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暉十二年,正月十六日,冬,夜,花街。
逃出夢澤館後,我與爹娘在花街上如找不到窩的老鼠般,漫無目的地奔跑著,我們的衣服在大火中幾乎被燒得精光,但幸好這裡是花街,所以就算光著身子行動也不會引來側目,而同樣地,即便我們凍死在路邊,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我們拐進一個又窄小又陰暗的巷子內,這裡瀰漫著一股各種穢物混雜的惡臭,一路上擦身而過的,有正朝地上嘔吐的醉漢,還有數個衣衫不整的男人在路邊忘情纏綿,以及奄奄一息地倒在路上的婦女,我連她們是死是活都不知,彷彿全世界的醜惡全都被丟棄在這裡,而這些與醜惡共處的人們,似乎也不期待誰來救贖。
我們……也會變成這樣嗎?
「爹、娘!我們要去哪裡?」我仰望著跑在我前方的那兩人問道。
「不知道!總之先逃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再說!」娘回頭看著我說道。
怎麼可能會有那種地方?
我回頭望向夢澤館的位置,我們雖然已經離那裡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了,但還是看得見黑煙不斷升竄天際,毀滅夢澤館的大火是血紅色的,只有焱梅族之人才能施展這種火焰,而夢澤館就只有我與爹娘是焱梅族之人,所以娘說的也沒錯,我們如果不趕快逃到一個杳無人跡的地方,那很快就會被抓到的。
與其說我們是奔向自由的娼妓,不如說是逃命的罪犯。
當我再次將頭轉回前方時,爹娘突然停下腳步,害我差點跌倒在地。
「哎呀……請問三位帥哥美女是要去哪裡呢?怎會如此慌張?」上方傳來一道陌生男性的聲音,可他的聲音……卻像是從天庭下凡的仙女般令人癡醉,我真想再多聽點他的聲音,而且如果他唱起歌來,肯定會讓所有人都為他所惑,成為他歌聲下的俘虜。
我迅速抬頭欲觀這男人的面容,沒想到竟是個用深綠色面紗遮住半張臉的女人,她只露出了一雙澄澈如鏡的水綠色眼睛,眼神好似充滿真純,卻又好似看清了一切,她身穿一襲月白色的對襟衫,搭配湖水綠的高雅長裙,再披著一件深綠色的披帛,而她那一頭乍看下是雪白色的長髮中,夾雜不少湖水綠的髮絲,盤起的頭髮上插著一隻松葉樣式的髮簪,她看起來就像是從森林湖水中走出來的仙女。
「現下天氣如此凍寒,三位穿這樣不冷嗎?」這女人開口問道,但她的聲音再怎聽都像是個男人沒錯,我猜他是個陰陽人,這種人因為同時擁有男女的性別特徵,在花街可以同時賺到兩種客群的錢,所以反而備受青樓老闆的愛戴,從這人打扮的行頭來看,若不是有錢有勢之人,就是是個名妓。
「不好意思,我們正在趕路。」娘說道,她和爹都故意不抬頭,應該是不想被記住長相。
「唉呀!那還真不好意思,原本想問你們去夢澤館的路要怎麼走呢。」
沒人回出聲回覆,我希望他要去夢澤館的原因純粹只是巧合。
娘輕輕點了個頭,我們便欲儘速離開,但娘卻被這奇怪的男人抓住了手臂。
「聽說夢澤館只有三個焱梅族之人,所以引發火災的……妳認為是誰呢?」那男人說道。我很確定他藏在面紗底下的嘴正得意地笑著,而爹和娘很明顯地全身顫抖著。
也許他已經發現我們就是夢澤館的焱梅族人了,我知道這事遲早會被發現,夢澤館從內而外都被焱梅族獨有的血紅色大火所燃燒,而且爹和娘早已服侍過許多客人,一定有人認得出他們。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請你放手!」娘稍微拉高音量厲聲說道,她想甩開那男人的手,沒想到卻被抓得更緊。
「夢澤館發生大火之事,很快就會被水鏡堂傳遍整個煦之國,而我相信……所有人都會認為那三個焱梅族人就是兇手,畢竟那獨特的血紅色火焰就是一切的真相,對吧?」那男人說話的語調像是帶有毒刺的玫瑰,而眼神更像朝暗巷老鼠步步逼近的毒蛇。
我完全不敢想像我們一家被水鏡堂追殺後會有多慘,這是一種在煦之國存在已久的組織類型,由一群自稱「道明者」的讀書人與武者所組成,道明者的意思就是「傳遞真相之人」,而「水鏡」其實是月亮的雅稱,之所以會以此命名,是因為當天地籠罩在黑暗中時,唯有月亮能帶來光明,讓人們看見藏在暗中的真相,道明者會靠抓通緝犯以賺取朝廷的賞金,也會有人委託其綁架仇人,委託人當中除了普通百姓外,也不乏貴族或富商。
爹與娘完全不敢把頭抬起來,就只是相互對望,我們三個的身體因恐懼與寒風而不停顫抖,手腳也早已凍地發紅,這個男人究竟想做什麼?
現在還有幾個骨瘦如柴的人們正朝我們這爬來,他們的眼神,我從夢澤館的窗外看過很多次了,這是一群餓壞了的野狗正在狩獵的眼神,而在花街,人吃人以及大野狗吃掉小狗這種事,根本不足為奇。不過,面對不斷逼近的威脅,這男人的神情卻依舊毫無驚慌之色,這一切就像是他策劃好的一樣。
我腦中不停閃出鬱娘、翠兒、蘭蘭的臉,他們的悲哭與慘叫依舊震耳欲聾,而包圍在四周的這些飢民就快要把我吃了。
為什麼?
為什麼我的下場會是如此?
我從出生起就是一隻被養在青樓的狗,如今卻要被青樓外的野狗給啃食?別跟我開玩笑了,我是為了逃出夢澤館才殺了我的朋友,我既然都讓自己的雙手染血了,那怎麼能什麼都沒得到?
我的身體不知為何開始漸漸發熱,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讓所有阻礙我的人全都陪鬱娘下地獄!
我推開爹娘,走到他們前方,高昂地抬起頭來直視男人的雙眼,我現在沒有害怕的時間:「我猜你已經知道我們是夢澤館的焱梅族娼妓了吧?只要你不將我們的事洩露出去,我就給你我的龍胎。」
男人輕蔑地冷笑了一聲,他俯視著我的雙眼像是在看老鼠一般,他隨後說道:「我拿妳的龍胎能幹麻?」
「你只要吃下去就能擁有焱梅族的馭火術,或是拿去賣給有錢的客人,讓他替你贖身。」我毫不猶豫地說道,但從他的眼神看來,我猜他根本不屑這些誘惑。
男人用他那纖細潔白的素手微微摀住了嘴巴,並發出仙女般的優雅笑聲:「妳講的這些可都是死罪喔,無論怎麼想,都是去向朝廷或水鏡堂舉報你們的行蹤比較划算吧?」
「你最好搞清楚狀況,我的馭火術可是把整棟夢澤館給燒了,而你不過區區一個凡人,我一瞬間就能把你料理成烤乳豬,餵給這些餓死鬼吃!」這些話完全沒有經過思考,我也猜不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麼,我只是以最粗魯的方式威脅他放過我們一家。
忽然間,一陣小而凌厲的疾風,像飛箭般掃過我的臉龐與每一寸肌膚,而就在同時,那男人的眼神變了,變得像一隻沈穩而暴虐的困獸。時間彷彿被凍結,四周的聲音像沈入花街最黑暗的角落中,凜冽的寒風又再度對我的身體伸出魔爪。
男人突然抬起左手並比出劍指,隨即在寂靜的剎那間,有一個清晰而響亮的滴水聲似警鐘般響起,隨後,那群包圍在我們四周的餓死鬼們,他們各自的雙腳底下都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水藍色圓形陣式,這個陣式的正中間似乎有一朵水仙花,而其周圍則有像是漣漪的紋路,踩在這陣式之中的人,就像是被一灘圓形水塘吸住般,全身無法動彈。
「東之陣——冥沐。」男人說道。
又來了……又是這個聲音,一種像沾滿沙子的銅器互相摩擦的聲音,而且還有很明顯的迴音,這絕對不是人類的語言,但我卻聽得懂。
在我反應不過來之時,四周緊接著響起了連續不斷的雨滴聲,而雨水從各個陣式中……由下而上地……落下,比較貼切地說應該是「出現」。一陣陣由地上竄出的雨水,正徹底浸潤著那些被饑餓與寒冷生吞活剝的可憐人們,而他們竟如回春般地變得強壯、年輕,但過沒多久,身高卻越來越矮,身體也越來越瘦小,最後……全都變成了死嬰。
從地上出現的怪雨漸漸消失,下雨聲也逐漸停止,地上只留下了一群沒有哭聲的嬰兒,但花街依舊是花街,人們早就習慣與惡魔共度,因此只有我與爹娘這種幾乎沒踏出過青樓的娼妓,才會對方才親眼所見的一切感到恐懼。
那個男人步伐輕盈地朝我這走過來,他蹲下身,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巴說道:「妳不用那麼好心,人只要死了,就不會餓了。」
我與他正面對視,他的綠色雙瞳,有如被注入了靜謐清澈的湖水,但卻不帶一絲波紋與波光,我對他來說,根本不構成威脅,自從逃入這個巷子後,我與爹娘就始終只是獵物。
「妳放心吧,其實我對朝廷和水鏡堂可是恨之入骨,除非我看中的獵物太不聽話,否則我不會將手上的情報餵給那些人,而我猜……」那男人語音放緩,纖細的手指從我的下巴往上輕撫,最後整個手掌包覆住我的左臉,繼續說道:「寒兒應該是個好孩子對吧?因為妳最聽爹娘的話了。」
他的手很冰,一股令我感到慄冽的溫度,像是荊棘做成的鎖鏈,正肆無忌憚地從我的臉頰蔓延全身,將我纏繞禁錮。
「你到底是什麼人?」我問道。
「我叫冰姬,冰魂的冰,歌姬的姬,是個以誠待人的男娼。」那男人回道。
「冰姬……?」我疑惑地在心裡重複念道,這名字雖然聽起來很美,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只會覺得他是一個冷血又暴虐的噁心怪物。
冰姬突然將嘴巴靠近我耳邊,輕聲地喃喃說道:「以後的日子裡,妳一定要繼續好好聽爹娘的話,但如果哪天覺得太無聊了,或是想解決掉某個不敢解決的人,可以來花下城的落仙松林找我,記住,我叫冰姬,冰魂的冰,歌姬的姬,是個以誠待人的男娼。」
冰姬說完便站起身來,朝我後方緩步離去,消失在我眼前,但我完全不敢再回頭看他的背影。不過,他方才的聲音溫柔地像甜蜜的花液,但我不知是他刻意想調戲我,還是他所說的話語在我耳裡聽來太過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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