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萬暉十二年的正月十五日那晚,蓮真讓我實現了夢想,我們像烏鴉一樣飛躍在伶鎮的屋瓦上,眼底下有上百盞燈火緩急不一地移動著,就像一條無盡的燭河。
傲視著夜晚的滿月則是金光熠熠,巨大的有如觸手可摘。
還有,我覺得那晚的風可說是凍的比鬱婆還叫人畏懼,不過只要我依偎在蓮真的懷裡,就能將這份刺骨的痛苦化為興奮感,我不想回去夢澤館,我想永遠待在外面的世界,只要有蓮真保護著我,那我就不會被玫瑰的荊棘給刺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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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萬暉十六年,六月十五日,夏,日,倒生龍王廟。
如果這世上還有比準備科舉更浪費時間的事,那肯定非祭拜四海龍王莫屬,因為考取功名這種事,至少還能稍微靠自己的努力控制結果,但從過去到現在,我不管對四海龍王許什麼願望,卻從來沒實現過,而自從我發現爹娘為了我而繼續去幹那種事後,我每次來倒生龍王廟時,只會像現在這樣,放一顆石榴在供桌上,雙眼緊閉、雙手合十,跪在這四座石像前默問道:「南海龍王啊,如果焱梅族真的是祢的後裔,為何祢當初會將我們拋棄在人間?同為焱梅族之人,為何我們家就必須受到這種屈辱?我究竟該如何相信祢們?」
在內心默唸完唯一,也是最重要的語話後,我站起身來並抬頭仰望四海龍王的神像,但只看得到讓人絕望的漆黑與虛無,其實,這間廟完全沒有窗牖,陽光也不知為何終年無法照進大門,只靠供桌上的四盞燭燈作為光源,人們的肉眼只能看到神像小腿以下的位置,其餘的部分全都沒入了火光無法觸及的無盡黑暗中,但神像的全貌應該就跟坊間的其他廟宇一樣吧——四隻龍首人身的怪物。
不過,雖然我不太喜歡四海龍王,但可從來不敢在祭拜的時候辱罵祂們,我的恐懼來自於煦之國數千年來對祂們的敬畏,目前絕大多數國人都信仰著同樣的價值觀,異教徒及無神論者只有被批鬥,甚至被施虐的下場,而這一切全都是朝廷帶頭煽動的,但他們絕不會接受「煽動」一詞,因為煦之國的皇族便是東海龍王的後裔——九曜族。
東海龍王自古以來被相信是四海龍王之首,身為其後裔的九曜族自然就成為了統治煦之國數千年的皇族,所以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人為的判斷,而是神之首領的旨意,儘管我不相信這種神話,可我四周的人卻都不斷傳頌著四海龍王的聖蹟與天罰,其實我內心也會忍不住懷疑:「我在祭拜時,祂們會不會真能聽見我的心聲啊?」
我轉身走出這快讓我窒息的倒生龍王廟,心甘情願地回到烈日的籠罩下,我明明討厭曬太陽的,但不知為何,每當進入這座廟時,我就很想回到陽光底下,我覺得重生木一直在告訴我:「異教徒給我滾出去!」
沒錯,倒生龍王廟就建在重生木的樹洞內,從來沒人看過廟內的四海龍王神像全貌,當然也從來沒人看過重生木的全貌,因為這棵樹有一半都沒入了雲霄之中。
蓮真就站在前方的綠蔭下等我,我抑制不了想雙手勾住他手臂的衝動,想都沒想就立刻朝他碎步跑去,恣意地依偎在他身上,我的頭頂能感受到他另一手傳來的溫度,我全身就像是被冬日正中午的陽光溫柔地擁抱住,這份溫柔永遠不會鄙視我,而我所想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也永遠會被接納。
啊……這世界真美好,就永遠這樣下去吧,我不想管那麼多了,如果拋下爹娘,與蓮真一起走的話,不知道會怎麼樣?
「回去吧。」蓮真無情地說道,便逕自帶著我走上回家的路途,也許他這句話不抱任何意思,只是純粹要送我回家而已,但在我耳裡聽來,卻像一根被冰霜包覆的細針插在我心上。
就算是冬日的太陽,也不可能足以將積雪給消融殆盡,它們依舊會被凜風給吹起,遍地散落。
現在是夏天,但我的心情卻像嚴冬一樣陰鬱,我和蓮真腳下踩著的,不是潔白的碎雪,而是永遠也清不完的枯葉,如果將其形容為垂死之人的話,那它們在被我踩得四分五裂的瞬間,就只發得出一聲慘叫,不過這種聲音卻有人很愛聽,甚至還能帶來莫名的療癒感,希望我哪天被發現非法買賣龍胎時,不要死得像這些枯葉一樣慘。
「最近生意還好嗎?」我無聊地問道。
「普普通通。」蓮真意興闌珊地回道,自從我們開始交易龍胎後,只要我問他這個問題,他的答案都一樣。
「我的龍胎……就不能賣給更有錢的人嗎?」我問道,這是解決我們家現況的最快方法。
雖然很小聲,但我的確有聽到蓮真輕輕嘆了一口氣。
「妳的龍胎有一位固定買家,若突然要轉賣給其他人,我會不好向他交代。」
我的感受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被蓮真放在第一位置?我忍不住將他的手臂纏的更緊:「那個買家到底是誰?還得讓蓮真你顧慮他的感受。」
「妳怎麼又這麼說?我說過很多次了,與人做交易本來就是這樣的。」蓮真這次的口氣比前幾次都還要更不耐煩,他甚至突然停下腳步,抽出被我纏著的手臂,雙手反而抓住我的肩膀說道:「如果妳們家很需要幫助的話,妳可以直接跟我說,我一定能幫上忙的。」
我知道他這句話絕對不是在說謊,他那雙細長的深褐色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我,就像在看一個保證會上鉤的獵物,也許他覺得,我一定會叫他送點錢給我們家,至少對他來說,這麼做是最簡單的。
「那你能說服我爹娘,不要再去給陳大人他們夫妻倆賣春了嗎?」我不想再浪費多餘的時間及口水,我想正大光明地告訴蓮真,我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蓮真稍微睜大了雙眼,他可能是發現自己盯上的獵物沒有如預期上鉤吧,不過旋即又恢復從容的態度,撫摸著我的頭安撫道:「妳爹娘是為了讓妳受教育。」
我立刻拿開了蓮真的手,他休想再這樣呼嚨我:「那為何非得用那種方式?」
「上私塾需要準備鉅額的學費,妳這幾年賣龍胎所得到的利潤總和,連四分之一都遠遠不及。」我雖然希望蓮真能更嚴肅看待我的問題,不過當真的聽到他這麼冰冷的語氣時,我又覺得很難受,他這話的意思,像是要我認清現實,認清自己無能為力的現實。
「那爹娘他們總能……」我急忙地想反駁蓮真,但話語卻被他直接打斷:「如果去做其他工作的話,還是永遠籌不到學費,除非他們不走正道。」
蓮真似乎不想再給我任何反駁的機會,刺眼的烈日都比他的話語更溫柔,早知道就不要提起這些事了,我無知地自取其辱,就只換得自己絕望的慘笑。
「所以到頭來……害爹娘變成這樣的原因還是我吧?」雖然我說的是問句,但我希望蓮真能認同我的看法,我想要被他強烈地指責自己的存在就是個錯誤,好讓我有個能拋下現在生活的理由。
「絕對不是,他們是自己選擇要過這種生活的,既然他們決定生下你,就有義務要將妳扶養成對社會有益的人。」蓮真的回答與我所期望的完全相反。
「為什麼……?」我提問的同時,一陣無法降低暑氣的微風溜進林間,調皮地讓地上的枯葉沙沙作響,害我微弱的聲音大部分都被蓋過了。
「什麼?」蓮真問道。
「爹娘當初冒著危險生下我,我確實很感謝他們,而他們靠我的龍胎終於脫離妓院後,帶著我繼續過這種像蟑螂般的低賤生活,卻從來沒問過我的意願。」
天上的白雲慢慢遮住太陽,我們的影子漸漸消失,倒生森林一旦失去了陽光照射,就會變成一個讓我很想逃離的僻境,那些榕樹的氣根感覺會把我五馬分屍。
「我終於搞懂妳了。」蓮真沈默了許久後開口,他的嘴角揚起,剛剛那股不耐煩的心情似乎是消失了,但這副笑容是我從沒見過的,但他感覺不像是因為理解我的想法而高興。
「你搞懂了什麼?」我問道。
「妳本身就是焱梅族之人,能產下龍胎代表妳擁有馭火術,現在煦之國的所有叛軍,都急著徵招妳這種人入伍,只要妳能立下軍功,別說是獲得他人的尊敬了,搞不好未來還有可能成為開國功臣。」蓮真竟然能不疾不徐地給我這種荒唐的建議。
「你要我加入叛軍?」我激動地反問道,但盡全力壓低音量。
「妳若想立刻改變現狀,得到一個能獲得他人尊敬的機會,我認為加入叛軍建功是最快的方法。」
「那我爹娘怎麼辦?」
「他們就不必再為妳的事操勞了,既然不用養孩子了,那金錢需求也會減少很多,也許他們會去做正當的工作。」
不知怎麼搞的,面對蓮真講的這些話,我雖然覺得荒謬,但又有點懶得去思考它們的合理性,我反而不斷在內心說服自己,他講的都是對的,是他將我從夢澤館解救出來的,我應該要相信他,因為只有相信他,我才有機會改變自己的生活現狀。
蓮真突然靠近了我一步,伸出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耳朵,最後將手掌停留在我的臉頰上,接著像是命令般地說道:「聽好了,妳一旦下定決心要離開爹娘,就絕不能再去見他們。」
「……蛤?」
「他們一定會說服妳留下,而妳要是不幸地被說服成功了……」蓮真話說到一半,嘴唇慢慢靠近我耳邊,他口鼻呼出的溫熱氣息,讓我想起了他第一次帶我溜出夢澤館的那股興奮感,他接著繼續說道:「就很有可能一輩子當一隻蟑螂喔,妳會在他人的鄙視中苟活,在他人的訕笑中死亡。」
我不要……我不要繼續當一隻苟活的蟑螂,我是擁有馭火術的焱梅族之人,我與爹娘完全不一樣,我要得到世人的尊敬,我要讓那些過去瞧不起我的人,全都對我俯首稱臣,我是敖寒英,一樹獨先天下春的敖寒英。
我將頭靠在蓮真的臉上,讓他的嘴巴觸碰到我的耳朵。
「我要如何加入叛軍?」我問道。
「我會帶妳去找蘇礫大人,他是『清蟬國』的資助人,能推薦妳入軍。」
等等……蓮真剛剛說要去找誰?
先結束在耳邊細語的遊戲吧,我立刻轉頭看向蓮真,我希望我只是聽錯了。
「蘇礫大人……他不是朝廷的官員嗎?」我完全不想掩飾內心的不安。
蓮真瞇起眼睛,露出一副像彼岸花一樣迷人的微笑說道:「這或許也是朝廷遲遲無法平定叛亂的原因之一吧,無論如何,效忠朝廷決不會有好下場,一旦妳對他們沒了利用價值,就會像妳爹娘一樣被拋棄。」
看來蓮真知道我真正想問的究竟是什麼,但他的回答,瞬間冰凍了我心中的雜念。
我不想變的跟爹娘一樣,我要得到世人的尊敬,我要讓那些瞧不起我的人臣服於我。
「但在去找蘇礫大人之前,我想要妳幫我辦一件事。」蓮真一邊撫摸我的臉頰,一邊說道。
總覺得光是這樣還不夠,我想要更多的愛撫,我握住蓮真撫摸我臉頰的手,用臉頰在他的掌心上不停磨蹭。
「什麼事?」我問道。
「回去倒生龍王廟,向南海龍王祈求妳最想實現的願望。」
「我最想實現的願望……?」
「如果我是妳,我一定會讓那些看不起我的垃圾……灰飛煙滅。」蓮真的話語,感覺就像夏天清晨的薄霧,在悶熱的暑氣下,這種浸透全身肺腑的清涼感,實在讓我喜歡的無法自拔。
也許……不……並非是也許,其實我一直以來就想將那些置我於地獄之中的事物……消滅殆盡。
『妳長的這麼醜,不會有人要買的。』
『妳看人家長的那麼漂亮,又很聰明,妳怎麼跟她差這麼多?』
『妳不要以為自己是英雄,翠兒和蘭蘭私下都說妳是個沒人想買的種馬。』
『你們家最近生意好嗎?老子掏下面出來幫你們如何?』
『喂!我給你們點吃的,去跟我爺爺做吧。』
『妳爹娘真的很噁心。』
令人討厭的話語不停迴盪在我的腦海中,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覺得自己應該早就習慣了,但若真習慣了,怎又會氣憤地顫抖著雙手?怎又會止不住狂亂的心跳與急促的呼吸,疾行於太古的森林中?
倒生龍王廟已出現在我眼前,我放緩腳步,搖搖晃晃地走進重生木的樹洞,身體跪坐了下來,在四海龍王面前又是喘又是哭,我感覺到耳邊誹語迴迴,眼中盡是人們對自己嫌棄的嘴臉,怒氣一時不知往何處發洩,竟開始徒手猛拔地上的草,我明明想盡情嚎哭,卻只敢發出幾聲鳴咽,最後還是累地彎下身體,趴跪在地啜泣。
「南海龍王啊……我只求一件事,我想要我與我的家人能夠受到尊重,我想要光明正大地為自己的出身感到驕傲,我想……我想……我想讓那些瞧不起我的垃圾……通通……灰飛煙滅。」我沒有抬起頭,就像是將自己關進了內心深處的監獄中,那裡沒有闌杆、沒有光線、沒有時間的流逝,能看見的,只有一望無際的黑暗,能聽見的,只有來自真心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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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重生木內的這場靜謐的祈禱,被遠方的爆炸聲倏忽打破。
在倒生龍王廟的後方遠處,隨著一道道巨大爆炸聲不斷響起,數個血紅色的火團同時由下往上迅速捲起,眨眼間就達到了半顆重生木以上的高度,幾乎要直衝天際。
那些火龍卷是焱梅族龍胎原主暴走的證據——焱龍掛。
敖寒英緩緩地走出重生木的樹洞,她沈穩卻又毫無顧忌地踩碎腳下的枯葉,享受著其四分五裂的瞬間,所發出的那聲慘叫。
牧蓮真能清楚看見,敖寒英的外表依舊是熟悉的赤髮金瞳、眉心一朵焱梅,但不知何時染上了金紅相間的眼影,眼頭各有一水綠色圓點,雙眼眼皮上畫有似是龍鬚的暗紅紋路,眼尾的下睫毛下方,鑲有暖橘色的鱗片,而她金色的眼珠子中,竟由瞳孔內長出了血絲;他似是看見了冥府來的厲鬼,似是看見了盛怒的龍王,只見他兩腿癱軟在地,全身顫抖又屁滾尿流,睜大的雙眼因驚恐而淚流不止,不過聽他他那充斥雀躍的尖聲狂笑,好似他從很久以前就期待著這景象的到來。
困住牧蓮真的萬千縷榕樹氣根,早就燃起了赤紅的火焰,眼前的倒生森林,竟成一片烈火燎原。
「這女人……能結束戰爭。」在這當下……在這烈火轟天的絕境中,牧蓮真相信敖寒英正是南海龍王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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