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說能從甚麼食物裡吃出回憶的滋味，於我而言莫過於冰糖葫蘆。
《燕京歲時記》中記載道：冰糖葫蘆，乃用竹籤，貫以山里紅、海棠果、葡萄、麻山藥、核桃仁、豆沙等，蘸以冰糖，甜脆而涼。
剔透而堅硬的糖衣下包覆著酸甜柔軟的內在，七歲以前的模糊記憶，唯獨這份滋味依舊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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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茄夾著蜜餞，是我最為喜歡的。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yxrJSF5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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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吃到冰糖葫蘆，是在六歲那年家裡附近的廟會。還記得廟埕兩側的燈籠高懸，將夜色染成通紅明亮一片，年邁的曾祖母牽著我的手，在絡繹不絕的人潮中緩緩前進。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JGSbDnOk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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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又一個的攤販林立，空氣中鹹甜的食物香味交錯，我卻唯獨被一插滿了鮮豔又瑩亮水果串的攤車吸引，包裹著糖衣、在澄黃燈火照耀之下，木製檯面上的糖葫蘆閃爍的晶瑩就像夜空中的星星，我拉了拉曾祖母的手，指著其中一串紅色的表示想吃。
曾祖母出生於民國前四年，歲數和我差了80好幾，在我還是懵懂無知的垂髫小兒時，她已經歷了近一世紀的歲月，儘管我沒能參與她的過去，她也無法親見我的未來，僅僅是短短十多年的相處時光 ，我已確切地收穫了她細膩而綿長的疼愛。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uwwqiPqZ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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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在名為時間的漫漫長河上，從民國到日治、到民主；從少女到人母、到寡婦；從二代三代、到兒孫滿堂，浪花染白了她的長髮，河水浸皺了她的肌膚，而波濤洶湧間未能澆熄的，是她堅定的信仰。
觀音寺狹長的石階上映著瘦小的背影，銀白的髮梳成了一個整齊的髻，她身著素袍與黑布鞋， 一步一虔誠地沒入佛寺中的裊裊清煙，茹素六十年，六十年如一日。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IHgiLQj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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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家，番茄蜜餞的一串。」
曾祖母拿出她那手工縫製的花布零錢包結帳，我則迫不及待地接過，一口咬下......
救命！比想像中還硬！
我握著竹籤啃啊舔啊的不放棄，嚴實的糖衣終於在乳牙的攻擊之下龜裂，碎片掉進了嘴裡化成一灘甜蜜， 縈繞在唇齒之間，新奇的口感令人樂得久久不能自己。
繼續朝缺了一角糖衣的小番茄和蜜餞咬去，首先咬破的是帶點韌性的番茄外皮，接著併發而出的酸甜汁液中和了起初的甜膩，尾韻的酸爽刺激著口水分泌，口腔內屬於番茄獨有的風味滿盈，配合Q軟蜜餞的香氣，那時候的我堅信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甜品！
糖葫蘆五、六個一串，我吃完其中一個，高舉著手中剩餘的小果想讓曾祖母也嚐嚐，只見她老人家輕笑著搖了搖頭，說著自己牙口不好，咬不動這東西。
她是個不苟言笑的母親，卻總是笑盈盈地迎接跟著爸爸回老家請安的我，用那已過於纖細無法抱起我的雙手從枕頭下拿出放有一千台幣的紅包袋 ，趁著爸爸不注意時塞到我懷裡，再從冰箱拿出一串事先準備好的冰糖葫蘆，看著我興奮地接過、吃得滿嘴黏膩。
自此，不論有沒有廟會，它成了我每逢初一、十五向曾祖母請安時必吃的美味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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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太年輕，而她已老去。
曾祖母過世的時候，是我第一次見到鋼鐵如山的爸爸哭。
記得國一時的某個夜裡，在整座台北城陷入熟睡之際，家中的電話突兀地響起，一聲一聲像是催命，顯得格外刺耳。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T7LIJEM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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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睡眼惺忪地拿起話筒，隨即淚水從他臉龐滑落，我後來才知道是叔叔打來的，簡單一句話，讓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平日裡一向嚴肅的爸爸泣不成聲的模樣。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pgEuaY6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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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醫生說奶奶不行了。』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vODEgeS3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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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早上家中長輩忙進忙出的，一群人去了醫院，另一群人回老家置辦著喪儀，而我照常上了校車，一路上反覆想著凌晨那通電話。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5Q92MMK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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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過的循環與常識，可年幼時的我只聽過、卻未曾親身經歷過，才發現死亡是讓人那樣的措手不及，我甚至來不及反應。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eZRQAGAd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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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進了學校後，像是原本麻痺的神經開始恢復知覺，真實卻又不真實的感受讓人像是掉進深淵，不停下墜。突如起來的情緒讓我顧不及參加朝會，慌忙地躲進走廊盡頭處的廁所，先是深呼吸了幾口氣試圖平復，但終究還是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至此，我知道再也不會有人在初一和十五的日子裡為我拿出那一串包著鮮豔番茄的糖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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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音寺狹長的石階依舊，卻少了那個熟悉又瘦小的背影；銀白的髮已經成了高掛在天上的銀河，梳不成一個完整的髻。她身著素袍與黑布鞋， 躺在梓棺中，一點一滴地沒入黃土中的沙塵漫天，陰陽兩隔多少年，多少年不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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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變得討厭去廟會、也拒絕品嚐任何糖漬食品。
只因為哪怕是一點點，我都忍著不願想起有關曾祖母的一切回憶。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QLaC2ilT2
逝者已矣，然而生者卻被過去的片段所束縛和折磨得難以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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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升上高三，遠嫁新加坡的姊姊為了慶祝我考完學測寄了張來回機票，說剛熬過升學壓力，要我去那裡兩周，好好放鬆散心。
到了樟宜機場，入關後馬不停蹄的來到了接機大廳，姊姊和姊夫帶著一雙兒女正等著我。上了小學中年級的姪女和幼稚園大班的姪子又都長高了不少，本就手無縛雞之力的我伸手要抱，卻發現已經抱不動了。
一行人說說笑笑的，沒有因著久未見面而有所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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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雖說是熱帶國家，總說四季如夏，但和台灣相比相對乾燥，夜晚時站在陽台上，南風徐徐，吹在身上倒也涼爽，並不是一定要開冷氣。
「小阿姨，明天放假，我想在家做東西吃。」
姪女Anna隔著紗窗對我如是說，我回頭看著她稚嫩的小圓臉，簡直是迷你版的我姊，心想她不僅僅是遺傳了姊姊的外表，還有那不怕麻煩又喜歡自己胡亂研發DIY食譜、把廚房搞得一團亂的行動精神阿！
可是我十指不沾陽春水欸 —— 對著那她充滿期待的雙眼，我硬是把這句快到嘴邊的OS默默地吞了回去，環顧了下屋內客廳，想起姊姊正在幫姪子洗澡，一時間我實在是找不到救兵。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很不會做菜欸。」
「沒關係，這個東西媽咪說很easy！而且妳一定會喜歡！」
「是嗎？那妳想做的是什麼東西？」
Anna見我答應，興奮地揮了揮手，示意要我進到屋裡去。我俯身將耳朵湊近，她則神神秘秘地在我耳邊說了三個塵封在心中已久的字眼：
「糖葫蘆！」
「......好。」
也許是太出乎意料，事隔多年，總是逃避著相關話題的我如今再次被觸碰到心底時卻沒有想像中疼痛。
時間阿，真的是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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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姊姊從超市和市場買了一些新鮮水果，我們三人分別將小番茄洗淨和火龍果去皮切塊 (草莓太貴, pass) 後再用竹籤串起。
我一邊看著手機上的食譜，製作糖葫蘆的材料十分簡單，只需另外再準備水和白砂糖，糖與水的比例沒有明確規範，但因為我們一家子都愛吃甜，所以採用了4：1，並一同倒入了平底鍋中鋪勻、開啟中小火，慢慢等砂糖融化。
除了幫忙串水果之外，也想多盡一奮力的Anna這時拿起湯匙就要拌，立馬被姊姊出聲制止：
「不可以攪拌。」
同樣狐疑的我拿起了手機看了看，阿，原來是因為攪拌會造成返砂而有糖結晶，若想確保糖能完全融化，只需輕晃鍋子即可。
鍋中的砂糖從原本固態的白色，遇水變得透明後又在不停升溫的鍋中開始轉為淡淡的澄黃，並逼逼啵啵的冒著小泡泡。此時姊姊拿出平日烘焙用的溫度計插入糖水中量測，自信滿滿說道：
「152度，ok了！」
Anna聞言躍躍欲試的拿起一串小番茄，直直的浸泡至變得略為黏稠的糖水之中，結果番茄因著太燙所以不愉快的直接爆開了一道裂痕，正式宣告第一串測試失敗！
我在一旁看得笑出了聲，惹得她很不高興：
「笑什麼笑！小阿姨妳自己試試看！」
賭氣的Anna又將一串番茄忿忿地遞到我面前，像個小大人一樣雙手叉著腰準備看我出糗。
現在的小孩真的激不得啊......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謹記食譜中所提醒的，速度要快、糖衣要薄的要領，迅速的在糖水面上轉了兩圈，確保每一顆番茄都裹上一層晶瑩後，便放置在一旁的烘培紙上冷卻。
呵，果然沒什麼事情是難得倒我的，我對著Anna比出了勝利的手勢，得意的笑了笑。
Anna見狀，好勝的她急了，連忙拿了一串火龍果有模有樣地學我做了一遍，果肉上的糖將滾得說不上均勻，但總歸是比第一次還要進步。
我們三人就這樣忙活了一陣，總算將水果串都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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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製的糖葫蘆看上去有些陽春，和記憶中攤車上那精美的樣子還是有著出入。
僅在台灣夜市裡吃過糖葫蘆的姪子和姪女二人迫不及待的各取一串品嘗、吃得嘴角都是糖的樣子，熟悉的令人恍惚間彷彿回到了過去，像是在看著當時六歲的自己。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D5fJUUQGO
看穿我心事的姊姊拿起一串番茄糖葫蘆塞進我手裡，催促著：
「喏！妳也快吃一個試試！」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K06yAk5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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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年了呢？我像是近鄉情更怯的遊子一般，一方面擔心味道是否和記憶中的不同令人失望，卻又擔心著和記憶中的味道太像，讓人破防。
我緩緩張開了嘴，以人類初登月球時踏出第一步那樣慎重的心情一口咬下，對已經成年的我而言已稱不上硬的糖衣在犬齒的夾擊下輕鬆脆裂，伴隨著並未夾帶蜜餞的番茄，又甜又酸的滋味在口中爆炸，陌生又熟悉。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WxwC3YEu4
我感受著嘴裡被咀嚼得混成一團的糖蜜和番茄，其所帶來一言難盡的滋味，果然和當年攤車所賣的相去甚遠。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jtLyq5J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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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少了蜜餞的風味，又也許是記憶的冰糖葫蘆之所以那般美味，是因為被套上了名為思念的濾鏡，在時間的淬鍊下被包裹得太深又太長......。
第二顆、第三顆......我一邊咬著，一邊仰頭，深怕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不爭氣，明明味道天差地別，可越是咀嚼就越是想起有關曾祖母的那些點滴。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IAcHcC4A7
「不好吃嗎？」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6zjZ3y8Tv
Anna看著舉止古怪的我，有些焦急。
「好吃！好吃的讓人痛哭流涕！」1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Z0ntXBe8U
姊夫冷不防地插進一句讓人瞬間破涕為笑。
在眾人的歡笑聲之下，內心的不捨漸漸地轉化成了新的回憶，我感覺此刻的自己真正的完成了對曾祖母的道別，得以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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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了口氣附和：
「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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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怎麼會不好吃呢？
冰糖葫蘆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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