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暉十二年,正月十五日,冬,夜,夢澤館
那樁上等的檜木門上,刻著的是仙女與龍王在雲雨上行魚水之歡的景象,仙女雖然有五官,我卻看不出她的喜怒哀樂,與其說是仙女,倒像是個神像的浮雕,至於躺在仙女身下的龍王嘛……祂的表情究竟是激昂?是憤怒?應該是這兩種情緒之一,但究竟是哪個,我也不知道。7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YrtMtmjMR
我望著幽蘭房的大門,思索著那上頭的雕刻所想傳達的故事,但我只是在打發時間罷了。
在這空房陪我的,只有擺在我前方的一壺龍葉茶,但等了客人一個時辰後,茶也早就涼透了。7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lHmWkGRJl
夜色已越來越深,在服侍完客人前絕不能睡著,我伸手遮住張大的嘴巴,這不知道是第幾個哈欠了,我實在沒什麼信心能戰勝睡意,就在我的眼皮快要闔上時,一股冷冽的寒氣緩緩侵襲我的後背,同時又聽到一陣吱嘎聲,我立刻轉頭望去,才發現原來是窗牗沒關緊,但今天風有這麼大嗎?
我起身走到窗牗前,原本想直接關上的,但那輪綻放於黑夜中的皓月,卻讓我瞬間失去阻擋寒風的念頭,引誘我將窗牗開的更大。7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dGnPIeNja
我抬著頭痴望傲人的月亮,金黃色的月光耀眼卻不刺眼,但不能像陽光一樣帶來溫暖,我必須承受著寒風才能欣賞月亮的美麗,但這也是我自願的,我甚至幻想著,若有仙人能從月亮下凡,帶我逃出這煉獄就好了,因為從這扇窗直接跳下去,肯定會摔死。
「妳就是寒英姑娘嗎?」我背後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但聽起來卻親切到完全沒有引起我的恐懼。
我慢慢轉過身去,一個穿著天空藍大袖衫的高大男子站在門前,手上拿著一個包袱,用細長的雙眼注視著我,他橡木色的及腰長髮,綁成一搓低馬尾落在右肩上,他的身高雖高,體型卻偏瘦,看上去不怎麼粗魯,但我還是不敢輕易跟他說話,只用輕輕點頭的方式回答他,隨後便看見他立刻展露微笑。
「初次見面,我叫牧羊人,妳站在窗邊幹什麼?不冷嗎?」男子問道。
我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微微低下頭回道:「小女子在賞月。」
「這樣呀……那我能過去陪妳嗎?」牧羊人問道。
我忍不住眼睛往上一抬,因為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先問我的意願,但我也不能拒絕他的請求,所以只好點頭答應,畢竟他是客人,肯定只是個愛裝清高的客人。
「謝謝。」牧羊人放下包袱,一邊向我走來,一邊脫下大袖衫,他該不會要在窗邊做吧?
「今晚夜風凍寒,就先披著吧,這算是在下的一個小請求。」結果牧羊人只是把大袖衫披到我身上罷了,而且這衣服輕如羽毛,布面摸起來像流水般絲滑,我從沒接觸過這種布料,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身為客人,為何要擔心妓女著涼?
「謝謝大人。」我禮貌性地說道,但我對牧羊人已更加戒備。
牧羊人靠在窗邊,抬頭凝望著月亮:「寒兒姑娘有去過夢澤館以外之處賞月嗎?」
對牧羊人來說,享受自由就跟呼吸一樣理所當然吧?所以才能若無其事地問這種問題,真好奇他究竟看過多少外界的事物,可惜我不會主動與他攀談這件事,因為妓女只有回話的權利:「小女子不能踏出夢澤館半步。」
「此話當真?為何?」牧羊人有點不敢置信地問道,雖然我沒有直視他,但能從餘光知道他已轉過頭來看向我。
「因為妓女是不淨之物,出了妓院會污染國土。」我答道。
「這是誰告訴妳的?」牧羊人問道。
「大家都這麼說。」我下意識地說道,甚至覺得他的問題挺蠢的。
牧羊人有好一陣子都不說話,我不明白他為何沉默,我能聽見夜風正大光明地徐徐而至,把窗牖嚇地渾身顫抖,我的臉頰也被輕撫了一遍,但只感受到惡寒刺骨。
「那妳會想出去看看嗎?」牧羊人終於開口,但這次卻輪到我沉默了。
我會想出去看看嗎?他是指踏出夢澤館吧?
「若寒英姑娘不便回答就算了吧,是在下不好,問了讓妳為難的問題,抱歉。」牧羊人自責地說道,他為何要跟我道歉?他不僅是客人,還是比我年長的人,完全沒理由須向我道歉,而且我也絕對沒有要怪他的意思,真的是他想太多了,我想向他解釋這點,我想安慰他。
我站到牧羊人身側並看向窗外,今日是上元燈節,街市玉壺光轉、魚龍樂舞,攜家帶眷來遊逛的人們熙來攘往,男女老幼各個歡顏悅色,那究竟是何種心情,我實在搞不明白,也沒機會搞明白。
「老實說,小女子只有從窗牖看過外面的世界,至於想不想踏出去看看……小女子並不知道。」我說道。
牧羊人發出一聲冷笑:「妳若是真心對外面的世界沒興趣,就不會這麼回答了吧?」
我有如突然被玫瑰荊棘刺中了般,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不……我……」
「今日可是上元燈節,悶在這破屋裡多無趣呀?在下很想與寒英姑娘一起逛逛夜市,甚至可以多付點錢給老闆娘,讓她同意放行。」牧羊人很有自信地說道。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傢伙明明看起來沒那麼天真的,結果終究也只是個以為錢能解決一切的大爺嗎?
「不可能的,之前就有很多客人想把娼妓帶出去,但不管付多少錢給鬱娘,她就是不答應,甚至還把不肯罷休的客人趕了出去。」我略帶失望地反駁道。
「那我們偷偷溜走如何?」牧羊人牽起我的手說道。
「你……!」糟了!我不小心忘記用尊稱了!但算了,我把手抽回繼續說道:「怎麼可能?!我們要從哪裡溜走?」
牧羊人看向窗外:「這裡不正好有扇窗嗎?」
我腦中馬上就閃過他這話背後的涵義,但我若猜錯了,肯定會顯得很蠢,我看看窗外,再看向他:「要跳下去?!」
「放心吧,在下會武功的。」牧羊人說道。
「但如果我們逃走後,被發現了怎麼辦?」等等,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喔?所以妳是默許了在下的提議嗎?」牧羊人露出一副看似發現獵物上鉤的笑臉。
我若回答「不是」的話,他會不會就不願意帶我逃走了?但我總不能回答「是」吧?若他只是在耍我怎麼辦?
等等,等等……。我現在到底在想什麼?我幹嘛這麼糾結?反正我就是不能踏出這妓院一步!若是讓鬱娘發現我對「逃走」這件事出現貪想,我肯定會被她打死!
「牧羊人大人!我……!」奇怪,我說不出話,我無法把「您不能帶小女子逃走」這幾個字好好說出口,我內心正在排斥做對的事情,但又不敢對牧羊人正面回應自己的想法,我害怕地往後退了幾步,我想我還是乖乖當個夢澤館的妓女就好。
我低著頭,右手緊握左手的手指,沒想到牧羊人的雙腳卻朝我緩步而來,隨後,有兩隻溫暖的手指輕觸我的臉頰並向下滑動,最後勾起我的下巴,我看見他的雙眉下垂,眼神盡是愧疚:「若寒英姑娘真不願意與在下出去的話,在下也絕不能勉強妳,況且……妳我二人這是第一次見面,站在妳的立場,也不可能輕易相信在下的吧?」
……這人搞什麼鬼?明明犯錯的並不是他,為何還要露出那種表情?是我害的嗎?好像是我害的,是我……是我太害怕而不敢相信他,他明明剛剛還怕我受寒,而為我披上這件衣服,但我卻讓他如此失望。
「請問……」我一定是瘋了,我竟然想踏上外面的世界,而且還是跟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我抬起頭來凝視他的眼睛,一邊祈禱爹娘能活著,一邊說出誑語:「我們能否在天亮前回來?」
牧羊人聽到我這句話後,完全沒露出錯愕的表情,而是瞬間又驚又喜的:「當然沒問題!」他伸手觸摸我的手臂:「只要是寒英姑娘的需求,在下全都尊重。」
他這話是真的嗎?我可從沒遇過對我麼好的人,而且他放在我臂上的手好暖,這股暖流漸漸蔓延我全身。我又低下了頭,但這次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有點不好意思看著他。
「那……我們要如何不被發現偷溜了出去?」我問道。
「可否請寒英姑娘先躲到在下身後?」牧羊人問道。
躲到他身後?為何?我慢慢抬起頭來看向牧羊人,希望我的眉頭沒有皺地太明顯。
牧羊人輕輕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後,但我並沒感受到任何被強迫的不悅感,反而像是被他引導著:「來吧,請躲到在下身後,不然妳等等會被嚇到的。」
會被嚇到?這什麼意思?
我在牧羊人身後看見他把右手抬到差不多嘴巴的位置,緊接著又將手放下,但他的大拇指卻出現一道血痕。
「曼珠沙華。」
這是……什麼聲音?是牧羊人發出的嗎?不可能吧?這聽起來像銅器互相摩擦的聲音,而且上面似乎還沾滿了沙子,甚至還有很明顯的迴音,希望只是我見識太淺了,因為這絕對不像是會出現在這世界的聲音。我接著看見了不斷有深紫色沙粒從各個光線照不到的暗處,如流水般聚集而來,形成兩個漏斗狀的沙龍捲,不過都只有牧羊人胸部以下的高度,也沒有引起任何暴風,純粹只有沙子在流動。
「寒英姑娘,失禮了。」牧羊人突然這麼說道後,立刻用左手摟著我的肩,右手則摀住我的嘴巴。
這什麼情況?!他想綁架我嗎?!還是想把我丟進那兩個詭異的沙龍捲裡?!我到底該不該相信他?我該掙脫嗎?他是真的想帶我出去嗎?
牧羊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異狀,從容地說道:「噓……別慌張,沒事的。」
雖然我的鼻子沒被他摀住,尚且還能呼吸,但遇到這種事不慌張才怪!
我在因全身緊張顫抖而搖晃的視線中,看見深紫色沙龍捲逐漸四散,地上留下兩攤……肉泥?
那是什麼鬼東西?那兩攤紅色的黏稠狀液體確實是血的顏色,並參雜了許多大塊的皮膚色碎片,我不斷告訴自己那絕對不是剝下來的人皮。
我承認我的確有想逃出夢澤館的慾望,但這份慾望已被恐懼瞬間吞噬,我不能死在這!我開始用喉嚨奮力地發出呼叫,更不停扭動身體,但牧羊人的力氣實在太大了,我根本動彈不得,還被他拔下了一撮頭髮,他將我的頭髮朝其中一灘肉泥丟去,隨後又發出那道詭異的聲音。
有如受到命令般,那兩團肉泥瞬間化作無數條絲線,迅速地往上纏繞,竟在眨眼間形成了兩副軀體佇立在前——我和牧羊人的軀體。
我說不出話,這種時候應該要尖叫、要求救才是吧?但是我心中卻湧起了一股令我興奮的恐懼感,因為我幾乎有辦法逃出去了,也許這兩具假軀有可能會被識破,不過至少我有機會在外頭待一陣子。
我能為了摘下誘人的玫瑰,自願被荊棘刺傷,甚至為此感到驕傲。
牧羊人去取了包袱過來,從裡面拿出兩套黑色帽服,並遞給我其中一套:「把妳現在這身衣服脫下給她穿,再換上這件。」
我乖乖照牧羊人的意思辦,而他也開始換上黑色帽服。
「接下來呢?」我問道。
牧羊人靠近我,低下身將我的帽子戴上,他只是對著我微笑,什麼話都沒說。
突然間,我像是被一陣炫風飛掃而上,全身被一雙堅實的手臂環抱著、保護著,我眼前所能看到的,原本只是那可恨的窗牖,沒想到下個瞬間,被月光籠罩的夜空竟直接佔滿了我的視線,這裡沒有窗、沒有門,能感受到的,唯有刺骨的夜風,能看到的,唯有無盡的燭河。
原來,這就是外面的世界,這就是逃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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