣和白灰長裙的打扮在陽光的照射下染上了晚霞的色澤,鈴音則緊緊地跟在她的身邊。街道上為了風祭掛上的風鈴正叮噹作響,兩人隨性地聊著風祭時要許什麼願望,聊著新學期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聊著夕畢業之後的打算,經過雪堆時,鈴音還不忘捧起積雪和姊姊嬉戲打鬧,最後夕還得幫她拍掉黏在身上的雪塊。
在水輪後山的高台涼亭,可以俯瞰整個時崎市區,像是時崎城、月夜見塔之類的名勝,櫛比鱗次的新興大樓則像是準備結束白天的工作似的逐漸沉沒在薄薄的暮靄之中,落日的醇黃正逐漸傾入遠方的神樂湖,熔煉成一片片金色的龍鱗閃爍光芒。
鈴音在為時崎市夕景感到驚艷的同時,野餐籃裡的茶壺與小餅乾已經在涼亭的桌上排放整齊。
或許是覺得有些悶熱,夕脫下羽絨外套,原本藏在外套帽裡的長髮一瀉而出,烏黑秀麗且柔順的長直髮在凜風的吹拂下像極了湍流,沁入了黃昏的光彩,。
「哎咿……在看什麼呢?」
夕從後方把身子搭在鈴音身上,並朝著她凝視的方向望去。在神樂湖的右側,有幾根高聳的煙囪從奇異光彩的煙霧中伸出,而建築物本體則藏在煙幕深處,只能看到一個大圓盤似的粗略外觀,彷彿是宇宙飛碟的墜毀現場一樣。
「結晶能源發電廠。是這個城市的人死後的歸宿,也是我死後的歸宿呢。」
聽到姊姊說出這樣的話,鈴音感到有些落寞,對她來說,死就是分離,是很遙遠的事,她很清楚如果姊姊離開了她,肯定就沒有人會保護這樣的她了。她的腦中萌起了一種奇怪的想法,總覺得那樣的未來似乎並不是那麼遙不可及,但這又是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她對未來的迷茫,導致自己無法想像接下來生活的樣貌,也因此拉近了死亡的距離嗎?
還是在即將逝去的霞光之下,鈴音心中自然而然產生的惆悵呢?
「真是的,姊姊還這麼年輕,不用想這種事啦。如果是姊姊的話,肯定能變成裡面最耀眼的,像夕陽一樣艷紅色的結晶吧。到時候我還活著的話,就可以和別人說,在飛碟裡面最耀眼,最漂亮的那朵花就是我自滿的姊姊綻放出的生命的光輝。」
為了不讓姊姊繼續說這樣難過的事,也為了說服自己,鈴音必須這麼說。
「哈哈,謝謝妳。」
夕緩緩的走向高台邊緣,倚在欄杆上,發出了像是對什麼感到失落,又像是放下了什麼似的輕嘆。
夕陽越燒越紅,越燒越艷,她的火焰燃盡了整個天穹,也燃進鈴音的瞳孔之中。在無限的紅之中,唯有姊姊的臉龐是黑的,她看不見姊姊的表情,只覺得不論是周遭的一切還是姊姊,都離她好遙遠,像是夢境一樣。世界是一杯醇厚的紅茶,而她逐漸向杯底沉沒,所有事物都在朝她遠去,甚至有一瞬姊姊的身影和夕陽的光線交融在一起,化為一縷光,她永遠抓不住也無法將其留下。今天的夕陽肯定被施了什麼魔法,總是會讓她想到不好的事,她一再的想要刮除這莫名其妙的疙瘩,但它卻死死不肯離去,不斷搔弄鈴音的內心深處。
「鈴音,妳有夢想嗎?」
直到夕對她提出這十分契合此刻光景的疑問時,才將她稍稍從幻想中拉了回來,她直率地說出了真實的想法,沒有多餘的虛飾。
即使沒有溫度,但被落日溫柔的光芒所擁抱,心之障壁也隨之消融,讓鈴音流露出更真實的自我。
「我想要成為對一個人來說不可或缺的人,想成為某人心中的唯一,就像是故事裡的女主角一樣。」
可以被拯救,有人可以依靠,而且絕對不會被拋棄,最後總是能夠和自己愛的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過著不用獨自在夜晚哭泣的生活。
不經意的說出自己一直藏在心中的願望之後,鈴音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是多麼幼稚且可笑的夢想,她只能期待夕陽可以幫她掩蓋住羞紅的雙頰,她不希望姊姊因此輕視她,就像她輕視周遭只為了自身而殷勤奉承的人們。
「嗯,很浪漫的夢想啊,沒有什麼比找到一個可以相互依偎的人更幸福的了。」
雖然姊姊沒有看不起她的夢想,她卻從姊姊近乎沒有情緒起伏的認可中感到了一絲傷心,或許她並沒有真的認同自己,只是她不想破壞孩子不切實際的美夢;或許她並不在乎鈴音的回答,只是想要當作一個參考,當作一個平凡人夢想的樣本,她趕緊把這些最近常常擅自冒出的不好的念頭埋進內心深處,她想相信姊姊不會這樣想。
「夢想嗎?我也很想要有一個呢。」
姊姊仰起頭,像是想在廣闊的天穹之中尋找屬於自己的一片雲彩,只是除了一片片碎雲如花火般消散,空中一片晴朗。
「姊姊沒有什麼想成為的人或想做的事嗎?環遊世界之類的,肯定有什麼有趣的事能做的。」
她不想要看到這樣子的姊姊,有些失意又有些恍惚的樣子逐漸加深她心中的預感,很多小時候的天才長大之後總是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或許姊姊也不例外,只是她以前都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或者說她不願相信這樣的事實。
「知道的越多,看得越遠,就覺得能實現的夢想已經實現了,不能實現的夢想卻好像永遠也無法實現。」
「一個人實現的夢想、成就、生活的充實程度,這些事物一點點的積累,會讓人的心昇華變質,死後經過火葬,轉化為結晶,也就是佛教所說的舍利子,發電廠裡面的燃料就是人的一生。」
「心究竟是什麼呢?」
鈴音沒有回答,她只知道心是事物的本質。生活中總是聽到用心去做、同理心、傷心、責任心什麼的,可是她並沒有辦法具體地說出心為何物,或許只是腦所延伸出來的錯覺,或許只是渴望某件事物的情感在心臟的位置體現,理性思考過後鈴音會給出這樣的答案。心的位置有的僅僅只是血液的幫浦,心痛什麼的肯定都是錯覺,但是她不願說出口,因為這樣的答案肯定不是姊姊想要的,或許還會被視為姊姊最討厭的那些只懂得理性思考,一絲熱情都沒有的大人的同類。
在鈴音絞盡腦汁,想找一個最好的答案時,夕便繼續了她漫無目的的自言自語,可能她也知道要別人一下子弄清這種深奧的哲學問題未免過於強人所難。
「即使每次比賽我都可以拿下冠軍,每次考試從來不曾出錯,但是這裡卻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姊姊緊緊抓著胸前的布料,像是想要感受什麼似的,但除了心跳,那裏肯定什麼也沒有。
「喜歡也好,討厭也好,都漸漸分辨不出來了。當難以獲得的事物變成義務與常態,當初能得到的那種成就與喜悅也會漸漸消失吧。」
夕陽正逐漸溶解進神樂湖,原本純金的龍鱗被漆上更為火紅的色澤,光彩奪目卻又稍縱即逝,在夕說下一句話的停頓之間就變成了一片靄紫色的皮。
「『她是不可能贏過的。』、『她總是正確的。』,和我在一起的人總是這樣想,這難道就是強者的孤獨嗎?真是搞笑,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啊,質疑一個絕對正確的人什麼的,根本不可能做到吧。鈴音的心中充滿了無奈,她總覺得自己越來越搞不懂姊姊了,一直以來她都認為姊姊喜歡被別人稱讚,所以她才不斷努力精通所有科目,這樣才像個人,才像個生物啊。姊姊又是為何要這麼努力呢?她想不透,也為此感到恐懼。她以為雖然在知識與靈活度上無法追上姊姊,至少心意還是相通的,但姊姊今天卻展露出這麼多她所不知道的想法,會不會她其實和一般人一樣,沒有辦法進入姊姊戴著的面具之下呢?
鈴音想著想著,臉色越來越凝重,即使在溫煦瞳孔的注視之下也無法融化。
夕陽逐漸變得橢圓,彷彿還不想落下似的死死抵著地平線,她燃燒著自身最後的火焰,熾紅的浪潮浸染著世間萬物,但一切只是徒勞。
「好啦,不要聊這麼陰沉的話題了。」
就像是讀透了鈴音的想法,夕露出了溫柔的微笑,並輕輕地抱住鈴音。
「想實現的願望倒是有一個,不過嘛……是秘密。說出來妳肯定會不開心的。能實現嗎?能實現就好了呢。」
「不管是什麼願望,姊姊一定可以實現的。」
鈴音有些生硬的回應了她的角色應該說的話,金烏也在此時返回了她該回去的故土,天火已燃盡,餘下的只有茜色的霞光奮力證明她曾在這片空中翱翔的事實,夜晚的紫靄正從另一邊悄悄蓋了上來,把那些不願接受現實的雲彩給吞噬殆盡。
「嗯。」
夕輕輕地點頭之後領著鈴音走進餘燼色的涼亭中,有些涼掉的紅茶和小餅乾依舊在那裡等待著,夕捧起茶杯,輕巧而優雅的啜了一口,她的臉上依然沁著夕陽那溫和的光芒。
「快喝吧,太陽已經落下了。」
姊姊看著七彩變換的夕霞,珊瑚紅、茜紅、茜紫、栗、牡丹、菖蒲色的光帶相互交纏,拉扯,又混合成新的色彩,她們互相爭奪著彼此的地盤,最後一點一滴的消失在夜空之中。
「這個時候真的讓人覺得什麼都很夢幻,很不真實,彷彿什麼都能實現似的,有時候真的很希望整天都能是夕陽呢。」
冷風不斷刮過鈴音嬌柔的臉頰並一點一滴的挖走她心中溫暖的地方,不安的預感又再次從深處竄出。
為什麼姊姊今天要和她說這麼多深入的話題呢?就像是在交代什麼似的,姊姊的願望會是什麼呢?不會是要離開了吧,這次的茶會難道是某種道別嗎?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這只不過是毫無根據的幻想罷了。不可以問,絕對不可以問,如果是真實的話……不可能的……絕對會在姊姊的面前流下眼淚的。今天發生的肯定都是好事,姊姊明明願意和我分享那麼多心中的想法,總算願意敞開心扉接納我了,想要和我說很多很多的話,聊很多她絕對不會和其他人說的事,肯定是這樣的吧,為什麼我總是要往不好的方向想呢,我肯定是錯誤的吧。
「總覺得今天的姊姊很多愁善感似的,啊啊……是好的方面喔,以前姊姊雖然很溫柔,但總覺得有一些難以接近,拒人於外的感覺。今天能和我說這麼多心裡的話,我真的很開心。」
手中的法蘭酥有些銳利,紅茶泛著混濁的褐色,她忽然覺得眼睛有些濕潤,肯定是因為太開心了,不會錯的吧。
姊姊露出了和鈴音相同的微笑,她很清楚這代表了什麼,但她還是不願相信心中的預感。
「抱歉呢,只是最近做了一個小小的決定,要好好面對自己。」
夕稍微停頓了一下,可能她也不確定自己的身份夠不夠資格讓她說出接下來的話,畢竟她也只長鈴音兩歲,就叮囑她未來的人生或許稍嫌不成熟,但她最後還是下了決定。
「妳要上高中了,以後也要好好的面對自己的本心,不要讓這份胸口的熾熱消散,剛才妳說的夢想,不要忘記,要喜歡上一個正確的人,高中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時候了,一旦錯過這個時段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當妳找到這個人,確定是這個人之後說什麼都不要放手,然後妳一定可以得到妳想要的依靠。當你達成夢想之後,妳一定可以知道的,心的意義。」
夕輕撫鈴音的頭,那手冰冷卻又充滿真誠,肯定是希望鈴音能把這番話好好聽進去,但鈴音只覺得一切的一切就像是謊言一樣。
「呼,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人生大道理還真累。」
夜空中已經看不見任何落日的痕跡了,混濁的暮靄和城市特有的紅灰色的霾氣佔據了不久前仍色彩斑斕的夕空。
「妳先回家吧,我想稍微任性一下的把這片彩霞看到最後,但那樣媽媽會擔心,所以妳先跟她說我會在晚餐之前到的。」
「嗯,我會這樣說的,今天是白夜,不要太晚才回來喔。」
肯定會回來的吧,姊姊一定不會忍心把我丟在這裡的。
「鈴音,妳喜歡夕陽嗎?」
涼亭旁的路燈亮起,姊姊的臉龐上殘留的夕色早已消失,在白熾燈的照射下,顯得有些沒有生氣。
「最喜歡了。」
最喜歡了,和降雪的日子、下雨的日子與人的約定不同,每天每天太陽都會落下,絕對不會背叛。
最討厭了,夕陽總是一不留神就消失了,即使每天想要抽出時間看看彩霞,每次每次都會被溜走,等待著我的又
是很恐怖的黑夜。
我一個人要怎麼面對孤單可怕的夜晚呢?
「哎,這樣啊。」
夕露出了有別於一般的笑容,帶著一點落寞卻又流露出幾分的高興。
鈴音聽出姊姊想拿諧音來戲弄她,把嚴肅轉化成輕鬆的場合一直都是姊姊的絕活,所以她打算將計就計,把她一直以來對姊姊的傾慕毫無保留的說出,雖然不知道姊姊接下來要做些什麼,下定了怎麼樣的決心。
「姊姊也是喔,最喜歡了。」
就像是聽出什麼似的,夕只是小聲的應了一下。
「嗯。」
沒有多餘的話語,沒有多餘的道別。
鈴音只是蹣跚的走下漆黑的坂道,彷彿失去了家的方向。
姊姊等一下絕對會回來的,自顧自的在這裡幻想要和她分別什麼的,奇怪的肯定是我,畢竟這之前一點徵兆也沒有啊,她回想起最近姊姊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父母問她未來要去哪間大學她也都含糊其詞,虛飾的笑容,對誰都不肯敞開的心,沒有這回事的,對吧。更別提她什麼行李都沒帶,肯定是我想多了,等一下她回來之後把這個幻想告訴她好了,她肯定會笑著摸我的頭,稱讚我的想像力很豐富吧。
直到眼前的味噌湯泡成了清水之前她都是這麼想的。
面對父親的責問,她只能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是姊姊讓她先回來的,不斷的道歉,不斷的要求他們再耐心的等一下。
筷子用力摔向地面的聲音敲響了鈴音心中的警鐘。
「這樣下去是要等到幾時!妳這個沒用的廢物,算什麼姊妹,她叫妳回來妳就乖乖回家了?」
方塊臉的父親脹紅著雙頰破口大罵,他的眼神狠狠瞪進鈴音的心坎,她全身顫抖的僵在座位上,一動也不敢動,就像被掠食者盯著的獵物一樣。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什麼都不跟我說?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全部都像假的一樣,明明之前什麼徵兆也沒有。
果然是我的錯吧,如果我能夠知道心的意義,如果我能把我的擔心說出口就好了,如果我能說服她不要走就好了,就算是死纏爛打,緊緊抓住她的手也不該讓她離開。不過這肯定是不可能的吧,像我這樣的人怎麼能把她綁在這個不幸的地方呢。
「妳讓夕一個人走夜路本來就是不對的吧,都說過好幾次晚上很危險。」
嗯,都是我的錯,這樣的我唯一的作用也就只有讓想做壞事的人看到人數比較多而不敢隨便出手,連這也做不到什麼的,我果然沒有存在的意義。
就算是這樣鈴音是不會在父母面前流淚的,即使心裡已經如此,她不想在表面也變得軟弱,她緊緊的咬著嘴唇,希望這份疼痛可以讓她稍微轉移父親嚴厲的話語,也避免自己忍不住抽泣。
「現在給我出去,把她找回來,我要看到妳們兩個一起回來,不然就不要回來了!」
「我辛辛苦苦工作回來,連飯都沒吃還要陪妳們搞這種事。以後啊,妳們除了上下學或全家一起出門之外,都不准給我出去,聽到了沒!」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這樣呢,果然自由什麼的本來就不是這樣的我能擁有的東西,至少這不會處罰到姊姊,太好了呢。這份束縛什麼的,我一定可以忍受的,沒事的,只不過是不能和同學出去,不能和喜歡的人出去,要拒絕所有邀約,看電影、買東西什麼的,周末在家裡望著無色彩的天花板,肯定也不算什麼吧,只要姊姊能在我的身邊。
她努力地做好對未來的心理建設,把碎了一地的期望與嚮往以一種最不會傷害到自己的方式拼湊回去。
響亮的拍桌聲讓鈴音的心臟被震得亂了拍子,她倏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嗯……」
她像是被逼急了一樣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就發出了應答。
「等一下,今天不是白夜的日子嗎?這個時間出去不太好吧。」
鈴音的母親似乎是看見了她失落為難的表情,用她細弱的嗓音試著為鈴音減輕她的壓力。
「也就只是幾道閃光罷了,不算什麼,難道要就這樣讓夕下落不明嗎!」
父親當然不會允許別人更改自己的決定。
「還是請警察協尋吧……」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這是她能給鈴音最後的援助,但這只不過起了反效果,加深了父親的煩躁。
「根本不用這麼大費周章,只不過是小女生在鬧脾氣罷了!」
母親出聲的時候,鈴音似乎還有點期待,但她也只是一如往常的失望罷了。
除了姊姊以外,果然沒有人能保護我呢。
「還愣在這邊幹嗎?出去啊!」
除了姊姊的失蹤和發怒的父親,她對白夜也感到同等的恐懼,她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大腦無法運轉,只能嚇得僵直在原地。
「快點!」
父親怒吼著從椅子上起來,筆直向她接近,她緩緩的退到門邊,卻免不了被怒髮衝冠的父親重重的推了幾把,纖弱的她也因此砰地硬生生撞上門板,跌坐在地上。
還輪不到她喊出來,父親就緊緊地揪著她的手臂把她提了起來,拉著她繼續碰撞了幾次牆壁與門框之後,把她甩出了門外。
「出去!」
一聲怒喝與甩門聲之後,大門旋及被鎖了起來。
漆黑的夜空中飄著細雪,鈴音只穿著一身單薄的長袖居家服和拖鞋,她蜷著身子,摩擦雙手,繃緊身上的肌肉卻止不住顫抖,剛才碰傷的地方還隱隱作痛。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這麼過分,我怎麼可能理解姊姊的想法,怎麼會知道她去了哪裡?像我這樣子什麼都不是的人,怎麼可能會知道優秀的人在想些什麼呢?
這時她經過隔壁的坂上家,她想或許相對優秀的真司可能會理解姊姊的想法,她將手伸向門鈴,卻又縮了回去。她很害怕或許真司會覺得她很煩人,這麼冷的天還要幫她的忙,到最後和姊姊一樣離開了她。
我一直等著喔,和我的約定,沒有忘記吧。已經可以實現了,已經不想再等了,已經沒有辦法再等下去了。
如果可以的話,就帶我離開這裡吧。
叮咚……叮咚……
她鼓起勇氣按下的門鈴,卻遲遲沒有人回應,她才想起真司說過這幾天要去泡溫泉。
騙子……
為什麼呢……最需要有人陪著的時候卻永遠都沒有人在身邊呢。
她徬徨的向著街道深處冥行,白夜的日子中,街燈不會亮起,照亮道路的只有從樓房黑色玻璃滲出的幽幽火光。
粉雪落在她的身上,漸漸消融,冰冷的雪水浸入衣物。
好冷……好冷……已經走不動了。
慢慢地她已經失去獨自行走的能力,只能倚著牆一步一步地朝著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邁進。
過了多久了呢?幾十分鐘還是幾小時了呢?白夜就要到來了吧,太好了呢……
無燈夜的空中並沒有滿天星斗,只有瘀青色的腫塊填滿夜空
或許是因為有獨立電源,水輪後山高台旁的那盞路燈仍未熄滅,閃爍著微光,像是螢火蟲,又像是燈塔一樣。
即使身體已經凍得沒有知覺,凜冽的寒風刺入骨髓,鈴音的心裡卻萌起了某種期待,就像是將死之人會有的那種恍惚而不講理的直覺一樣。
到了那裡,一定能有些什麼的。既然這麼想的話,那麼結果會怎樣,也不用多說了吧。
她抬起腳步,不顧一切的朝著那唯一的光點奔去,身子也跟著熱了起來。隨著盤踞在身上的冰結之氣消散,身體也輕盈了起來。她大口喘息,凍寒的空氣灌進肺部,直衝腦門,即使目眩,模糊的視線中那點光亮卻未曾消失,並越來越清晰。
涼亭裡什麼也沒有,杯子、餅乾、野餐盒,這些早已消失。
果然我的預感什麼的,一點也不準確嘛,但為什麼對不好的事總是能那麼準確呢。
她失望的離開這夜裡唯一的光亮,走下階梯,回到屬於她的黑夜裡。
雪花無情的飄落,將她最後燃燒的熾熱澆熄,她的體溫正不斷下降。
真不想像這樣一個人孤獨的死在誰都不知道的雪中呢,不過這樣也好,這樣就不會被發現,不會被責備了呢。
近山的道路上,一個光點畫出了優雅的曲線,似蜂群行軍的引擎聲從遠處傳來,且快速進逼。
在白夜的雪夜裡,究竟有誰會不要命的在道路上行駛呢?正當鈴音的心中冒出這個疑問時,一台比夜色漆黑的重機從彎道衝出,大燈就像要將她吞噬一樣耀眼,但卻又帶著死神那樣陰沉沉的氣息筆直朝她近逼。這種矛盾的違和感彷彿透露出這並非人間該存在的事物,它的行進方式就像老舊電影的底片一樣斷斷續續的,直到從她身旁經過只在須臾之間。
剎那間鈴音彷彿被某種力量吸引。
那股力量肯定來自於她總是跟在姊姊身後,看著她的習慣吧,也因此她會自動的找尋類似身影的存在。
機車上載著兩個人,雖然一個明顯帶著世外之物的氣息,但另一個卻與一般人無異,而且總覺得特別令人感到安心。
在機車大燈打在道路反光鏡的須臾之間,鈴音得以看清他們的面容,她不敢和前座的人形物體對上眼,她有預感如果和祂對上了眼,自己肯定會遭遇到比現在糟糕許多,令她難以想像的災厄,但當她把視線放到坐在後方的女性時,那隱藏在全罩式安全帽下的雙瞳,映照出如乾燥菖蒲般微微的薄色,那是她們姊妹共有的瞳色,鈴音從沒看過其他人的眼睛有這種色澤。
雖然看不清那名女性的細微表情,但直到她瞟見鈴音之前,她確實是笑著的。
那一刻彷彿是永恆。
那名女性瞪大眼睛,兩人四目相接,鈴音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麼表情,但她知道,那名女性在看見她的瞬間將笑容收了起來,但隨後又再次揚起了嘴角,兩次的笑容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話,一次是因為開心,一次肯定是因為解脫吧,至少鈴音是這麼認為的。
她想叫住她,但喉嚨早已因為吸入了太多冬夜的冷氣而變得難以發聲。
果然我一直只是個拖油瓶嗎……
隨著嘴唇輕微的浮動,重機轟隆一聲加速,旋即轉過下一個彎道,連給鈴音回望她背影的間隙都沒有留下,只能聽見摩托車的汽缸在山林間狂嘯自由的聲音漸漸遠去。被留在原地的鈴音幾乎就在那瞬間跌坐在雪堆裡。
好冷……好冷……好痛……
雪像是要掩埋住傷痛的回憶一樣不斷的落在鈴音身上。
如果能就這樣消失就好了呢,誰也不會發現,誰也不會嘲笑,就這樣埋藏在深雪之中。啊啊……手指早就已經沒有知覺了,連想要擦掉眼淚都做不到呢。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離開我呢?果然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嗎?妳肯定是絕對正確的,錯的肯定是我。我又要怎麼去留住一個絕對正確的人呢?為了這樣的我留下來什麼的,肯定是錯誤的吧。是呢,妳的幸福肯定也不是我這樣的人可以剝奪的,本來以為我可以知道妳的想法,果然還是做不到呢,果然什麼都不會跟我說呢,果然還是沒辦法幫上妳的忙呢。我果然是一個沒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
雪花在鈴音身邊盛開,那是紫靄凋零的碎片,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只是濡濕了所有火熱的事物,遠方模糊的呼喚也無法傳達,靜靜沉眠。
隔天,鈴音發現自己在溫暖的被窩中醒來,身上穿得是寬鬆舒適的睡衣,熟悉的夕陽色木頭天花板漸漸清晰,昨天的一切就像是夢一樣,包括姊姊離開她的這件事。她趕緊衝向姊姊的房間,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她打開了家裡每一扇房門,卻發現誰都不在。
所有人都離我而去了嗎?為什麼會這樣呢?果然我是這麼讓人討厭嗎?如果剛才的夢中姊姊離開了,現實之中也沒有人陪伴在我身邊,無論醒著的時候、睡著的時候,都沒有我的歸屬。
霎時,手機的震動從口袋傳來,失落的她沒有看是誰打來的就將手機靠在已經濕透的臉頰上。
「鈴音,妳起來了嗎?」
是鈴音的母親打來的電話,鈴音害怕自己嗚咽的嗓音會被聽見,所以她什麼都沒有回應。
「……鈴音,妳好好聽我說,已經找到夕了,在妳們最喜歡後台那裡……她還活著,雖然她多少受了些傷,不過會好起來的,現在只要還活著就好了,還活著真的太好了。」
母親抽泣的哭聲中帶著一些欣喜,或許情況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糟,但傳達的內容卻讓鈴音心中很是詫異,自己明明已經去看過了,為什麼會在那裡?不是已經離開了嗎?不是妳所認識的樣子是怎麼回事?但同時她的心中也帶著一點欣慰,她自己也不清楚。至少她沒有被拋下,還能陪伴在她身邊,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又可以繼續看到姊姊了,不論發生了什麼,她都會喜歡著她的。能照顧她,能被她需要著就是對鈴音來說最大的幸福了。
「不過不用勉強自己過來,昨天還經歷了那樣的事,而且妳爸現在很生氣,妳過來的話一定會火上澆油,剩下的事我們處理就好了,妳在家裡慢慢休息。之後可能會有人來家裡問妳一些事,妳好好把事情整理一下,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我們再一起去探望夕吧。」
太好了,沒有被拋下真的太好了,沒有被當成拖油瓶真的太好了。好想趕快見姊姊一面,可是去的話……
鈴音想起昨天父親發火的樣子便直冒冷汗,磕傷的手臂與背部也開始隱隱作痛。
沒事的,只要不被發現就好了,現在就想再見到姊姊一面,其他什麼的,我都不在意。
她連跑帶跳的踩在昨晚的新雪上,留下一個個潔白的足印,蒼穹中薄紗似的雲窈窕舞動,朝日無比閃耀清晰的瞳孔注視著早晨的大地。隨著陰沉的夜霧散去,一切似乎都好了起來,沁涼的空氣夾帶著冰晶,隨著肺部一次又一次充盈,她糾纏在一起的思緒也都變得清晰。
後山高台那不大的腹地上站滿了人,有警察、圍觀的民眾、白面具黑色禮服的送葬婦,位於中心的涼亭只能看見茶色的木造屋頂,嘈雜的談話聲此起彼落,但這些鈴音都不在乎。
她擠過無名的人群,鑽過立入禁止的封鎖線。
但眼前的景象澆熄了她的熱情,將她的心徹底凍結。
吶,為什麼不告訴我她變成這個樣子呢?好過分……騙子,這樣哪裡有比死掉更好了啊……
那一瞬她的淚水就止不住落了下來,沒有任何讓她忍耐的機會。
果然太天真了呢,明明說過在別人面前絕對不會哭的啊。
她癱坐在髒污的泥雪上,眼前的夕眼神呆滯地望著遠方,嘴角微微上揚,彷彿看清了整個世界。身體支離破碎的,斜躺在涼亭的座椅上,並從缺口處流淌出像是血卻與血相異的夕陽色液體,順著椅子的木板一路延伸到地面上,如同棺木裡面會放的陪葬花一樣,綻放出美麗的艷紅色花田。
消失的希望,那是那種花的花語。
這種羅曼蒂克的知識,鈴音是再清楚不過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
泣不成聲的她用沾滿汙泥的雙手擦拭淚水,即使疼痛,也沒有比此時胸口那將她的心壓碎絞爛的痛還來的深。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啊,自顧自地開心起來,還說一切都變好了,結果卻是這樣的結局什麼的。明明都是我的錯,肯定是我哪裡看漏了吧,如果我走到路中間肯定就能把那輛機車攔下來了吧,就算被撞死,姊姊也會因此留下來吧,就不會無聲無息變成這樣的吧。如果我能做得更好就沒事了,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每次我都做得更好的話,很多傷心的事就不會發生了,就不會這麼痛了吧……
事情都發生了,無論如何都無法挽回,現在才在這裡自責,果然很愚蠢吧;在這裡放聲大哭,肯定就像個小孩一樣吧,肯定會被嘲笑吧,肯定會被當作茶餘飯後的閒聊素材給更多人知道吧,明天走在路上的時候果然大家都會嘲笑我吧。進了高中之後這件事肯定會被傳遍,被指指點點,被霸凌,抽屜被倒廚餘,背包被插滿刀片,鞋子被放滿釘子,桌子被寫滿傷人的話語,頭被塞進馬桶,成為每個人的洩憤道具,最後悲慘無名的死去,只能度過這樣的生活嗎?這就是我的罪吧。
原本圍觀的人們都低頭看著鈴音,封鎖線內的人當然不可能沒注意到。
「大庭廣眾之下的哭什麼!多丟臉啊!」
鈴音的父親大吼大叫的朝著她走來,母親雖然盡力的挽住他的手臂,但終究是拿怒不可遏的他無可奈何,輕輕一晃就被甩開,巨大的身影迅速進逼。
那瞋目切齒而脹紅的方塊臉和鈴音四目相視,甚至可以看見他的瞳孔內快要抑制不住的熊熊怒火,像是地獄深處的厲鬼一樣。
既然哭泣的限制器已被解除,看到令人恐懼的事物會哭得更激烈,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要過來……不要……不要……為什麼一定要是我呢?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對我呢?
即使她想要逃跑也做不到,旋即就被推倒在濕濡的汙泥中。如此無力,如此脆弱,什麼話語也無法說出,說了也只會讓他更生氣罷了。
他舉起布滿凸起青筋的手,手掌迅速變大,朝她揮來。
要被打了吧,要被做很過分的事了吧。
她緊閉雙眼,雙手交叉護住頭部,希望所有的一切都還在剛才的夢中。
「孩子的爸,不要這樣!!!」
鈴音的母親代替她把阻止的話語喊了出來,父親的行動因此稍微停頓了一下,旁邊的警察們這才採取行動把他架住。
留在原地的鈴音只是躺在汙濁的泥水中,望著清澈而湛藍的天空。
西風輕輕拂過花田,如風鈴清澈的叮噹聲響起,即使在嘈雜的人聲當中,鈴音也能清晰地聽見。
嗯,我會努力的,會變得堅強的,不會在任何人面前哭泣了。
父母的責難與爭吵緊接而來,彼此追究對方的責任,追究是誰把夕逼的這麼緊,追究是誰沒有給她足夠的關心,誰沒有好好傾聽她的心聲。以前對彼此的不滿也被一一翻出,每天每天都如啄木鳥般反覆相同的爭吵,一字一句都啄食著鈴音的心靈。她每天只能摀住耳朵,雙手抱膝的倒臥在牆角,默默哭泣著祈禱夕哪天能恢復原樣,回來帶她一起離開這個除了痛苦以外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她也想過要去依靠真司,只是每當她在房間裡望向真司家,她總是會想起在那個她最需要幫助的夜晚,他沒有實現某個約定的事,即使這不是他的錯,這她都清楚,但她卻忍不住會這樣想。漸漸地,她也不再望向那扇窗戶,每天只是把頭埋進雙腿之間,擺弄著自己的腳趾。
反正我肯定是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吧,沒有人在乎,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喜歡,沒有人想知道我的想法,肯定沒有人會來拯救,沒有人可以依靠,畢竟一切都是我的錯,這本來就是我該承擔的罪,這樣也好呢……。
可是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這樣我不就像是個因為自己能力不足,不付出任何努力就憤世嫉俗的小孩子一樣了嗎?如果這樣的話,肯定會被嘲笑,被厭惡,被嫌幼稚的吧。不行,這樣是不可以的,一定會被說就是有那種反社會人格的妹妹,擁有相似的基因,姊姊才會變成那樣的。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一定要努力才行,要證明才行。不論再怎麼努力,不論如何包裝自己,不論如何露出笑容,就算成為了人見人愛的存在,肯定不會有人把我放在心上,肯定不會有人在乎我的想法,肯定不會有人來拯救,肯定不會獲得幸福,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事物什麼的,肯定都是童話故事裡面才會有的情節。
所以我一定要成為最努力的那個,然後肯定會成為最失敗的那個。這樣一定,一定就可以證明你們說的是錯的。沒錯,就是因為你們打造了這樣的世界,你們自顧自的話語和自以為正確的理念傷害了她,所以姊姊才會變成這樣的吧。再怎麼努力肯定都沒有辦法扭轉這樣的結果,肯定,肯定是這個樣子的,即使我再努力,肯定不會有所回報的。
我只不過是一個沒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我知道幸福不會來訪,即使如此每晚我仍會祈求幸福的到來,祈禱能說出活著真好的日子到來。
即使是扭曲的,即使是虛偽的,即使沒有符合任何人的期待,但這就是她的贖罪。
不幸的連鎖如傾倒的骨牌無法停下,或許是對連日的爭吵感到疲倦,鈴音的父母選擇了分居,畢竟他們最珍視的東西已經不在了,也沒有住在一起的必要了,不離婚肯定也只是自身名譽上的考量吧。父親做出了讓步,用從政府那裡拿到鉅額的結晶贈與費保障了夕的醫療照護,而母親則帶著鈴音來到位在見津商業區的公寓,這也遠離了她和姊姊常去的水輪後山。不知道是不是母親刻意所為,打開公寓狹小的窗口面向的是太陽升起的方向,只能看見與夕陽相對的朝陽。
之後的她努力的對不少事物進行涉獵,一步一步地把自己的不足之處補齊,把自己擅長的事物變得更加出色,為得是符合所有人的期待,和夕所做的一樣。
每天望著人們歡笑的日子,每天夜晚傷心落淚的日子,每天都很痛很痛的日子。
度日如年的一個半月過去了。
雖然撕心裂肺而整天都倒在書桌上哭泣的日子也是有的,但在毫無休憩的這段時間當中,她無疑把自己包裝成更接近人們期待的物品了。
開學日過於耀眼的晨曦灼得皮膚有些刺痛,湛藍的青空像是漩渦一樣想要把人的心神捲入其中,帶往遙遠的彼方。
淡妝、白緞帶,穿上和姊姊一樣的制服。
要露出笑容,要幫助所有的人,要跟所有人打好關係,要努力成為第一,然後一定會有人來拯救的吧。
一定不會有人來拯救的吧。
那時候我會不會綻放出艷紅色的銀蓮花呢?
撫子色的櫻花瓣、搖曳的裙襬,晃動什麼都有的手提袋。
會遇到怎麼樣的人呢?會不會討厭我呢?真是期待呢。如果能討厭就好了呢,這樣就可以證明我是正確的了。
我會努力的,姊姊。
三角筒狀的鐵門、形似闔起書本的校舍,走進寬敞高挑的室內空間。
上次來的時候還是學園祭呢,只是這次已經不會有人陪伴在我身邊了。
不行洩氣,必須要微笑才行。
先把教室整理一下吧,把桌椅對整齊,用抹布擦過一遍好了。
肯定不會有人發現的吧,肯定不會有人稱讚的吧,畢竟我可是沒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
樂於助人的她就這樣開始了光鮮亮麗的高中生活,直到她悄無聲息的陷進了惡夢的泥沼。
即使如此她還是微笑著,為的是贖罪,為的是完成自己的願望。
…………………………………
真司很清楚,和絕對正確的人相處,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把錯怪到自己身上,畢竟自己也生活在類似的家庭裡,但像鈴音那樣,露出僵硬的微笑,讓自己連得到一般人該有的幸福都不允許,絕對是錯誤的。
真司走近她,想要像那時候一樣將她擁入胸膛。讓她好好大哭一場之後,心中一直背負的罪惡、不甘與壓力應該會隨著淚水傾瀉而出,然後就能靜下心來好好對話了吧。
鈴音身上薰衣草的香氣和她的體溫沁入真司的皮膚,雖然他這麼做是想要讓鈴音安心,結果感到安心的,反而是自己。
真是遜斃了呢,他心想。如果是夕姊的話肯定能用更好的方式解開鈴音的心結吧。究竟要怎麼做,要說些什麼呢?他看著夕姊的臉龐,一如既往的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壞掉的人偶一樣躺在玻璃棺材中。他像那時候一樣輕撫著鈴音的頭髮,希望她能好好哭出來,只是這個期望終究是沒有辦法實現。
被抱住了呢。為什麼呢,以前明明是那麼暖和的,現在好像什麼也感受不到了,他的溫柔,總是為了我好而做的決定,我明明就最清楚的。
這樣是不行的,感覺真的要哭出來了。吶,說一些討厭的話啊,說討厭這樣軟弱虛偽的我,說不喜歡現在的我啊。
只是想要被別人緊抱,只是想要被在乎,這些我一直期待的願望是不能實現的,不然要怎麼證明不論怎麼努力都無法獲得幸福呢?明明姊姊比現在的我還要努力,到最後卻變成這樣,只有我一個人獲得幸福什麼的,這樣太狡猾了!
鈴音猛然把真司推開,自己則哐的一聲撞上後方的玻璃罩。
「不行……不行……這樣是不行的,不要這樣溫柔的對我,在姊姊的面前這樣做的話她肯定會傷心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道歉的對象究竟是夕,或是她推開的真司呢?她的腦袋早就已經亂成一團,耳朵也嗡嗡的響得不停。
只要道歉就能祈求原諒嗎?不是這樣的,只是不想要再被討厭了。是這樣嗎?明明想要被討厭的,明明不能祈求原諒的。那為什麼要道歉呢?不知道……不知道……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
鈴音慌亂地跑向房門,想要逃離這個地方,想要逃離這冰冷而令人窒息的空氣,想要逃離所有的一切,但她的手卻被真司緊緊握住。
「鈴音,我只是想幫妳。」
真司用溫柔且誠懇的語氣說,所有想法和計謀都被打亂的他,只希望自己毫無虛掩的話語能打動鈴音,如果就這樣讓她回去,他們之間的關係也許會越來越疏遠,這樣就更難再打破鈴音逐漸嚴密的心防了。而且如果她再繼續傷害自己,或許就再也回不來了也說不定。
「還記得那時候的約定吧。」
鈴音點點頭,但她始終背對著真司,深怕自己如果和他四目相對的話會哭出來。
「再四年就好,我們就成年了,想去哪裡都不會被阻擋。我一定會兌現承諾的,一定會帶妳離開這裡的。在這之前,不要消失掉啊。」
真司的手緊緊和鈴音交扣,這也是他對她的私情快要滿溢而出的證據。
「為什麼……不是現在呢?為什麼……不能再早一點呢?」
鈴音又想起那個夜晚,如果真司能在那時帶她離開,她就不用看到姊姊變成現在這樣,她就能和她當時以為的一樣和姊姊同樣離開這個城市了。但她知道,這不是真司的錯,只不過是自己像小孩子一樣在鬧彆扭罷了。
「沒有意義啊……現在的我們就像是父母、政府的所有物。沒有錢,沒有法律保護的我們又能逃到哪裡?之前不就跟妳說過了嗎?那些逃家少年少女闖蕩江湖的故事,都是騙人的啊。如果可以我也很想逃跑啊,但是,這是沒有辦法的,在法律、大人的規範下,我們就是如此無力啊。」
真司自責的,不甘的、絕望的表情鈴音並沒有看見,或許對真司來說是一種幸運,畢竟在自己有好感的人面前擺出這樣的表情,他的自尊一定不會允許,但即便他說得再有道理,用再多的情感,仍舊無法改變鈴音的心意。
「已經……太遲了啊,我早就已經……沒有救了。」
鈴音刷的一聲拉開房門衝了出去,像是要把手臂當成壁虎尾巴拋棄似的完全不打算用力掙脫,這個舉動也讓真司嚇得趕緊把手放開,深怕她一不小心就讓手脫臼了。不過這絕對不是鈴音為了逃跑所做的計謀,會有這樣的結果,也僅僅只是碰巧,不如說這反倒不是鈴音所期盼的。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溫柔呢?這樣我要怎麼證明不論我多麼努力也不會有人真心的在乎我呢?如果沒有這個目標的話,我肯定會徹底崩解的,會變得不再是自己的。沒事的,沒事的,真司會這麼做肯定是為了他自己,或許是為了不要讓自己被當成沒遵守約定的騙子,或許是有人多管閒事讓他這麼做的,或許是因為被哪個人甩了才回來對我好,或許是臭男生之間的打賭,還是只是想要看我哭的樣子捉弄我呢?不管怎麼說肯定不是真心為了我,一定是想從我這裡拿到什麼好處,你們不都是這樣的嗎?
好過分……好過分……
這麼想的人肯定會被討厭吧,肯定不會被別人理解,像是這樣把所有人的心意都朝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釋很過分吧,但是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了啊。
冰冷的病房內只剩下真司和他沒有溫度的嘆息,他撿起地上的貝雷帽,步履蹣跚的走向房門。在離開之際,他眼神空洞的回望了夕的病床,彷彿是在向那個曾經無所不能的少女尋求解答。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要怎麼做才能將她從自我傷害中解救出來呢?拜託了,告訴我吧……
鈴音跑過模糊的走廊,護士大聲的喝斥響得她頭皮發麻,黴綠的盆栽像是從黃疽的牆壁長出的膿瘡,不斷噴溢出令人反胃的黏液,撒在灰色的地板上溶解出腐敗的瀝青。鈴音的步伐越來越沉重,刺鼻的消毒水味從四面八方灌入,濃厚的充斥整個廊道,她的皮膚發辣燒灼卻無法逃離,她趕緊跑進電梯,閉上眼睛,希望所有的一切恢復成平時乏味無趣的樣子。
只是事情總是不如她所願。
她再次張開眼睛。
電梯開始像是四次元立方體那樣,不斷歪斜旋轉的,縫隙中開始滲出乳白色的液體,混雜著布滿血絲的眼球,一顆一顆都在盯著她,每顆眼球逐漸撐大變形,最後爆裂出像是臭雞蛋一樣的汁液與惡臭。
剛才還慶幸自己因為已經連兩天發作而不可能會在醫院裡倒下的她就像是個笨蛋一樣。
再忍一下就好了,拜託……拜託了。
鈴音全身都在發冷,所有的溫度從皮膚表面轉移到深處,視野逐漸縮小,喉嚨深處開始溢出鹹味的唾沫,腸胃正劇烈的湧動。
拜託了……
但是她終究是沒有辦法用意念控制自己的生理反應,只能蹲在角落,緊緊的用雙手摀住嘴,拚命的祈禱罷了。
如果祈禱有用的話,鈴音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吧,世界也不會如此不幸了吧。
她早就已經習慣嘔吐了,鈴音感覺到胃裡的東西湧上喉頭,酸液正侵蝕著喉嚨內壁,這種時候通常已經沒救了。但今天的她決定再努力一下,無論如何都不張嘴的話,肯定能吞回去的。只是口中含著嘔吐物這種噁心的感覺讓她再次產生反應,而且雖說沒有吐出來,嘔吐物還是不斷從臉上其他孔洞溢出,再次的嘔吐衝動令鈴音再也忍耐不住,把胃裡的一切都翻了出來。即使知道要接住液體是不可能的,鈴音還是努力把手拱成碗狀,結果當然是一點用也沒有,吐出來的東西撒在電梯光滑的黃白色的地板上濺得到處都是,連鈴音的衣服、裙子、鞋子和雙手都沾滿了。雖然因為早上什麼都沒吃,所以只有胃酸和一些不知道是什麼的殘渣,但嘔吐物的酸臭味、被腐蝕的口腔,與被嗆得不能好好呼吸的感覺卻一點也沒有少。
電梯裡只有她一個或許是不幸中的萬幸,但隨著電梯樓層的數字逐漸變小,她也跟著忐忑不安。
如果有人進來了要怎麼辦?拜託……不要進來,不要看著這樣的我。
無助的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跪坐在自己的嘔吐物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因為喉嚨的不適感不斷乾咳,一邊努力地從骯髒的地板上把自己的嘔吐物捧起。
沒事的,現在哭的話,大家肯定會認為那是骯髒的嘔吐物,而不是淚水吧。
要全部撿起來吞回去嗎?像是幼稚園老師午餐時總是會說的「就算吐出來的食物也要把它吃完」那樣?
沒問題的,那麼小的小孩都能做到,我一定也可以吧。
她看著手中汙濁不堪的液體,鼓起勇氣吞了一口,但一嘗到那像是把地上的污穢和醋加入酸奶熬成的白菜煲,再用食物調理機攪拌之後一樣又糊又鹹又酸又臭的滋味時,卻又不爭氣的吐了出來。
一定會被嘲笑吧,一定會被拍起來放在網路上成為梗圖吧,一定會被看不起吧,把電梯弄髒了一定會被罵吧,完蛋了,沒救了。說什麼呢,不是早就沒救了嗎?為什麼世界總是要這樣對我呢?
她低頭看著地上骯髒的嘔吐物及淚水滴落產生的一朵朵漣漪,除了等著電梯門打開接受社會性死亡,已經什麼也做不到了。
電梯減速的衝擊讓鈴音的頭腦逐漸放空,如釋重負的感覺莫名地從鈴音心中渲染而開,先是一時的爽快,隨之而來的是手足無措與因羞愧產生的燥熱。
鈴音抬起頭,只有一名男性走了進來,他全身灰色的,上半身穿著附狼耳朵的帽T,他的帽緣拉的很低,再加上鈴音的視野早已因為淚水而變得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四周散發的氣息有著某種說不上來的野性。他在鈴音面前停了下來,隨手抓住她的手臂。在她都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之前,就被輕易的甩出電梯間,電梯門也旋即關了起來。
那個人肯定是因為不想和這麼骯髒的我搭同一台電梯才這樣做的吧。也是呢,誰會想要關心這樣的我?雖然很過分,但至少沒有被嘲笑也是某種幸福吧。
鈴音環顧四周,這層樓似乎是那種很貴的單人病房,所以走廊上沒有幾個人,再加上濃厚的消毒水味抵銷了嘔吐物的酸臭,因此她沒有感受到任何人對她投以異樣的眼光。鈴音這才發現原本她看見的那些幻象在她恍神的片刻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抓緊這寶貴的機會走向衛生間,抱緊身子,時不時左顧右盼,深怕有人在看著她。接著她在殘障廁所的洗手台整理梳妝,並把身上的穢物稍微用水沖洗。她看了看自己憔悴的臉龐和凌亂的頭髮。
真像個瘋子呢,這樣不就和一般人一樣了嗎?
即使用清水沖洗,也無法把污漬與異味去除,更別說是疲憊的面容了。她不敢搭地下鐵,深怕周遭的人會對她投以異樣眼光,所以就挑了條沒什麼人的小道一路從中央區逃回見津的家裡,這時已經是落日時分了。
見津的街道上一如往常地閃爍著霓虹燈,黯淡的人們與鈴音相向而行,她永遠都是讓路的那個,與世道相悖的她能做的也只是如此,不管是多麼的孤獨,不管是多麼的痛苦,她也不會回頭,她早就已經無法進入他們的世界了。
靛紫色的天空像大海湧進兩側大樓構成的峽谷。在深海之中,鈴音格外安心,城市的喧囂,人們的談話聲,她什麼也聽不見,與她無關的事物都會窒息在這只為她充盈的心之海,今天發生一切的不順也會跟著沉入海底。
海中,西風迎面吹來,帶走所有不好的事物。
鈴音怯生生地打開306號房的房門,希望母親不要看到這樣的她,不要責備這樣的她,不要關心這樣的她。
「回來了啊。」
鈴音的母親穿著圍裙,在廚房的門口等著她,她快速掃過鈴音全身上下,露出了一絲憂慮的神情。
沉默持續了一晌,鈴音才微微地點點頭。
「啊,那妳先去洗澡吧,衣服放在籃子裡就好。」
母親的臉莫名浮現出的笑容帶著無法言喻的暖意,但這卻讓鈴音有些抗拒,害怕自己鞏固的那道冰之牆會融化,所以她趕緊走過母親身邊,進到最內側的浴室。
「晚餐吃漢堡排喔,正好有材料就隨手做了。」
暖和的熱水與冉冉上升的蒸氣總是使人舒暢筋骨,一天下來疲憊不堪的身心也得到治癒。對一般的人來說是如此,但這幾個月每次的入浴鈴音總是在哭泣,畢竟抽風機的聲音很大,而且不用擔心有人來打擾,如果只是嗚咽的哭誰也不會聽見,是可以允許的吧。
她想到今天拒絕真司的時候,心中所想的那些惡毒的想法,想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好好地和真司說的話,肯定能被接納的,肯定能好過一點。只是,她想起她還有必須償還的罪,她絕不允許自己得到幸福,畢竟即使能得到一時的幸福,之後肯定會變得無所適從、變得軟弱。最終成為她在街上見到的那些失去目標的人們。
她要的是復仇,是證明不論如何努力也無法得到好的結果,證明姊姊會這樣不是因為自己的不努力,證明大人要她們不斷努力上進肯定是錯誤的。努力什麼的,根本就和成功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樣她就可以討厭這個世界,就可以釋懷了,死後的她將誕生出擁有遠比姊姊更加惡毒花語,更加光彩奪目的結晶,人們會把她的事蹟傳遍大街小巷,然後未來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有一個美好的童年,不用再為了更好的成績、更多的知識、更多的競爭而過著令人傷心的日子,這就是她對世界能做的最大的反擊。
淚水簌簌落下,滴入溫暖的洗澡水中。
啊啊……這樣肯定會讓水變冷的吧,畢竟我的心已經被層層冰雪包覆了,早就已經流不出滾燙的眼淚了啊。
吶,姊姊,我也感受到了喔,心的溫度。很痛很痛的,快要把整個身體凍結的溫度喔。
我是一個沒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即使我知道幸福永遠也不會到來,但每天睡前,我仍會祈求幸福來訪。
今天的夜裡又要再死去幾次呢?
在野性的濃密叢林裡被原住民用無數的弓箭射殺、在海上高空跳傘時在水面上摔成肉末、在陰暗的拷問間被灌涼水致死、在操場上撲克牌槍的亂鬥裡被劃破頸子而死。少女T對死亡越來越厭倦,不想再動了,不想再醒來了,這樣的想法充斥在她的腦袋。即便如此,她還是在一晚又一晚無數次的死亡之中活了下來,畢竟她這份追求痛苦道路的心是不會允許她就這麼輕易的饒過自己。所以當明日的朝陽再次刺傷她的臉頰時,她依舊會睜開雙眼,擦乾淚水,說著今天也要繼續努力的活下去,努力贖罪並探求著心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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