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的祝酒 - 03. 鳳凰

離開寶蓮寺的齋飯食堂後，倪思柏一個人朝寺院內堂，故人骨灰位找尋他的母親。

黑白的年青畫像，印製在白色瓷片上，女人看起來才二十多歲左右。

她離開時，父親哀傷了很久，在女人當初病重的時候，為了給妻子一個祈福，他要求參加闊別一段時間的祝酒儀式，成為了祭師。

父親身為人父參加其實是不可能，隊員裡全部是村裡沒失童貞的年青人。他父親其實也剛好超過二十五歲，加上已經與女人結緣，在神聖儀式裡被要求的祭師必需是純粹之人。雖然山神的祝酒，最後亦算完美地落幕，可惜天命難為，人的氣數是注定好。母親過了幾年好日子後，最終都歸天，但至少是在沒有痛苦下，安詳走了。

上一次的祭神人員有缺憾，做成了水禾村被人唾罵。

於是在這二十五年後的今天，年青村民為了這一天而守童貞。

正因為不能說出來的條件，適逢這種年齡的青年，對性充滿著憧憬，故此隊伍裡出現夫夫有肉體關係的成員，的確做成不少人的內心不滿意。

倪思柏自然不認為村友會難為張豐許他們，只是若只讓張豐許一人參與，他知道以程洋過度保護欲的個性，張豐許不可能單獨跟過來。再者，會爬那座山的話，人家男友還是在場較為妥當，萬一不小心發生山難事故，那叫他如何交回人給對方。

倪思柏拜別了亡母後，來到可以遠眺欣賞大佛的後山。從彌勒山郊遊徑上的觀景台，可以遠眺金光投射下來的大佛遠景。

「怎樣了，想家嗎？」

依然是那種低沉的語調，沒半點情緒的高低起伏，溫柔的嗓音。

這名成熟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倪思柏的身後。

「嗯，很久沒見了，鳳哥。」

倪思柏轉過身，依戀地看著被喚作鳳哥的男人，對方的面貌年近四十歲，霎眼間看上去尚算年青，可惜眼尾梢上的幼紋，暴露了歲月的流逝。

他依然是沒有任何改變。

倪思柏抬頭看著男人，步伐很想向前靠過去，但他最後還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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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時代的記憶中，男人經常在他最難受寂寞的時候，便會來到他的身旁，把最溫暖的懷抱贈與他。只有四、五歲的他，從這名男人身上獲取缺失了的愛。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非常仰慕這名男人。

每年在祭祀亡母時，鳳哥都會來到他身旁，陪伴他。現在他已經二十五歲了，男人依然在他每次回到島上後，出現在他的身邊。

二十年前相遇的男人，依然有如大海般深沉安靜，用最暖意的眼神凝望倪思柏。

他是知道的……

這名男人可能不是人。

但他很喜歡對方，願意把身心奉獻。

倪思柏每次跟鳳哥見面，都會聊一陣子彼此的近況，其實多數都是倪思柏在報告自己的事情，從上次見面之後至今次見面的時間裡，他的一切、所有瑣碎的小事。

他們習慣坐在可以眺望大佛，郊遊徑觀景台上的長木凳。每次都會聊上好幾小時，每次他都不願意離開，鳳哥卻總會提醍天快黑了，他才會惋惜似的離開這裡。

今次依然是鳳哥提醒他天要黑了。倪思柏抬頭看到日落的天際，依戀不捨地站起來，揮手跟鳳哥道別。

「今天我送你回去。」

鳳哥溫和地說完後，輕輕拍了對方的肩膀。

倪思柏愣了下，有些不能置信。他看著走遠了的鳳哥，急步追上前，臉上的喜悅清楚地呈現出來。

其實今天的確是聊晚了。

之前鳳哥一向很會拿捏時間。

他們從昂平返回水禾村，可能需要一個多小時。

平時分別後，倪思柏回到水禾村已經是天色昏暗，但總能在晚餐前返回家中。不過，今天真的是聊太久，致使以現在這個時間點，倪思柏肯定會在不恰當的時間裡返回村。

「哇呀……原來已經這麼晚！我爸爸等我吃飯呢……」倪思柏在等待下山公交車時，踟躕道︰「我先給他打個電話。」

倪父接聽了來電，不悅地詢問兒子︰「現在是什麼時間！？還不快些回來。」

倪思柏歉然道︰「我跟鳳哥說久了話，現在仍然在昂平市集，正在等公交車離開。」

倪父遲疑了一瞬，說道︰「算了……你下山到市中心時，改搭計程車回來，這個時間，你很難再等公交車回村。」

倪思柏說︰「我也有這個打算。」

鳳哥看見公交車準備開車，他牽住倪思柏的手，讓他繼續和父親溝通。他拿出兩張交通卡，分別各自「嘟」了一次。倪思柏還未來不切說多謝，發現了鳳哥已經坐到自己的身旁。

倪思柏被電話裡的老父疲勞轟炸完畢，詫異地看了眼身旁的鳳哥，訕訕的問︰「鳳哥你送我下山？」

鳳哥依然故我的平靜，回答︰「送你回村。」

「噫——！？」倪思柏哆哆嗦嗦，嚇得不輕地問道，「你跟我回村？」

「對喔。」鳳哥的表情帶出一個有深意的淺笑，「留我吃個便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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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思柏一直有一個根深柢固的想法，存在於他的腦海中。

鳳哥不會離開昂平。

現在他竟然願意隨他回去水禾村。

倪思柏突然在心裡感到溫暖，自己好像要帶男朋友回家見老父，宣告他們二人要出櫃。

他偷看時間，想到一來一回，可能更晚了，肯定沒有公交車將鳳哥載回去，說不定不只吃飯，鳳哥還可能留在自己家中過夜。孤男寡男共處一屋，好容易會出事哎！

兒子自動將家中老父戳除在外。

倪思柏偷偷地翹起嘴角，又再把多年關照他的鳳哥當人了。

先前的懷疑，他又拋諸腦後。

兩程車的時間在返抵水禾村時，剛好是晚上九時正。

倪思柏跟鳳哥並肩而行，路過一處泥灘，鳳哥斜睨著那裡的點點微光，一縷輕煙在泥灘上若隱若現，邋遢的高大個兒，仰天呼出濁氣，微光從他的臉上飄散，那是眼淚反照出來的亮光。

全然沒發覺的倪思柏，因為走在裡面，被鳳哥的身體阻擋視線。

他一直走，一直說話，俏臉扭過去，鳳哥伸出手摟住了對方的肩膀。倪思柏的臉蛋因為突然的親暱，火紅了一下，僵硬地不敢轉過去，只能急忙地垂下臉。

最後他們走過了泥灘。

鳳哥回頭再看了對方一眼。

你還未能走出去嗎？人都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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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父在晚七時等到九時，終於盼到兒子歸來，本想給兒子一頓臭罵，卻迎面看見一位他其實有些懼怕的熟人。

「鳳凰……」

「很久沒見，道仁。」

道仁是倪思柏父親的名字。

倪思柏沒有因為鳳哥直接喚父親的名字，出現任何詫異的表情，好像世上沒理由，沒有人不認識鳳哥一樣的自若。

倪道仁僵立在屋門處，摳著指頭，在腦袋裡盤旋著措詞。

鳳哥揚了下唇角，跟隨倪思柏走進屋內，在越過倪道仁時，鳳哥輕輕的拍了拍對方，小聲提點道︰「放輕鬆一些，不用緊張。」

倪道仁開著門，佇立於屋門口，他把視線投放屋外。

今夜月明清晰，秋後的涼風從屋外轉了兩三圈，在燈光照射下，它在地上打出了一道小龍捲風。他盯住風旋轉，看著它吹了小片刻後，依然沒有停下來。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手向著小龍捲風那處揚了揚，言下之意是叫它請走吧。

風在屋門關上不多久後，便消散了。

一隻飛蛾停在地上，抖動了一陣翅膀上的鱗粉，粉末又沓沓飄散於黑夜，畫出了一條閃亮銀光的指引路。

站在泥灘上的男人，看著銀粉星河，伸出手想捉住那些不會停留於祂掌心上的希望，悲泣地摀住胸膛，痛入心脾的那顆淚，或許會乾涸，卻永遠不會忘記冰冷的淚珠，像冰錐刺進心窩一樣，永遠不能拔走。

其實是祂不想拔走，因為祂並不認為自己可以得到救贖，一切的錯，都是祂的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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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的溫暖正慢慢地升起，倪思柏嘴角忍不住勾出笑意，作夢也沒有想到竟然可以跟鳳哥一起在家裡吃飯。

飯菜在較早之前，已經再翻熱過，但又在等待的過程中，冷了幾分，雖然菜是微涼，但倪思柏一點也不覺得食物冷得吃不下，因為他小時候就有一個夢想，希望能像家人一樣，跟鳳哥同枱食飯，幸福得讓他現在有些匪夷所思，他現在只想好好地珍惜時光。

「爸，鳳哥說今晚留在這裡過夜喔。」倪思柏愉悅地跟父親報告。

「思柏……呦……」

倪道仁正想告訴兒子，屋子太細，不能招待對方，也招待不起對方。

兒子卻打斷了他的說話。

「爸，你認識鳳哥吧？」

「……」

屋內的溫度，又有提升的跡象。

倪道仁將身上的棉襖馬甲脫下來。

他在心裡想，不知道是兒子的熱情，抑或是自己太緊張的緣故，覺得連吃的飯菜也熱了過來。

「爸，你們是在哪裡認識，昂平嗎？」

「欸，不是在昂平認識，就不是鳳凰了。」

倪道仁正襟危坐，拱手作揖，向鳳凰行了一個禮。

倪思柏眨了眨眼睛，覺得父親的拘謹，原來是因為鳳哥。

倪道仁張手放到鳳凰的身前，煞有介事地說︰「在我跟你差不多歲數的時候，便已經見過了鳳凰，就在參與祝酒的儀式前見了面，因為祂是祝酒的靈魂人物，鳳凰山的山神——鳳凰。」

倪思柏怔了下，看著父親和鳳哥，從他們二人身上來回轉來轉去，然後他不吭聲，依然故我地低頭繼續吃飯。

倪道仁知道兒子的脾性，對於不想接受的事情，習慣採取無視的態度，當聽到的、看見的，都是幻覺幻聽。

其實倪思柏在心裡清楚得很，的確是所有一切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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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思柏一直自欺欺人，心裡清楚鳳哥不是人。

只要一直沒去探求真相，鳳哥就是人。

突然在面前拆穿，他沒法在此刻接受。就因為他著緊，就因為他重視，他不想面對真相，因為真相將會有可能徹底讓他失去對方。

鳳哥淡然地說︰「你是知道的……」

倪思柏咕嚕地一口喝湯，不耐煩地回道︰「知道什麼？」

鳳哥說︰「我根本不是人這回事。」

倪思柏難受地皺起臉容，苦撐著︰「我不信鬼神。」

鳳哥輕呵了一聲，提醒他說︰「但你身邊就有鬼神呀。」

倪思柏將筷子大力拍在桌面，爭辯道︰「沒有！」

鳳凰瞥了對方一眼，身上淡光初現，溫文爾雅的大哥哥，變成了一位望而生畏的神祇。紅色的華服上，刺繡著栩栩如生的鳳凰花紋，帶紅的長髮飄逸，點綴上鳥羽的裝飾。

任倪思柏如何想出一個合理的說法，也不能圓謊擺在眼前的事實真相。

鳳凰聲線渾圓地說︰「不只有我，大東和二東都是山神，祂們一直都在你的身邊轉悠，難道你沒有猜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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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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