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回程的地鐵上,才發現自己把載著背包的行李箱落在了教室的角落。
心裏懊惱自己怎麼可以冒失得只拿著手機錢包便揚長而去,卻又別無他法,唯有等到下一站時下車換個方向,拿回行李箱,再走好遠好遠的路回家。
在到站前沒有可做的事,只能著急。難得沒有塞起耳機,因為腦裡橫飛的萬千思緒已足夠將世界隔絕在外。亮銀色的車廂包裹起來的人們手機裡看著什麼、什麼時候下車、視線投往何處、窗外的風景是怎樣的顏色、晚餐該吃什麼,都與我無關。
到站的提示音叮噹響起,我急忙下了火車,卻面對著一片陌生的風景。本來以為從沒試過在學校家裡兩點一線以外的地方下車,感到陌生也不稀奇,但仔細想想,發現太奇怪了,城市裡不應有如此開闊的車站。
大抵是到了農村的車站裡。
這裡什麼都沒有,就只得幾條路軌分隔開的露天月台。皮膚黝黑的男丁婦女們在狹窄的長方體上排成了一列,身上背著各不相同的農具、竹籃,在黃土飛揚的站旁等著列車到來。
黃土都是從右邊的那座禿山上吹來的,顏色乾得像動物的皮毛。中央鑿出一個大隧道,一絲光都透不進去,就像個黑洞。
農民們的眼神也像黑洞,緊緊吸在我身上。雪白的校服很快就裹了一層泥黃色的沙塵,我也免得拂去,反正來到了這世界的角落,大概不會再有人在意你的校名,翌日也不會在早會上聽見又有公眾向學校抱怨貴校學生毫無風度。
我忽然想起行李箱的顏色和我的校服一樣,也躺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再遲的話大概還會被同學們有意無意在上面落下幾個灰色的鞋印,那可不比黃土容易清潔。
我又開始焦急起來。農民們沈默不語,繼續觀察我狂奔的姿勢。
從長達數公里的車站一頭跑向了另一頭,終於找到了站牌。是三個小小的字體,清晰地橫排在圓形的鐵板中央。明明都是中文,應該是我會認的字,但揣摩了好久好久,卻還是搞不清楚,這是何方語言,什麼密碼,蘊藏了什麼深意。我到最後還是一個字都認不出來,簡直像英文閱讀理解考試時,被問到那些簡短但又陌生的生字什麼意思一樣。
載著糟糕數字的考卷還在行李箱裡,我記起了。早知道就該帶在身邊,將它撕成小得看不清字跡的碎片,丟到那深不可測的隧道口裡,終有一天會被黑洞磨蝕成黃土,只留在農民的衣服上,那麼就誰都不會知道當我在試場裡面對一個字都不認得的文章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可做,閒得發慌而咬破手指皮膚時不慎在試卷上落下了血跡。
看向那隧道口,卻見到深處亮起一盞明燈。火車即將駛來,車輪與路軌完全不貼合,轟隆巨響快要震聾我的雙耳。那火車的車廂一個連著一個,長得可怕,大概不趁這時候跑過對面的話,就會一輩子被困在這月台上。我突然不在意那不絕於耳的禁止跳軌警告了,反正又不是在學校,在這充滿自由意志的社會裡,沒有什麼可以禁止的事情。我縱身跳下路軌,在火車輾過我的影子前又爬上了對面月台。
依舊是面無表情的農民,看著氣喘呼呼的我。
火車經過揭起的風將髮絲吹得散亂,像多了層瀏海。本是嫌自己已經足夠陰暗,再增上一層髮尾蓋著雙眼只顯得更拒人千里,才沒有去剪渴慕已久的瀏海。但髮型總是不能綁得整齊,就算多花些心思收緊,大抵也會在同輩間用力過猛的打鬧中鬆散開,一頭散髮的作用與瀏海也差不了多少。
我勉強抵擋著背後襲來的強風,拂開遮擋視線的髮絲,眯起雙眼仍依舊無法解讀站牌上的任何一字。
反覆在火車駛過前跳下車軌,再竭盡全力爬上月台,在農民無神的目光中更加徬徨地盯緊站牌上的咒語。回過神來已重複了四次,依然是不變的風景,不變的目光,與遠處沈默的黑洞。
我放棄了逃脫的想法,在佈滿沙粒的地上坐了下來。
車輪車軌摩擦的尖銳噪音刺透腦海深處,震感使我麻痺,不如就此不去摀住雙耳,像是在上學路途中將耳中音樂開至最大音量,沈溺於聽覺徹底封閉的體驗。
大抵都是些無用功的努力,沒有什麼意思,這脆弱不堪的身體甚至沒有本事把火車停下來。火車準時的運行是鐵一般的規矩,面對這世界分分秒秒都在反覆的規律,我是多麼的無力。
身後的火車停了下來,農民們開始上車了。我沒有別處可去,便跟在他們身後踏入車廂。
農民的身軀在車廂裡蒼白燈光的照耀下扭曲起來,手上握著的不再是農具而是先進的手機,再拖上一個行李箱。他們耳裡不知何時堵上了耳機,目光對準了小小的螢幕。
啊,原來這全都是我。
我恍然大悟,不知不覺站到一個與我有著相同面孔的人旁邊。整個車廂都是空座,沒有一個人選擇坐下來。畢竟站著滑手機比坐著莫名地卻的確顯得更加體面,那麼就不會有那種不必承受的目光投來;就算是滑手機這件事,大概也是為了不讓自己的視線落在不必看到的人身上。在這些方面我倒是很理解自己的想法。
那個我看到我站到他身旁,瞳孔反射性般顫動了數下,又裝作若無其事似的繼續滑著手機,卻繼續掰著手指上的皮膚,快要皮開肉綻了。
這是我自小的習慣。本來不知道這動作的意義,後來上網不經意看到文章,再回想做出這行為的瞬間:等待父母歸家、考試中途、上學途中、獨自坐在教室與世隔絕的位置上,看來似乎真的有些共通點。不多不少的痛楚,大概能使我昏昏沈沈的頭腦清醒一些。
那個我不能自制地吸著手指上源源不絕冒出的血滴,繼續漫無目的地滑動著手機五彩斑斕的畫面。我看著那不斷扭曲變動的七彩,不禁感到一陣暈眩。
到站了。
無數個我一起下車,我擠在人群中一起下去,發現又回到了學校前的車站。那些我又成了一般的市民,我不過是他們身邊擦過的一個徬徨的、隨處可見的一個學生。對了,我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冒險,千里迢迢,是為了要回學校拿我的行李箱。我突然記起這個任務的存在,不禁撕起了手指皮。
路上的燈光比覆了一層黃土的山丘要來得鮮明,但日日夜夜在記憶裡反覆碾磨,最後刻在我心底的,不過是平平無奇、像黑洞一般的夜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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