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今生 - 半池蓮

李清荷喜歡蓮花，或許是因為她的名字帶了一個「荷」字，所以她自小便特別喜歡蓮花。

她的老家，有一舊宅子，院子裡就有種了蓮花的池塘，夏天時，綠色的蓮葉鋪滿了池面，清麗的蓮花開得熱烈，滿園清香，馥郁沁人。小時候，清荷總喜歡到池邊，小小的腳浸在池水裏，清涼舒暢，彷如她也是一株芙蓉。

一次高熱，父母將她送進城裏醫治，之後十年，她都未曾回去，在外求學，畢業工作，漂泊不定，偶爾想起老家一池蓮荷，不知開得可好。

這次回去，是參加堂哥的婚禮，清荷帶著禮物，在夏季暑熱下，再次走進了家族的舊宅。那池蓮荷，依舊盛開。

那是清荷第一晚出現夢境，夢回幼時，她在庭院裏，獨自在蓮池旁玩耍。恍惚中，她似乎聽見一聲呼喚，悠悠、緩慢的一聲呼喚，喚她「芙蓉」。

她伏在窗前的繡架前，密密繡著鴛鴦錦帕，從小軒窗望出去，能看見院中那池蓮荷，正開著，香氣襲人，低著頭也能想像荷花綻放的風姿。

「小姐，是時候喝藥了。」侍女輕羅推門進來，捧著的托盤上是一碗烏黑的湯藥，和一碟蜜餞山楂，放在案上。「小姐的刺繡越發進步了，這鴛鴦活靈活現的，將來姑爺看到小姐繡的鴛鴦枕頭，一定也會讚不絕口。」

「輕羅，說甚麼呢。」她雙頰緋紅，微嗔道。「爹娘還未發話。」

「小姐的親事是一早訂下的，府裏誰不知道，小姐許給了將軍府的公子呢。」輕羅輕笑。「小姐和公子當真是男才女貌，一對璧人。」

輕羅從腰帶下拿出信函，信函上並無寫字，只是細細繪了一株芙蓉，輕羅壓低了聲音道：「公子給你的。公子待小姐真是有心，隔幾天便差小廝送東西來。」

她淺笑，指尖撫著過繡架上的絲線，繡得五彩鴛鴦，幾欲雙飛，他待她如何，她自是知道的。

清荷自夢中醒來，指尖稍感麻痺，她記不清夢的內容，只道是一個愉快的夢，讓人滿心愉悅。

為著堂哥娶妻，瑣事繁多，老宅宴客前也有許多地方需要整修清理，清荷特地請了一個月假期，早早便回來幫忙。

那日，清荷正整理老宅西院的空屋。堂哥結婚後，會和新嫂子搬進來，所以要清理一下。這種歷史悠久的宅院，屋子很多，隨著現代家庭越來越小，有些屋子便丟空了，久無人居，只堆著些舊物，放著放著或許成了古董。

清荷推開門，橫樑便落下一層灰，灰塵的氣息撲面，嗆得她連連咳嗽，屋裏積著厚厚的灰塵，角落滿布凌亂的蛛網，已是許久無人清潔。

她走到窗前把窗戶推開，小窗原來看得見院子的荷花，香氣濃郁，清荷一度感到暈眩，趕緊抓住了窗前的小几。

「嘿！李清荷！」

窗外突然冒出一張臉，眉目疏朗，掛着陽光的笑容，明亮的眼眸直直凝視著清荷。

「我們很久沒見了。」

清荷仍倚著窗前的小几，被人驟然一嚇，脫手幾乎就跌出窗去，幸得那人立刻伸手扶著，兩人隔著窗框，一時之間，臉靠得極近，清荷甚至能清楚看到對方的睫毛。

清荷感到臉上一熱，慌忙退開，低下頭不知如何反應是好。

「是我。」

清荷抬頭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心裏泛起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讓她感到安心。

「……林柏彥？」

林柏彥是堂哥的好朋友，他們從小便一起玩，小學中學都同班，交情遠比她這個堂妹深厚，甚至可能比親兄弟還親近些。這次堂哥結婚，他來幫忙也是正常。

只是多年未見，再見時，她的心竟然莫名其妙地隱隱作痛。

又是在窗前，她正坐着，輕羅奔進來，喘氣不止。

「小姐，剛剛收到戰報，林將軍為國捐軀，戰死沙場了。」

「林公子要去邊境接任將軍的兵馬，正在大堂向老爺辭行。」

「此行一去九死一生，林公子提出要解除婚約。」

她聽著輕羅的聲音，彷彿從遠處飄來。她只怔怔地看著輕羅，淚水滑落臉頰。

「小姐你趕緊去吧，還來得及見一面的。」

她看看手上繡到一半的鴛鴦手帕，還差幾針便完成了，白頭的鴛鴦，成雙成對，充滿了美好寓意。她將錦帕拆下攥在手裏，不顧一切向外跑。

她一直往前跑，天下之大，她的世界只有那一方院子，而她的郎君，即將遠去。

在那一池荷蓮前，她看到了那個身影。

正要喊出「林……」

清荷醒了，枕畔猶有淚水。

清荷醒來，只覺胸中一股酸楚的感覺無處可發洩，唯有由得眼淚不斷流下。

她猶記得，夢裡她一直在找某個人。

每當快要接近，便醒來了。

但堂哥的婚禮接近，她忙得沒有時間深究這些夢的含義，但夜裡的不安逐漸加深，令她白天精神不振，有時甚至精神恍惚。

直到婚禮當日，新堂嫂入門，身上穿着繡了金線銀線的大紅嫁衣，清荷一看便暈眩不止。

恍惚中，新堂嫂的身影與另一名女子融合……

那日也是這樣的好日子，房外傳來陣陣鞭炮聲絲竹聲，外面人聲不絕。而她，穿着大紅嫁衣，靜靜地坐在床邊等待，只有輕羅陪着她。

「小姐，快到吉時了，花轎應該差不多到了。」輕羅捧著銅鏡，站在她身邊，鏡中的人妝容精緻，挽好了婦人髮髻，只待吉時，紅布一蓋，便是另一段人生了。

「輕羅，我不能。」她看著繡著並蒂蓮的紅蓋頭，心頭一疼，淚水淌落，睜睜地望向輕羅。「我不能嫁他。」

「這門婚事是老爺親自許下的，花轎臨門，已經沒有退路了。」

「林郎承諾過他會回來……總之，我不能負他。」

「自林公子邊境失蹤已經五年，如果林公子平安，豈會五年來毫無消息。」輕羅哽咽：「小姐，你這是何苦。」

她抬起惶苦傷痛的眼睛，手裏緊緊攥著始終未繡成的鴛鴦錦帕，那原本該是她的紅蓋頭，是她為他繡的嫁妝。

花轎臨門，吉時不能誤，新嫁娘與自小相伴的婢女感情深厚，兩人雙手緊握，不捨得放開，良久，那抹紅色的身影才終上了花轎。

「輕羅……」一陣暈眩，清荷看著剛入門的新堂嫂，嘴裡呢喃脫口而出。

新堂嫂和堂哥一對璧人，在堂上接受著賓客祝賀，兩人笑語盈盈，幸福美滿，眼中盡是深情。

清荷瞬間熱淚盈眶。

「能幸福真是太好了……」

婚宴過了一半，清荷便開始發燒，大家以為她是為了婚禮操勞過度而體力不支，身為伴郎的林柏彥扶她去休息。

高熱之中，清荷昏昏沉沉，感覺做著醒不來的夢。

大婚之夜，她逃婚，輕羅代她上了花轎。

這事只瞞得一時，第二天事發，輕羅被關在柴房三日三夜，滴水未進，始終未曾透露半句她的下落。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京城都在傳聞尚書千金大婚之夜失蹤一事，畫像貼滿了大街。

第三天，他們將輕羅押在府門前打五十杖，但只打了十杖，她便沒法忍住，從暗處走了出來，瞬間就被抓住。

她被關在房裏，日夜有人門外守著。她平靜地等待著對她的處置，出了這樣的醜事，夫家自然是要退婚的，就算是送她入庵出家，她也不會覺得訝異。

只是無人告訴她輕羅的下落。

還未等到對她的處置，她開始高熱不退，輾轉床榻，日漸虛弱。

她病得沉重了，迷迷糊糊，她看見輕羅，守在病榻旁。

「輕羅你回來了……」她向輕羅伸出手。

「小姐，奴婢回來陪著你。」輕羅握住她的手，酸楚地落淚。

「……他們有為難你嗎？」

「小姐別說話了，好好喝藥。」輕羅扶著她，一小口一小口地餵藥。

「咳咳咳……輕羅，我想去邊境，你說林郎會不會在等我？但我逃不了……」她嘔吐出剛喝下的一半藥，虛弱地說。

「不會的，小姐，我們去邊境。我陪你。」

她死去那日，芙蓉凋零，只剩半池蓮葉落寞。

清荷張開眼睛，她坐起身，看見林柏彥守在她床前瞌睡。

「林柏彥……」

她一動他便醒來了。

「你睡了一天一夜了，高熱退了嗎？」他伸手便要摸她的額頭，她沒有避開。「看來是退燒了。」

「你一直在呢喃，做了夢？」

清荷聞到窗外傳來的清鮮香氣，能想到院子裏的芙蓉一定開得絕美。

「嗯，很長很長的夢。」她笑語。

那日，在池畔，他的背影一如松柏，腰背挺拔，穿着的甲胄折射著銀光。

轉身，他溫和地看著她，輕語：

「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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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池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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