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什麼麵條,只要能乾拌的就行。再加上一匙沙茶醬,是我最愛吃的。
這得從我爸講起——我爸窮講究的仿若大清的滅國功臣「老佛爺」慈禧娘娘,他非常討厭油煙味,又嫌我媽煮飯難吃,嘴又挑,因此會很長一段時間都吃相同的飯館。他通常也不喜歡在外面吃飯,所以從小到大我們的晚飯通常都是這樣子的:某一間他吃順嘴的自助餐的菜加上全家買來的微波白飯。
再者就是各式各樣的冷凍食品,而且我們家因為他的關係,當初在裝房子的時候就沒有灶台,要煮什麼都是用水煮或是烤箱,甚至連口像樣的大鍋都沒有。
我真不懂我爸,為什麼能嫌我媽煮的東西難吃——我媽遺傳到我素未謀面的外婆,廚藝是在娘家被上下稱讚的存在。我媽還有營養師執照,她跟我說當年考試的時候需要用極其有限的經費煮出好吃的大鍋菜給一整個班級,她還會訂食譜,所以雖然我從小到大幾乎沒吃過一口肉,不過非常健康。
還記得小時候有段時間我爸每個週末都會上台北,這時候媽媽就會帶著生起火來嗒嗒響的舊卡旺爐和一板電磁爐爬上頂樓,用家裡唯一一口小小的平底鍋和冷凍的玉米、毛豆,真空裝豆干、豆腐和幾顆雞蛋煮出一桌子簡單的好菜。
這些菜可能聽起來平平無奇,例如中小學生無比厭惡的營養午餐三色豆,或是全國統一味道的番茄炒蛋,不過她就是有方法把這些菜煮得很好吃。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可以在旁邊流著口水看她把豆包用醬油煎的滋滋作響,然後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的把煮好的菜從四樓一路端到二樓。
然後通常被問起主食要吃什麼,我就會高興的在清泉崗呼呼亂拂的山風裡,西下的餘陽中,像個胡鬧著要買玩具的小屁孩一樣大喊:「我要吃沙茶乾麵!」
我媽就會叫我裝一大碗水端上來,然後再把零食櫃最裡面的五木拉麵拿出來三包,再準備三個碗,碗底擱上香油、醬油膏和一勺素沙茶醬——一個碗裡得擱維力素炸醬,因為我姐不吃沙茶。
等準備好這些,我媽會用那一碗水煮好三份麵條,在這個過程中,那三個擱著醬的碗已經被我拿上來等了。
每一次麵條熱氣蒸騰著挾起來時,晚風的涼意會被驅散,來自「溫飽」和母愛的感覺和氣味,在我的記憶裡組成了「家」這個輕若無物又彷若千言萬語的字。
這裡插個題外話,今年暑假我回家時幫著我媽整理舊物,然後翻到我姐和我小時候的蠟筆畫——就是那種幼兒園時畫的火柴人,我發現我和姊姊都很喜歡畫三個人,三個女生,然後再用「快樂學畫畫」裡面那種簡單的筆畫歪歪扭扭的畫一個五角形的框,就畫出了一個家。
「家」對我來說,其實有三個人就夠了。
再所有菜上齊後,我會狼吞虎嚥的把那碗沙茶拌麵吃完,然後炫耀的看向我媽,像個做什麼都想被誇讚的熊孩子。
我媽還會用那種福利中心裡就買的到的康寶湯底粉煮上小小一鍋蛋花玉米濃湯,加了很多玉米。她就會把我的那碗推過來,說:「喝完湯再開電視。」
電視在我們家也受到了嚴格的管控,遙控器的主管權基本握在我爸手裡,平常只能跟著聽重播的「民視晚間新聞」、「李四端雲端週報」和「文茜的世界週報」這類能把人念睡過去的無聊東西,因此我媽會在這個時候放任我和我姐自己選想要的節目看。
我們具體看的是什麼已經記不清了,但是我還記得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很快樂,像其他普通的小康家庭一樣,過得不算富裕,聊天的談資也是環繞著學校那些柴米油鹽醬醋茶,但是很幸福。
其實有時候我媽也會看新聞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樂意安安靜靜地陪著她坐在那邊聽主播和嘉賓嘮嘮叨叨的放狗屁。
這個情況一直保持到了我姐上國中,我們搬到市區裡租房子起——那間公寓不大,卻有正經的廚房和灶台,還有配套的抽油煙機。
我們再也不用爬三層樓梯才能煮飯了,但隨著我爸的情緒走向極端,周日那十幾個小時變得格外可貴,像是一片最後的淨土。
沙茶乾麵和打上蛋花的即食玉米濃湯也變成了我最喜歡的食物,因為新家附近的小吃店鹹的要死,也因為每次吃到這兩道菜的時候是我一整個星期最期待也是快樂的時光。
愛滋味的素沙茶醬我百吃不膩,因此我姐說我是一個非常戀舊的人。它本身確實就只是一品調味料,但是它對我來說是家的味道。
來到美國後,我有時候就會突然想起這個味道來,它對我來說從「家」變成了「鄉愁」。余光中的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是船票、是墳墓和海峽,我的鄉愁是一碗沙茶拌麵。
聽起來滑稽的令人發笑,不是嗎?但是我確實記掛著它,連帶著我的家鄉和整個童年裡最快樂的那些時光。
去年聖誕節,我媽來這裡住了三個禮拜,她順便給我帶來了一瓶沙茶醬,不多,手掌高的小玻璃瓶子。
她回去之後,每次我想家了,就會珍惜的挖上一點,給自己煮一小碗麵,然後拌成幾口沙茶乾麵吃。
很長一段時間,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味道,後來才發現是忘了放醬油膏。我放了,但還是覺得不對。
可能是美國這邊的醬油膏比較鹹吧,不像我們家常用的牌子,甜甜的。
也可能是因為是沒放香油?
我也加了香油,可還是不對。後來我才想明白,原來是因為每次吃的時候都是因為想家了,並不很快樂,帶著淡淡的憂愁。
那個手掌高的小瓶,雖然我每次都挖的珍惜又不捨,但終究還是在半年後被我一點一點地用完了。
早知道我不該這麼常想家的,它在回憶中悄悄走了味,不知什麼時候,我想到沙茶拌麵不再覺得快樂,而是隔著半個地球牽掛家鄉。
又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記憶中的沙茶乾麵從五木拉麵變成了美國這邊華人超市買的到的黃麵。
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王子花了兩幕的時間糾結一個問題——「to be or not to be」,而我在這個暑假又帶回一瓶沙茶醬後糾結了更矛盾的問題:「拌麵,還是不拿來伴麵。」
因為老實說,我不是很想扭曲記憶裡的那份純真的快樂,我不想它們變成所謂稚嫩的鄉愁,但是正是它緩解了我的鄉愁。但就像古人筆下的「飲鴆止渴」一樣,我在又一次想家的時候,連兩天在放學後煮了沙茶拌麵給自己吃。
我當時吃的狼吞虎嚥,就像小時候一樣,習慣的抬頭要接過推過來的玉米濃湯,整張桌子上卻只有我自己。
這次暑假回去,我媽媽還特意煮了幾次真正的沙茶拌麵給我吃,我想到這裡,又開始想家了。
一邊想一邊吃,一邊吃,就莫名其妙的掉了眼淚。
眼淚其實不苦,是一種奇妙的鹹,混在麵裡,能吃出一百種酸甜苦辣的味道來,但更多是無處安放的心緒。
「這樣下去不行,每次吃都傷心的話,那以後沙茶乾麵就吃不出家的味道了。」我品著舌尖那些百味雜陳想。
於是我改變了策略——我只有在特別高興或是慶祝的時候才會吃沙茶拌麵。依照這個思路過了幾次,果然成功把古典制約改了過來。
現在冰箱裡的那瓶沙茶醬還剩著大半,我很慶幸它從馬蹄鐵罐子看起來就很老牌,所以寄宿家庭裡沒其他人會想吃。它對於我的意義有點像我父母那個年代的「明星花露水」或是一摔能砰一聲蹦上天的甩炮那類懷舊的老物件,吃的不是味道,而是一種懷念舊日的圖騰和象徵吧。
我打算把這瓶沙茶醬留到過年,這樣圍爐的時候我就可以假裝是在家和家人一起。
其實我去年圍爐的時候就已經這麼幹了,我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沾上沙茶醬——嫩豆腐、金針菇這種不吃醬但正常的火鍋料還好說,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想把芒果乾也沾上沙茶醬。
可能是因為這個天理難容、令人神共憤的念頭遭了報應,在那之後我的嘴巴裡長了兩個大泡,抹了一個星期黏黏糊糊的口內膏才消。
不過,要執行這個「留貨」大計有一點困難,因為我最近很想家。現在距離農曆新年還有兩三個月呢,可不能提前吃完了。
以上便是我跟「一碗平凡的愛之味素食沙茶醬乾拌五木拉麵」之間糾葛的複雜情感,而我有點好奇的是,你們有沒有也有這麼一道對你們來說意義非凡的菜呢?
作者有話要說:沒到三千字,還差大概三百字,不過我覺得寫到這邊已經足夠了,再多就無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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